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来了，不过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他不请自到。容和仪很是高兴，仪姐姐抚着几日没有轻松的胸脯碎碎念道：“还好还好，三公子还算有良心，没让我们家小姐白像小狗似的跟着他瞎跑。”
容瞪了口无遮拦的仪一眼，戳着她的脑门骂道：“你留留口德吧，小心小姐绞了你的舌头。”
“呸！反正我就是长舌妇，绞吧绞吧。”
“德性，狗改不了吃屎。”容鄙夷地说了声，却见我已不声不响地走到了妙音阁外的水池边，眼睁睁看着我站上围绕池外的石墩，她被一脸漠然似乎想要自溺的我吓坏了，赶忙一个箭步抓下了还没得逞的我，“尘儿你做什么？！”
我看看一脸惶恐的她，平静道：“习惯。”
“别吓人好不好？你知道自个儿的眼神多奇怪么？”
我摇摇头，寻着水望去，平静如镜的水面敬职地倒映出我的脸，明明是张娇美的芙蓉面却挂上了雪霜，直视的双眸盯看久了开始恍惚，仿佛手持一盏橘红色灯火点燃的灯笼，融化了容颜。
这就是我。
随风过早零落的树叶仍是养眼的绿，缓缓落进了水池，蜻蜓点水般，涟漪圈圈，片刻平息。妙音阁的水池历来平静如镜，那日却，水纹不断。无风起兴兮涟漪千重，少女命运兮难觅安寂。
“怎么又出神了？”容拽拽我的手臂，不放心地问。
“没事，只是想起些其他事来。”我撇过头，不再看那水中玩偶似的自己，颤抖着蝉翼似的睫毛，我阖上眼皮。温和的光线拍打着眼帘，受不住刺激的眼球飞快转动着，不曾有过的白日做梦竟拉开了帷幕。
女娲搏，黄土作人。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堆捞出的黄河泥捏成的东西，只不过会动会叫会思考。小姐常常说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其实我不过是介意妙音阁前的那个池子，听说是活水，连同整个府邸内的池塘和水景。池塘边围着一圈切面平整的石头，玄色的，像沉默时候的我。那个池子我很中意，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喜欢站在池子旁发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跳进这池子是不是会变成一滩泥浆化为乌有。
之后我也的确掉进了池子里，我没有消失也没有化成难看的黄泥，只是患了风寒。我并不是自愿跳进池子里的，而是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毫无准备地双脚离开石面飞进了水里，鼻腔、嘴巴全灌进了冰冷的水，有些腥味，但不至于难受得呕吐。我扑腾着摸索石壁，总算抓到了一角，支撑着身子我向上浮起，深深透了口气，然而，开始咳嗽。
无预兆的笑声接踵而至，应和着耳内的积水共鸣，我抬脸望向笑声的来源，两个前仰后合的人影，一个九岁的可爱女童和一个十一岁的漂亮男孩。女童是我服侍的小姐，因为年纪顶小，长辈们都叫她莹儿，男孩是小姐的兄弟，小姐称他三哥哥，其他主子叫他越儿。
“小妹，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个丫头呆死了，居然真的掉进池子里去了。”越笑得张狂不加掩形，狭长的眸子眯成了缝，好似一只长着蓬松大尾的白毛银狐，漂亮且奸猾。
入府的第一日，我便学会两句万能话：“主子万福”、“奴婢遵命”。所有低头看鞋面过活的下等人几乎都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此话脱口而出，为的是主子开心，自己安生。我一手扶着石墩一手捋去遮住眼帘的水珠子，目不转睛道：“主子万福。”
“你真是个呆子。”听到我波澜不惊地问候，越愣了会儿，冷笑了笑。莹儿半倚在越的身旁低低娇笑，她白了我眼指着我的鼻子道：“还不快上岸，想生病么，我可不会让你消停。”
