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关中风云九·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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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安定南面的是泾水,从六盘山的东北坡流来,在安定东南接纳了黑河水之后继续南流,在西京长安附近又汇入东西流向的渭水。
从安定溃逃出来的大量中央军首先遇到的这条泾水,他们沿着河流败逃,因为河流的走向总是朝没有障碍的地方流,河流的流向也就是最容易逃离危险的方向。溃兵的流动比河水的流动更急更快。但是他们却没有想到,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想到。大地上的河水,总是小河汇入大河,支流汇入干流。在河流的汇合处,就是逃跑的人的绝路;横插过来的另一条路,就如同一支埋伏在那里的军队,无情得截断了他们的退路。如果真是一支军队的话,面临死境的溃军可能会爆发出力量,做背水一搏,兴许还有逃生的可能。但是……
中央军沿着泾水逃窜,到达泾水和黑河水会合的地方,路断了。这条澎湃的泾水,前些日子正是靠它才将四万多精锐的西镇陇右军消灭干净,那时候惟恐河水不够汹涌不够澎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同样还是这条泾水,却将中央军的生路彻底切断了。
前面的逃兵被河水所阻,后面的逃兵还在不顾一切地涌来,后面的人把前面的人挤进了河里,他们自己又被接着涌来的人挤进河里,而西镇军还在追杀着最后面的人,西镇军凶悍,河水无情,在西镇军的追杀下,倒在河边和漂入水中的中央军竟有五万之众。一时间尸体堵塞了河床,泾水为之断流。
侥幸渡过泾水的中央军继续又沿着泾水奔逃,西镇军依然在他们后面紧追不舍,一直逃到北地郡长武要塞。作为后方的补给基地,白起对其十分重视,不仅重新修葺了城塞,还留下五千精兵驻扎。
总镇陆广在得知前线溃败的消息后,立刻下令封锁长武桥,宽广的泾水河在这里南折,河面突然变窄。为了连接关中和陇右,前朝的将作大臣宇文秀在勘探各处河道之后,终于决定在这里修筑一座大桥。历经百年,这座古桥见证了几代皇朝的更迭。
这时的长武桥东岸,漫山遍野都是溃败的军队。遥望茫茫的西岸,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望都望不到尽头。陆广不禁咋舌:起码有几万多人挤在那里上等待过河!而他们后面,更多的败退军队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这里赶来。河的这一面也是一片混乱,桥给逃难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渡口桥两岸的庄稼全部被过往的人流踩成了平地。作为河面上唯一的渡桥,长武桥上已经攀爬满了人群,河那边的喧嚣和掺叫声不住地传来,让这边不住的心悸。这副兵慌马乱的恐怖景象,纵然是久经沙场的陆广也禁不住心寒,要知道半个月前,也是在这桥上,大军井然有序地渡过大桥朝着西镇腹地开拔,而现在——几千人夹杂在这庞大的难民和溃军群中,就像是洪水中的一片孤舟,若让人潮这么冲撞下去,随时可能把队伍给冲垮了!
他当即立断:“列阵扎住阵脚!全军推进,前列挺枪!”部下迅速结阵,最前面的队列冲着潮水般拥来的人群亮出了长枪,队伍有如逆水行舟般终于艰难地挤到河岸长武桥边。到近处一看,实际情况比看到的还要混乱,溃军大批大批地涌过来,有些士兵走慢了几步,被推倒在地,然后无数人践踏上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时,人群那边传来一阵喧嚣,一名身穿明光铠的将领在护卫的护送下挥舞着刀枪撞开了人群挤到了前面,护卫大声叫嚷着:“让开,让开!安抚使大人要过桥,你们都让开!”前面正好有几个伤员互相搀扶着,却被他们拳打脚踢地赶开,场面一团混乱,在两岸的将士们愤怒地目光注视下,何朝大摇大摆地过了桥,这时他看见对面有个严密的军阵,不禁吓得就要瘫倒,旁边的护卫扶住说道:“大人,是自己人!”何朝定睛一看,金黄色的军旗。还真是自己人,他顿时来了精神,扯起嗓子喊道:“前面是哪路人马,见到本安抚使还不过来见礼!”
