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请问您的意见如何？”
一声不大的询问打断了阿布罗狄的沉思，他有些吃惊地回过神来，正迎上撒加那道幽厉却温文的目光。
眯起透蓝的水色眸子，阿布罗狄向他露出一个拒绝的笑容。
“为什么？”
没有更多的表示，阿布罗狄闭起眼，将脸转向卡妙，唇角仍旧保持着那道清灵的微笑。
“因为那样的话，我不敢保证你是否还能活着回到这里。”他的心里冷冷地回答道。
“多呼吸新鲜空气的确对身体有好处，可惜户外的雾气尚未散去，阁下不妨稍候片刻。”卡妙换了个坐姿，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托盘中，稍稍向前欠了欠身，礼貌地替阿布罗狄回答道。
“男士之间对于政治的谈论，小姐不会觉得无趣么？”将头微微偏侧，虽然看起来是在对卡妙说话，但是他的眼神带给阿布罗狄最直接的挑衅——
——“仅仅是散个步而已，为何要逃避呢？”
迎接着这挑衅的眼神，阿布罗狄拿起身边的杯子，冲着撒加举了举，然后抿了一小口里面深红的液体。
“我没有要逃避，只是在寻找最合适的时机而已。”包含着言语的笑容，从他剔透的眸子里漾出，“阁下不妨耐心等待。”
同样对着阿布罗狄举了举杯，撒加也抿了一小口醇香的红酒。
“我将静候殿下的佳音。”幽蓝的眸在发丝间闪烁着自信。
“希望阁下能够如愿。”浅然恬静并微微上扬的唇角，和气地回应着那攫取的眸。
一切对话，都只是在无声的目光间流淌，在这看上去非常和平愉悦的氛围之下，点燃了触目惊心的导火索，是血腥的复仇？还是揪心的苦痛？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有两抹蓝色才能切心得到体会，清澈与深邃，侵夺及护卫，冷傲和高雅，狂放并幽谧。
静静地凝视了阿布罗狄一会儿，撒加笑着颔首，极其有风度地向他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淡淡地呷了一口带着微凉口感的白葡萄酒，撒加开始了内心的思想。
不错，她很漂亮，尤其是在微笑的时候，那种绚烂使人无法将目光移开，会使人的心完全在那剔透的水蓝色中迷失，但是撒加很明白的一点就是————不管她的笑容如何的让人着迷，费迪南德小姐的眼睛是不会隐露出半点笑意的。自始至终，她给他的感觉始终是冷峻傲气并耐人寻味的，与坐在自己右侧的费迪南德公爵相比，她比他更多了一份距离，多了一份淡漠。
撒加微皱起眉锋，犀邃的幽蓝紧紧地抓住那冰然的淡蓝之后所隐藏的思索。
面对着两簇满是犀锐与攫取的深蓝，阿布罗狄那本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眸里瞬间倾注了一抹不可思议的温和。不是冰冷的拒绝，不是含怒的愤恨，不是孤傲的藐视，亦不是刻意的挑剔。
————那清澈的水蓝，只是安静的迎接，充满了顺服，充满了宁逸。任凭撒加的狂妄挑衅，任凭他的肆意攫取。保持着贵族礼节与风度，以及他们所特有的那种距离感，阿布罗狄同样向撒加举了举手中狭长的酒杯。
撒加不禁困惑，而长久以来所经历的种种，让他能够不动声色地将这股似是而非的困惑静静地压制下去。但他不会放弃探究，当他的眼光落在阿布罗狄那握杯的手指上时，狩猎者诱取般的笑容，再次隐约浮现在他的唇角。
窗外的薄雾渐渐被熙和的日光所融化，方才只是依稀可见的古堡，现在带着威严与权势，无声地矗立在林野间，四周的庭园里精心修剪树木正安逸地享受着暖日的洗礼，散发出典雅幽谧的气息。
“嗯，天气真是不错，”卡妙微微一笑，站起身，“若阁下不介意的话，出去走走会使心情更加舒适的。毕竟大自然的魅力永远无法阻挡。”
阿布罗狄随后起身，同样朝撒加颔首。
“阁下可否赏脸？”水蓝的眸中飘过一丝礼仪式的询问。
“当然，那是我的荣幸。”纷繁复杂的幽蓝，带着英俊的笑意，慢慢向眼前的人伸出臂弯。
…………
…………
茂盛的林叶间回响着各种鸟儿清脆的叫声，仿佛是在向人们宣告自然界的欣欣之美，熙暖的阳光温柔地抚慰着每一株花草树木，徐徐飘过的微风，把青绿的树叶上露珠的香味飘飘渺渺地送入缓缓踱着步的人们的感官。
一路上撒加出乎意料地沉默着，这让卡妙感到有些奇怪，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半垂着睫毛，将自己瞳仁里闪现的困惑，优雅地隐藏起来，保持着清雅的笑容，慢慢地走在阿布罗狄的身边。
虽然没有看他，但此时的阿布罗狄也同样让卡妙感到困惑，他看上去仿佛已经不在这里，在撒加身旁散步的，只是个美丽的躯壳，十三年来所有的哀伤与愤恨，那些从未离开过他、几乎将他灵魂吞噬的噩梦，似乎已经被完全地溶解在他看上去温顺的表情之中。
卡妙不由得产生一丝忧虑。
犹如山口边宁静茂盛的葡萄林，阿布罗狄此时看上去如此纤柔优雅的姿态，能够让他感到祥和背后的那种爆发。
————隐藏在这样的美丽祥和之后的汹涌澎湃，比其他一切激烈的狂怒、歇斯底里的嘶喊来的更加可怕，更加襂人……
但卡妙却无能为力，他稍微扬起下颚，眯着眼看着空中偶尔滑翔而过羽翼，心中默默地为自己的这位挚友祈祷。
“你答应我的，一定会活着回到这里……公爵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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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看来户外清新的空气的确能让人的心情舒畅起来。”撒加半仰起头，眯着眼迎上那柔金色的暖阳的光芒，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稍隔片刻，他将头微微朝身边的阿布罗狄侧了侧：“不是么？小姐？”
不等阿布罗狄做出任何反应，他马上对走在另一侧的卡妙说道：“尊敬的公爵殿下，此时我有一个小小的想法，不知殿下可否赏脸。”
“什么想法？阁下。”卡妙淡淡地笑了笑，“通常在不参杂任何令人不快的目的的情况下，我很乐意聆听阁下的高见。”