我应了声，落水狗似的四脚爬上地，拧了拧吃饱水的头发甩到身后，湿漉漉的衣裳黏着湿漉漉的头发，微风好似加了冰镇，冷得出奇。我俯身拧了拧裙摆，不由打了个喷嚏。两位主子又不可遏制地笑出了声。我充耳不闻地吸了吸鼻子，福了福身道：“小姐，奴婢能去换衣吗？奴婢有些冷。”
“去吧。”莹儿掩住嘴笑道。
“奴婢遵命。”我站起身自顾自离去，拖出一地湿答答的水痕。落进水池让我吃饱了苦，连夜高烧不退不算，还被逼着连喝三大碗烧掉肠子的姜汤。幸而身子骨硬朗，出了一夜虚汗，第二日倒也神清气爽恢复了常态。
吃到苦头的我并不懂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我仍是对那个池子着了迷，没事时就攀上不高的石墩站在上头低头看自己的倒影，水面上的脸稚嫩且木讷，睁大的眼睛认真地盯着前方好似在探求什么其实不过是在发呆，看得久了我不禁开始怀疑水里的那个我真的是我吗？正当我疑惑不解之际，倒影里多出个人来，眯着眼诡笑，确确实实地看着倒影里的我。
“三公子……”话音未落，一把力道又将我送进了水里，我扑腾了下立刻将头抬出了水面，喜欢自寻死路的毛病没改，自我救助的本事倒上了一层楼。我抹了把脸真真地说：“主子万福。”
我仍在水里，他仍在岸上，听到我的话他的脸刷得沉了下来，笑容不见了，口气也硬了起来：“你果真是个呆子，天字第一号呆子。”说罢他拂袖而去，而我也乘机爬上了岸，我不明白他在气些什么，不是进府就教导她们，不论何时何地，见到主子都得请安问福，我做错了吗？
水池是个魔障，它吸引了我也吸引了越，它吸引我不断驻足眺望，它吸引越不断恶作剧将我推下池去欣赏那水沫飞溅的瞬间。我的脑子八成是进水了，而越，大概也不怎么正常吧。为何会有人对这么低级无聊的恶作剧这么执著青睐，竟然持续多年没有间歇，或许是我不好，一天到晚露出该死的破绽，或许是他无聊，把这当作消遣娱乐之法，乐此不疲。
从七岁到十二岁，我被推下池去不下二十次，被迫下水，听到低低奸笑，浑身湿透地爬上岸福身问安，再笑声戛然而止，冷哼声揽过阵清风人已无了踪影。对此，我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而当这些终止的那一日，我真的不怎么习惯。
仍是不厌其烦地对着水池发呆，不知不觉，池子里的身影纤长了许多，幼时的朝天小辫也成了绕指柔，我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不知是盯着自己的倒影还是盯着如镜的水面出神。
不速而至的力道钳住了我的腰，直到此时我才回过了神，不过不打紧，我用最短的时间调整好了呼吸，准备迎接水的亲泽。然而，这个向来只会把我往水池里头推的蛮力竟将我拉下石来落到了地上。我不止是一点错愕，挽住腰的力道看似松了却又收紧了，我哑声身子后倾，贴上他的胸膛，双脚也不知觉地脱离了地面。我好像被他抱在了怀里，似乎……是这样。
“呆子，”他轻轻唤了声，鼻息扑到耳畔，有些痒，“对着水池发呆这么好玩吗？还是……你就等着被我推下去？”他含笑盯着我的侧脸，似乎很欣赏我低垂眼睑的模样，睫毛很长蝉翼似的微颤着，白玉如凝脂的肌肤，薄情的樱唇总说不出他爱听的话，这次也是。
“主子万福，松手好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与其拌嘴搅个没休，我宁愿他放我自由。
他照例一怔，睁大的眼睛倏地眯了起来，胁迫感急速膨胀，心头一紧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已然抓开我的衣襟狠狠咬了下去。他没有口下留情，我疼得眼泪直飙双腿乱蹬却没敢叫出声。他是主我是婢，任谁逮到这场景吃亏的必是我。我勉强动了动脖子，他却没有松口的意思，扯破的皮肉传来阵阵刺痛，咬紧的唇最终还是松懈开忍不住服软，“松开……痛……”