陆广走出军阵,大步来到阵前,抱拳施礼道:“不知安抚使大人驾到,还望恕罪!”“免了!免了!”何朝不耐烦地一摆手,“快给本大人准备马匹!”陆广一边答应着,一边问道:“大人,敌军打到哪里了?上将军呢?”何朝遥指着西面那黑色的地平线:“就在哪里了!别给我提那老家伙,手握重兵,却第一个临阵脱逃!我要参他……快,给我备马!”
目送何朝一行如丧家之犬般急驰而去,陆广转身遥遥望向西方的天际,轰轰隆隆的声响一阵紧过一阵,空气在颤抖,黑色的长龙冲天而起,仿佛连天也染成了黑色。对岸的人群也感觉到那种不安,轰得一下炸了窝。
谁都知道西镇的部队就在身后,唯一的逃生道路就是眼前这座桥,人群哇哇怪叫着拼命往桥头挤。桥头处波浪般翻滚着,不时有人被推倒踩过,不时有人被从桥面上挤下来。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看到这一惨状,陆广颤抖了一下,他立刻传下命令,部下们很快执行了他命令,几千人同声高喊:“总镇大人在此!所有人员一律听令,违令者斩!”高呼声压倒了那惊人的喧嚣。现在众人群龙无首,无人主持,各管个的,一听对面有人主事,歇斯底里地疯狂状态顿时为之一减。趁着这当口,陆广下达了几道命令。
陆广的命令很简单:一让伤残的士兵优先过桥;二无论官衔高低,任何人不得插队!违令者立斩!溃兵们就像乖乖的绵羊一般服从他的调度,在这危急的关头,惊恐的人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和服从的权威。本来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可偏有不开眼的人冒出来!
“让开!让本将军过去!”一阵吵闹声传来,原来一名将领在桥面上横冲直撞,旁边有人劝阻道:“将军,总镇大人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插队!”那人根本不予理睬,轻蔑地说道:“区区一个总镇,管得了我!”说着,催马从拥挤不堪的桥面上撞开一条道路冲了过来,有些人避让不及,掉入了河中。这时陆广在河的那边见状,愤怒地说道:“还楞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抓起来!”那骑将刚刚过了河还没站稳,就被士兵一拥而上,拖下马来,缴了械,反绑着押到陆广面前。“瞎了你们的狗眼,竟敢抓我!”那人兀自嚷嚷个不停。

左参李选听得不耐烦了,直接给了他一嘴巴:“少TMD废话!见到我家大人,还不行礼!”那人一楞,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陆广那冷峻肃杀的面孔!
那人不禁打了个冷战,强笑道:“陆大人,原来真是你老人家啊!我是上将军麾下掌旗官张海啊!”陆广定睛看去,还真是他,他问道:“张海,上将军呢?”
张海一见,就要站起来。却被李选用力摁在地上,“大人问你话呢?”张海不满地看了李选一眼,一五一十地将战况说了出来。陆广一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战局糜烂到这片田地,接着问道:“那上将军人呢?”张海摇了摇头:“战阵一溃散,我就和上将军失散了……”
陆广问道:“我颁布的律令,你刚才可听清楚了?”
“听、听清楚,听清楚了!”瞧见陆广面色不善,张海用力煽了自己耳光,“是我不好,我该死。触犯大人军令虎威。我不是人,求你看在上将军的面子上,饶了我吧!”“听清楚了就好——来人!”
几个士兵扑上去把张海按倒在地,张海挣扎着叫道:“大人,你,你这是干什么?”陆广面沉如水地说道:“张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会托人转告你家人的!”“啊!”张海明白过来,脸唰地一下变白了:“大人,你,你要杀我!”
陆广冷漠地看着他,没有做声。
“不`````````”张海惨叫一声,猛地一下挣脱士兵,爬了几步抱住陆广大腿哭号:“大人,你不能杀我啊!我是上将军身边的人啊,不是你的属下,你不能随意杀我!要杀我,也要让上将军来裁决啊!不过是过桥罢了,你不能就为这点事杀人啊!”
