命若琴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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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中拿着干净的棉布,从墙上取下悬挂的琴。是把二胡。
琴身的油漆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早已失去光鲜。他坐在床边,把琴横放在膝上。手中的棉布,落在琴身上。他轻轻地来回拂拭,如触碰光滑的肌肤。浑浊的目光随手势移动,没有一刻停止。
放下棉布的时候,他也完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
手指从弦丝上滑过,调整琴弦的张力。抬起头,他的目光停留在前方的橱柜上。
橱柜上的相框,靠墙摆放着。黑白的照片,一张中年女子微笑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眼前的男子。
“我对不住你。”他喃喃低语。干涩的眼,眨着,却挤不出半点水。
“对不住你啊,爱人。”他不停地自语,如梦呓。
微颤的手,握住琴弓。他调整呼吸,眼光瞟过琴身,落在弦上。手臂挥动的时候,弦与弦之间磨擦出悲凉的音符。
窗外的黄昏,有斑斓的夕阳。柔和的色彩,透过窗格间的玻璃,照进木屋,把他的影子,扯得光怪陆离。
在这条弄堂里,他住了差不多有一辈子的时间。岁月的风雨,他经历了太多。弄堂外的道路拓宽了,高楼也越来越多了,就连马路上驶过的车辆,也越来越高级。唯一不变的,是他住了一辈子的弄堂。石板路,青砖墙,黑的瓦,木制大门。只是弄堂里搭建了太多的违章建筑,原本能容三轮车通过的道,现在窄得只能走人了。
年轻的时候,他是这一**了名的小王头。人长得不高,但肌肉结实,身手敏捷。打起架来,比他高个把头的汉子,也不是他对手。他的出名,是因为他能打,爱打,逢打必赢。他是当地派出所的常客,父母拿他无奈,就连街道主任,提到他也是连连摇头。
小王头的转变,是他处了对象以后。听弄堂里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人说,那个女孩,是他从一个流氓的手中抢过来的。为此,他右手无名指少了一小截。
那时的小王头常常在人前炫耀说,那是爱的代价。至于他是如何把女孩抢过来的,他从来是闭口不谈,也不在人前说半个字。有人说,那是他用一小截手指换来的。也有人传言,说是在和那个流氓的单打独斗中,被掰断的。小王头从不理会这样那样的传言。他的辉煌史,也因为有了这个女孩而终结。
自此,小王头洗心革面,人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也难怪。大凡见过这个女孩的人,无不被她的美貌折服。那年,小王头领着这个女孩出现在弄口,然后穿过弄堂,往自家门口走的时候,全弄堂的木门都在瞬间打开了。听不见人们说话,只有他们俩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发出“嚓嚓”的声响。
那个女孩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布袋,微微低头,紧紧跟在小王头的后面。听现在的老人说,当时小王头脸上的那个笑啊,差点让人看得背过气去。如果说,那个女孩是鲜花,小王头连牛粪都不是。有人在暗地里恨恨地磨牙,有人一整晚都睡不着觉。那时候的弄堂里,到处迷漫着嫉妒的空气。怎么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就硬生生地住进小王头的家里,让这个不学无术的人蹂躏了呢。
想不通归想不通。小王头从此开始了幸福的生活。
弄堂里的一些人,到老了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提到这件事,这条弄堂里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叹口气,说:“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摊上他了呢。命啊。”
女孩来了以后,弄堂再也难觅小王头的踪影。往日喧闹的巷子,一下变得安静起来。弄堂里的人,听惯了吵闹声,这下反倒觉得不习惯了。常有人打开门和窗,探头朝弄堂里张望,迷惑的表情夹带着些许怅然。

没几天,从小王头家的窗口里,飘出来悠扬的琴声。人们这才知道,那天,女孩提着的布袋里,装的是一把琴。
琴声悠扬的那天,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天气晴好。家家户户都开了门窗,透透屋里阴湿的潮气。有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长道短。那些久不出户的老人,也乘着晴好的天气,在弄堂里来回走走,串门子,打着招呼。
就在大家不经意之间,琴声响起来了。这,对难得有音乐声的弄堂来说,是件稀奇的事。起初,人们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个个都在探头寻找,心里不停纳闷。有人索性站着不动了,静心听着。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了琴声的来源。弄堂里的人群有了一阵短暂的骚动,之后,人群开始向一个方向移动,最后都停在了小王头家的窗下。人们开始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小王头从楼上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对聚集的人群,来了个大招手。人群开始骚动,散开。待小王头缩回身子,人们又重新聚拢。
那天下午的琴声,一直延续到黄昏。人群聚聚散散,直到琴声消失在夜色里。
以后的日子,弄堂里经常响起幽幽的琴声。闲来无事的人们,常常拿把竹椅,坐在小王头家的窗下,晒着暖暖的太阳,听琴,做事,小声议论着什么。
一段日子后,人们发现,原本流畅的琴声经常停顿,终止。其间,还会夹杂许多跑了调的音符。
小王头跟他老婆学拉琴啦。这个消息,很快在弄堂里传开了。有人好奇,有人质疑,有人赞许。
这叫一物降一物,他俩前世就已配好了。弄堂里的老人都这样说。
他沉浸在琴声里。晚霞早已退去,屋里漆黑。他闭着眼,他不用看。琴声伴了他这么多年,他熟悉琴上的每一根弦,熟悉弦上的每一个音符。只有在琴声里,他的心才会平静。
妻子去世后,他几乎足不出户,也不说话,整天沉溺于他的琴声。只要闭上眼,他就能从弦丝间跳出的音符里,看见妻子的容颜,听见她的说话。他活在过去的日子里,走不出来。
琴声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支撑着他余下的生命。他不喜欢光。妻子离开他的时候,把他世界里所有的光都带走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黑。他知道,他的余生将在黑色里渡过。
黑暗中,手指滑过琴弦,如划过曾经的岁月。他看见岁月里暖暖的日子,开出如花的音符,跳跃在他身边。“啪啪”的声响爆裂在黑夜里,是开花的声音吗。
“别拉了,都被你吵死了。有完没完。”
他睁开眼,看见儿子在楼梯口探出半个身子,冲他叫着。
琴声嘎然而止。他漠然地看着儿子,沉默了几秒。他的嘴唇歙合着,握住琴弓的手,不住颤抖。
“滚。”突然,他大声呵斥。声音因愤怒而变了调。
儿子怔怔地停留在那里,没动。
“滚下去。”他冲儿子叫喊,随手抄起棉布扔了过去。
儿子迅速缩回身体,跑下楼。
“老不死的,脑子进水啦,发神经。”楼下传来儿子骂骂咧咧的话。随着“嘭”的一下关门声,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他颤巍巍地到楼梯口,拾起棉布,摸黑走回橱柜前。手扶着像框,他看不清像框里的人。欲哭,泪已干。心底的咸涩,苦不堪言。
“爱人啊,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他一遍遍自责。“我没管教好一双儿女,我辜负你了啊。我有愧,我没脸来见你。”
他把脸贴上冰凉的像框,久久地,不愿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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