“原来你知道会痛啊。”他松口阴鹜道。
疼痛犹在却已减缓不少，我瘫软而下倒吸了口冷气，额头沁出的汗珠顺势而下划过脸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到这位三公子，过往被消遣的人都是我，这样还不够吗？动了动无力的四肢，我耐着性子试着让双脚落了地，一个简单的弯腰却偏又牵动到伤口，疼痛钻心。我伸手想确定到底伤成什么程度，半空手却被他抓住硬放了下来。
“别动，流血了。”他低喃了声，湿软的触感蔓延上脖颈，温热**。
“三……三公子？！”脸红得厉害，不顾痛不痛，我拼命想躲开那怪异地触感。
“别动，还是说你还想让我再咬一口？”低沉阴郁的声音不似玩笑，我机械地摆摆头，惊吓而出的泪花落在睫毛上，晶莹剔透。须臾，他稍稍放松了钳制只是我还是不得脱逃。
“如果你早些服输不就好了吗？我不喜欢倔强的丫头。”轻笑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携着戏虐，他低头亲吻他赐予的伤口，郑重其事道，“你记着，这是个标记，总有一日，我会跟小妹要了你，别想逃。”
微颤间他松开了手，邪魅的笑容里添了分温柔。这种表情，幻觉么？
过往烟云融进了水里，我握住了自己的双臂，收紧虎口，察觉到痛为止。不知为何，想起这些事来竟有些心悸，总有种大祸临头的不祥。老天没给我太长的神游时间，木门拍开的声响大得惊人，惊动了池水翻出褶皱似的波纹。仪的尖叫紧接而起，嘭的一声坐到了地上，只见挥扬而起的衣袖卷过一阵劲风飒飒朝池边而来，或者说，冲着我而来。
儿时的回忆与眼前的现实重叠在了一起，水样似的蓝色叠影连通了时间，何时是真何时是假，我分不清。手腕上忽然多了股力道强行将我拽出了幽蓝清冷的世界，直视他的脸，那张惯常挂着奚落微笑的脸，今日，却显得意外凝重。
“我会来接你。”语罢，她抽手而去，赶在歇斯底里的小姐冲出门大喊大叫之前。
“小姐，夫人交代过，你不能出门的。”仪一个骨碌站起了身，拽住了不顾一切的小姐，那景状，比当日在厅堂之上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姐怎么又失控了？这可与她们的想法相悖啊。
没有犹豫，我和容姐姐也跑了过去加入了拉锯战的队伍。不料，小姐横眉扫到我的脸立刻扬起了手，“啪——”水波又颤抖了，而我的半边脸颊，也疼透了。好说也在小姐身边呆了五六年，替她揽下了所有的活计，没想到，得来的居然是一个耳光。来不及失望，来不及愤怒，有的，只是莫名其妙。我哪里招惹到她了？？
“贱婢！你对越哥哥施了什么狐媚招数，为何他宁愿要你也不要我？我对你这么好你就这样报答我的吗？！早知如此还不如杀了你！”小姐呲牙咧嘴道，凶暴得像一只竖起全部背毛的猫。
结果，还是为了三公子吗。不过三公子到底说了什么话竟然让她这么气急败坏，与他刚才的那句话……有关吗？
我一脸疑惑，而小姐似乎因此更加生气了，张牙舞爪的动作没有停止，不知不觉，脸颊上又多了些刺痛，事后一摸才知道是血痕。仪和容赶忙把我们俩分开了，仪气喘吁吁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想被小姐打死吗？”
“容姐姐……”
“好了，走吧，小姐我们会安抚的，等她平静下来再说吧。真是的，本想让三公子来给小姐降降温的，适得其反哪！”容咬唇低语，又用力向外推了我一把。
望了眼双眸凝着怒火的小姐，心间忽而腾升出种奇怪的无力感，好像这些年这些劳累全都白费了。也罢，呆在这儿也不是办法，撤退吧。照着容的话，我乖乖地走了，而小姐，仍不惜余力地朝我尖叫着，震得耳膜嗡鸣：“贱婢！给我站住！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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