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神共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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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隆兴十年十一月,趁孝武帝病重不能上朝理事之际,四皇子周仁与其岳丈老太师冯霖互为表里,假传圣旨抓捕了丞相魏国公郑吉、尚书令林基等一批朝中的变法势力,夺取了政权,并以孝武帝的名义诏告天下,废黜太子周旦。并且为了取得名门世族的支持,不久又先后废除了《田地赋税制》、《军功制》等等新法。
立冬那天,洛阳城传出了一则惊人消息:伊水河畔正在大修刑场,要对魏公郑吉处极刑!
这年是甲申年,有阴阳家说,甲申年物性躁动,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国人以为应在辽东叛乱这件事上。太子率军平叛一路顺利,已经兵临辽东城下。不料没过多久,朝局竟然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先是变法派被一举铲平,世族复出,说要恢复祖制废除新法,一时间朝野流言纷飞,闹得人心惶惶躁动不安。但是人们坚信,只要太子和丞相还在,是不会变天的。后来又传来噩耗,说太子被废,魏公竟然要被杀,而且新法一并废除。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大周,黎民百姓们被深深震撼了!从四面八方纷纷涌向洛阳,远处的骑马乘车,近处的大步匆匆。人们都很恐慌,心乱如麻,说不清是要来祭奠魏公,还是要来向皇上请命?亦或是要打听个实在的消息?但是其中有一点是清楚的,魏公是大周的恩人,是老百姓的恩人,恩人赴死,舍命也要见恩人一面,送恩人一程!
伊水北岸的广阔滩头,向着洛阳南门的方向成上坡状展开,形成了天然的堤坝。从洛阳南面的定鼎门到碧波荡漾的伊水,足有三里之遥。春日伊始,这里是草长莺飞的踏青之地,盛夏时分,这里又是牧童牛羊撒欢与少男少女幽会的乐土。秋风起时,这里又成了文人骚客吟诗作赋的佳地。这片伊水河滩,不知生出过多少美丽动人的故事!
长长的伊水、茫茫的草滩,这里也是官府的刑场,每年秋决,都要在伊水河滩杀人。但是谁又能料到,今年第一次开刑场,杀的竟然会是魏公呢?
一年四季,惟有冬天的伊水河滩是那么的空旷辽远,清冷孤寂。但是今年的冬日,伊闹河滩却被涌动的人潮惊醒了!
河滩四周,人海茫茫,却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潮之声,仿佛是无数失魂落魄的人的汇集。人群只是木然地拥动着,没有**,没有议论,连山野村夫好看热闹的劲头也丝毫没有。惟有刑场内迎风猎猎飞舞的旌旗以及那呼啸的北风来了些许响动,却使得辽阔的河滩显得更加空旷,仿佛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深深幽谷。
将近巳时,一座座华贵的轿子在森严的护卫下陆续来到了刑场。
这是那些世族贵戚们的轿子,他们无一遗漏地出动了。昨天,在太师府众奸商议后,决定周仁暂时不出面,由冯霖为监刑大臣。等诏书盖上玺印颁布后,他们这些世族贵戚们大为振奋,按照约定,一个个锦衣华袍气宇轩昂地来到了刑场。
他们苦苦等待了十个年头,黑发人熬成白发人,一朝得报,大是神采飞扬!可是当他们八抬大轿地进入刑场十,却发现茫茫人群中竟然鸦雀无声如坚石一般沉默着。虽然隔着层层夹道护卫的铁甲护军,但依然能感受得到那幽幽的眼睛中闪烁的冰冷的眼神,依然能感受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中透出的愤怒。没有期待的欢呼,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茫茫人海就如同一座冰山一般令人生畏。不由自主地,那些世族贵戚那灿烂的笑容收敛了,得意的气势颓靡了。
刑场很大。数千名的铁卫军围出一个方圆半里地的圈子,只有面向伊水河道的一面敞开着。黑色的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将刑场围成了一个谷地。谷地的北面是一座高约四尺的土台,上面一字排开长案,并且设有坐椅。
刑场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长约丈余、高约六尺的木台。台上立着一张又宽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人伸展开四肢恰好能够到边。台下,穿着红、橙、绿、白、黑的服装赤着膊的十名行刑手,以两人为一组,各牵着一头牛围着刑台的五个方位站定。这牛打扮的很怪异,直直的尖角上套着红绫,身披着色彩斑斓的绸缎,牛脖上架着粗大的红色绳套和跟头鞍具。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要将魏公处以何等刑法?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山野百姓本有看热闹图新鲜的本性,寻常时分早就已经骚动议论起来。这也是冯霖和那些世族贵戚所期待的——郑吉处死,万民欢呼!
然而今天却丝毫没有动静,无边无际的人海依然有如一片波澜不惊的汪洋一般,惟独在呼啸的北风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之声。
等冯霖以及那些世族贵戚坐定,铁卫军都指挥使萧龙走过来,说道:“太师,已到午时!”冯霖点了点头。
萧龙举起手中令旗一挥:“带人犯!”
担任掌刑的将领,一挥手中黑色令旗,嘶声高喊:“带人犯!”
车声辚辚,一队骑兵押着一辆囚车徐徐地驶进了刑场。众人赶忙看去,车上坐的正是魏公,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那一袭白衫,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那么自信威严。当那辆囚车辚辚驶进的时候,那些子民仿佛觉得这是马队护卫着敬爱的魏公前来视察了!
那层层的人海突然高呼起来:“魏公万岁!”“新法万岁!”此起彼伏的声浪有如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伊水河畔上激荡着!