陆广鄙夷地看了一眼:“身为上将军亲卫,竟敢丢下上官,独自脱逃!可还知道军规!”趁张海一楞之际,大喝一声:“把他拖下去!”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拖下去,他边挣扎,边用不成声音的凄惨嗓子叫道:“饶命啊!陆大人,陆大人饶命啊!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我是上将军的亲卫,不归你管!陆大人,陆广,你不得好死——”
凄惨的声音回荡在泾水两岸,一瞬间,竟静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在侧耳倾听,浑然忘记了西镇军就在身后追赶。喀嚓一声轻响,惨叫声嘎然而止,大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旋即,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如雷的欢呼。
一个榜样就在面前,再没人敢胡乱插队抢道了。撤退秩序重新变得井然有序,在守备队的指挥下,六人一列跑步过桥,疏通速度快了起来。
没到半个时辰,遥遥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黑甲骑兵成群成群地出现,那片黑色的海洋如汹涌的波涛,明亮的刀枪反射着夕阳的亮光,隆隆的马蹄声有如九天惊雷。
尽管采取了种种措施,但还有近万的士兵没能过河。
看到敌人出现,求生的**顿时压倒了纪律的约束,等候过河的人群轰地炸开了,人群哭着喊着,四散逃窜,黑甲骑兵毫不停留地杀进去,犹如一把大剪刀扯开了布匹,绽起一阵惨叫和鲜血的浪花。残肢断臂在人群的上空飞舞,马蹄将倒地的人踩成了肉泥。
一路骑兵杀过来,在人群中用血肉开出一条道路,接着又是一路骑兵杀过,在逃亡的人流中,数十路骑兵反复来回纵横冲杀、拦截、追尾。那些逃跑的士兵好不容易冲出一条血路,面前又是一路,耳边到处是马刀砍杀的呼呼风声,那些骑兵的吆喝:“杀杀杀!”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想到陇右军被大水冲没的惨状,“血债血偿”随着王睿的一声怒吼,西镇军士兵把悲愤之心化成了无穷的战意,铁石心肠,杀得格外狠。
“想要活命!就是过河!”人同此心,上万人都朝着桥头涌去,人挤得难以形容。那黑压压的人群不时发出惨叫。为了求得一丝生机,秩序和纪律荡然无存,官兵之间不惜拔倒相向,自相践踏,杀开血路,那一幕幕的惨剧令河东岸的士兵看得毛骨悚然。更多的士兵无法挤上桥,眼看情况危急,他们纷纷跳入水里。一时间,河里黑压压的都是人的脑袋,许多士兵不会水,无数的手在水面上扑通扑通地摇晃着,一个浪头打来,只看见手无助地在水面上晃了几下,水波涟漪过后,几百上千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而桥面上人推人,人挤人。谁也不会料到,生死的分界竟如此清晰明了地摆在自己面前,就是这条宽不过一里的泾水。能过去的,就能活,否则即死!
河西的士兵像兔子一般被西镇骑兵大肆宰杀,淹死在泾水里,惨死在马刀下。陆地上是横尸遍野,水面上也是黑压压的人体随着河水上下沉浮,血水把河面都染红了。包括陆广在内,河东岸数万官兵屏息看着这一惨剧,那边是震天的惨叫和求饶声,这边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河西岸跪倒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中央军,双手举得高高。尽管一地的兵器,却没有一个人敢拿起来。相反每个人都把头低的,惟恐引起敌人的误会。就听一声呼哨,西镇骑兵放声大笑后,在那些投降者面前纵马扬尘而去,笑声远远地传到江面。东岸的士兵都羞耻得抬不起头来了:跪在那边的,是自己的袍泽,看到他们遭受如此的羞辱,自己却不敢过江去救援他们!在场的最高指挥官陆广,他也感到心情复杂。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军人都应当英勇战斗直到战死,投降和被俘都是懦夫的行为。但身处其境,将心比心,他实在不忍心责备这些投降的官兵。虽说军人理应抵抗,但首先他们也是人。
当无法得到救援,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如果自己站在安全的河这边对着对岸大喊:“抵抗到底,不许投降——”他也无法想象自己能干出这么卑鄙的勾当。
很快俘虏被押走了,暮色降临了,西镇的部队出现在对岸,骑兵来回穿梭着。望着对岸庞大的军阵,沉默了。
这时一名西镇的骑兵驻马桥边,摘下铁盔的头颅坚定地眺望着东岸,挺拔的身躯融入了身后的落日之中。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对岸,冷峻地有如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纵然相隔遥远,来人那如火一般的战意仍然灼热了陆广的眼睛,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中暗暗念叨,他来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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