“这个……”撒加娓娓一笑，“请殿下放心，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小小的愿望，随然对殿下来说可能有点失礼。”
“那么……能否请阁下说明，阁下的‘小小的愿望’究竟是什么呢？”
“能否请让费迪南德小姐和我单独散一会儿步？”直视着那双满是寂静的暗绿色瞳孔，撒加露出一个隐而不宣的微笑。
…………
…………
“谢谢，你可以先下去了。”卡妙接过侍女递上来的奶茶，平静地说了一句。
屋里的光线很好，卡妙端着那杯奶茶，慢慢走到大厅外的露台上，温暖的阳光立刻将他包裹起来，似乎也在努力融化着那瞳仁深处的冰冷。
“阿布罗狄……”他低喃着：“阿布罗狄……”
缓缓吹过的微风轻轻地在原本平静的茶杯里撩起一阵不大的涟漪，墨绿色的发丝在其上悄然飘过，寂静的时间里，只有院中的树叶，偶尔发出一阵阵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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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
加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请原谅……”他用不能连贯的语句说道。
撒加似乎对自己的胞弟会笑得如此夸张显得并不在乎，他安静地靠在椅子的绒面靠背上，十指相互交握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加隆仿佛独角戏一般的神情举动。
过了好一阵子，加隆终于由于撒加那非同往常的沉默而稍稍有所收敛，将身体重重地依附在红色波斯绒包裹着的椅背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喃喃地说道，“我敢打赌你这一次和公爵小姐会面的情形是有史以来最奇怪的方式。”
“我不想过多地浪费无用的时间和精力。”撒加一边示意仆人再去那些饮料，一边慢条斯理地应付着加隆的话语，他那沉稳而不带任何波澜的语调和加隆先前过于夸张的神态言辞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你不认为你的这种举动有些太过于突然而且显得有些失礼吗？”
“我总是在最恰当的情况下说出最合适的决定。”
“但是你们毕竟才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
“……”撒加没再往下多说什么，只是轻哼了一声。
“那位美丽而神秘的小姐不会被你这样突如其来的莽撞举动而吓得惊慌失措吧？”加隆接过侍女端来的红茶，轻轻地往杯子里吹了吹。
“你刚刚说……”撒加抿了一口依旧很热的红茶，“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否太过于失礼……”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可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在加隆的那种玩世不恭的目光下，他隐去了接下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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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精美的羽毛笔随着卡妙的手指渐渐放松而滑落到地板上，发出了一声不大的声响。
看着好友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阿布罗狄只是耸了耸肩。
“你们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连续走了这么长的时间，然后撒加在临走之际忽然向你求婚？”
“是的。”阿布罗狄走到壁炉边，背对着卡妙，抬头看了看上方悬挂着的画像。
“这简直太荒谬了。”这一次连一贯冷静的卡妙也无法想象。
片刻的沉默之后，阿布罗狄忽然转过身。
“是啊……”他垂下头，低叹了一声，“的确很荒谬。”
“那你……”
“我答应他了。”不等卡妙把接下去的话问完，阿布罗狄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简短而利落的回答。
“……”
些许的沉默。
“你们都下去吧。”卡妙忽然吩咐屋里的侍从。
“为什么？”待房间里只剩他们俩之后，卡妙靠着书桌，淡淡地问了一句。
“因为……”阿布罗狄缓缓来到卡妙面前。
“他的眼睛……”他看着那双深邃的冰绿眸子，平静的回答道，“知道他为什么提出单独和我散步却又一言不发？”
“他似乎透过我的身体在观察我的内心。”阿布罗狄闭上眼，“那个叫做撒加的人，企图用他那种犀敏的目光，来攫取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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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却什么也没看到。”撒加将手上的书放回书架上。
“那位小姐的情感似乎被锁得异常的紧密，”他来到加隆面前。
“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他看着对面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说道。
“所以你就向她提出求婚？”加隆依旧是那种满不在乎的笑颜，“仅仅只是因为自己企图窥视别人的内心世界而惨遭失败，所以便不罢干休地打算和人家结婚，以此来使你那颗清高自傲的心得到你认为是恰当的慰籍？”
这样的说辞似乎让撒加感到不满，他略微皱了皱眉，却没在多说些什么。