冯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比恐惧和惊慌!谷地上汹涌的声浪就像是要凌空压下来一般吞噬着他的怒潮!他害怕了,用力拍打着长案吼叫着:“如此做法!礼仪何存!究竟是谁先带的头?快给我抓起来!”
就在他咆哮的时候,传来萧龙淡漠的声音:“太师久经沧桑,何必如此惊慌?”冯霖稍微定了定神,随即高声喊道:“将人犯押上刑台!”
将近刑台,郑吉从容下车,慢步登台,在黑板前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宣旨!”冯霖声嘶力竭地高声喊道,但丝毫掩盖不了周围的滔滔声浪。
萧龙捧起一道黄绢,侃侃而读:“逆臣郑吉,图谋不轨,私结党羽,聚众谋反,欺君罔上,擅杀大臣。凡此种种,罪恶昭彰,为昭国法,为泄民愤,议将郑吉处车裂大刑!”
冯霖露出久违的笑容,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指着郑吉道:“郑吉,遭此极刑,乃是天网恢恢,你,你可还有话说?”
郑吉仰天哈哈大笑,然后轻蔑地看着他:“冯霖,吉虽死犹生,你们却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吉将永彪青史千古不朽,你们呢却只能万劫不复遗臭万年!不知道太师以为然否?”
冯霖脸色铁青,喉咙突然给哽了一下,许久才恶狠狠地吐出一句:“再怎么说,毕竟我还活着。你却要死了!”
“待太子的铁骑南下,恐怕到时候……”说到这,郑吉又仰天长笑起来。
旁边萧龙淡然笑道:“老太师,与垂死之人计较什么?孙威,传令准许平民活祭郑吉!”
掌刑的铁卫军将领孙威一脸的不情愿,但对于长官的命令却不得不服从。只得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郑吉者入场!”
四野的百姓早有准备,一郡一拨,在郡中族老的带领下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地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洒下一坛一坛的美酒。人潮涌动,沉默无声。片刻之间,祭品如山,浓郁的酒香竟弥漫了整个刑场!
轮到魏郡活祭的时候,就见刺史韩阳带着十二个县的县令在一百多名老人的簇拥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之下跪成一圈,吹起了管萧笛笙,激越悲愤的歌曲顿时传遍刑场——
呜呼上天,收我魏公
忠魂不灭,佑我万民
魏公新法,万古不朽
三生为神,丰碑我心
令世族贵戚目瞪口呆的,与其说是百姓们口中唱出的山歌,倒不如说是韩阳及以下十二县的官员,他们竟然敢公然率领百姓活祭郑吉,当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下面紧接着出场的更令他们震惊。丞相长史秦闻、虎贲卫校尉郭英率领着丞相府原有的属吏五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副白绫包裹的匾额和祭品走进了刑场。这些人原来都已经被收押了,但是周仁怕引起乱子,便将他们释放了。想不到他们既然还敢来刑场。这令冯霖始料未及,不知所措!
摆好了祭品,洒上了祭酒,郭英拉开了白绫,匾额上赫然写着四个血红大字——强国变法。
秦闻捧起一卷白绢,高声宣读起祭文——
呜呼!哭我魏公,千古强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维新变法,强国富民。奖励耕战,怠惰无存。开科取士,群贤纷至。变革吏治,国权归一。收复汉中,雪我国耻。立制立言,千秋可依!惶惶法圣,青史永垂!呜呼哀哉!魏公蒙冤,天地无眼!哭我大周,痛失栋梁!呜呼哀哉,人神共愤,山河同悲……
随着秦闻悲愤的祭文,四野民众肃静地有如死寂一般。泪水挂满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却远比那哭声更加令人心惊。
冯霖忙不迭地吼叫道:“快!快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快!”
那些铁卫军的士卒们仿佛也被这浓浓的哀愁感染了,没有一个人动手,直到萧龙下令才极不情愿地拿起手中的武器起来抓捕。
但见那秦闻端起手中的酒杯,斟上一杯:“大人,观乐本三石小吏,大人拔观乐于邸舍,一展胸中所学。观月敬大人一杯!”然后走上刑台,将酒杯捧到郑吉口边,郑吉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大人西去,观乐不敢独活。在下先行一步……”他从袖中抽出一口短刀,转过身来,双手挺刀,猛然刺入腹中……鲜血汩汩地流淌着……
骤然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漫天飘落。漫天暴雪,顷刻间掩盖住了秦闻的身躯。此刻下面那些属吏们,也高呼着:“天道昭彰!洗雪冤屈!”拔出短刀,刺向了自己的腹中……眨眼间,汩汩的鲜血流在白玉般的积雪上,将刑台四周染成一片血红的海洋!
“疯了!都疯了!”原先坐在长案后面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的人,被这一幕惊呆了,有人甚至掉转过头呕吐起来。
郑吉从秦闻身边缓缓站起,整了整衣裳,环视四周,仰天大笑:“行刑!”便四肢贴着大黑板站定,含着笑看着刽子手将桄榔作响的铁环套上了他的双手、双脚以及脖项。
台下那五头怪牛被无声的力量驱赶着,铁索慢慢绷紧……
冯霖声嘶力竭道:“分——尸——行——刑!”
骤然间天地迸裂,惊雷滚滚,暴雪连天涌下!五头怪牛发出连声哀吼,奋力狂奔,厚厚的雪地上洒下猩红的热血。冬雷炸响,一道电光划破长空,接着一声爆响,沾满鲜血的刑台燃起熊熊烈火!
刑场陷入茫茫大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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