…………
…………
接下来的几分钟，加隆依旧在椅子上懒散地坐着，而撒加色一言不发地来回在屋里踱着步子。
“很焦躁不安是么？”看着撒加反复不停地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加隆忽然丢出了一句话，“很不像你的作风嘛……我那个一向以冷静自称的大哥到底是怎么了呢？……”
“看来爱情还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啊……”俊美的脸上露出轻佻的神情，加隆摇了摇头笑了，发出轻轻的“啧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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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理解。”米罗皱着眉，“我知道费迪南德家很特别，但是你不觉得不管怎么说第一次见面就向人家求婚，这种事简直荒谬得离奇吗？”
“你也这么认为。”撒加双臂交抱着，斜倚在一个矮柜边。
“我实在是捉摸不透你的思想。”米罗耸了耸肩，摇摇头，“被爱情冲晕了头脑吗？”
听了这句话，撒加低下头笑了，深蓝色的发丝轻轻地摩挲着他微微颤动的双肩。
好一阵子，撒加终于恢复了先前那种冷傲的神情，而与先前的细微差别，就是他那双幽蓝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活跃。
“你的话里只说对了一点，”撒加慢步走到米罗跟前，递给他一杯掺了白兰地的姜汁饮料，“费迪南德家的确与众不同……”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似乎在思想着什么。
“在我向费迪南德小姐提出求婚之后……”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变得很轻，米罗不得不集中精神努力地听着。
“她竟然出乎意料的答应了……”在米罗震惊的表情下，轻缓的句子慢慢从撒加的唇际滑出，引来漫无止境的余波。
“你认为……对于一个刚刚结识的人所提出的荒唐无理的求婚，一位素来就很稳重自制的名门千金来说，会如此草率且不负责任地答应吗？而且当时公爵并不在场，那位小姐单单一个人就接受了我的请求。”
米罗没有接话，看样子他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理出头绪。
看着朋友仍旧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撒加犀锐的眼神闪过一丝神秘：“正如大家所说，费迪南德家族很特别，嗯？……”
他转身来到窗前：“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发现呢……”
眯起眼，看着户外渐渐变得昏暗的天色，撒加自言自语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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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日子似乎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快。
当然，
关于撒加和费迪南德家族的婚姻也在人们的口中不胫而走，上至高高在上的皇族特权阶层，下至最普通的市民百姓，无人不对这令人惊讶的婚姻议论纷纷。
“我国的人民还真是悠闲呀。”看着正在准备婚礼的兄长，加隆无不调侃地说道。
“啊，当然了，因为哥哥你那美丽的未婚妻是费迪南德公爵家的千金，就这一点来说，似乎会给我们家带来无限的荣耀。”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你……”撒加侧过脸看了看他，“对此有什么意见么？”
“我？”撒加的问话引来了加隆的一阵毫无拘束的大笑，“对你的婚事有意见？……这怎么可能？”
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笑得十分夸张的弟弟，撒加没再多说些什么。
“似乎……是一桩很有趣的婚礼呢。”在撒加出门之前，加隆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脚步稍稍停了停，没有回头，撒加只是轻轻地冷哼一声，算是对胞弟可以调侃的回答。之后，便快步走了出去。
“为什么你要故意这么说？”米罗很不理解加隆，“看样子你好像不太赞成这桩婚事，不是么？”
唇角弯起一道若隐若现的弧线，加隆侧仰过头看了看米罗：“你觉得我是有意激怒哥哥的？”
米罗没有任何的表示。
一只手扶住太阳**，加隆隐去了那幽蓝的瞳仁：“对于哥哥想要和谁结婚，都和我没有关系。”
他继续笑着：“但是……他偏偏挑中了费迪南德公爵家的千金小姐……”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该为撒加高兴啊。”米罗不解，“费迪南德家可是特殊又特殊的贵族，如今竟然答应这门婚事，不是一件美差么？”
“高兴？我为什么要替哥哥高兴？”加隆的语气显得对此不屑一顾，“可能他是有些运气，但是你别忘了，当神眷顾一个人的时候，不仅仅只会给他带来好运而已……”
“……”米罗没说什么，先前撒加的那种令人迷惑的反应，加上现在加隆的这种模棱两可的言词，让他不由得在潜意识中，对这桩婚事隐隐担忧起来。
…………
…………
“基本上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卡妙看着将头埋在双臂间的阿布罗狄，淡淡地说了一句。
“……”
“你不去试试你的衣服么？”
“……”
“阿布？”
“……”
“费迪南德公爵殿下！”
随着卡妙的这一声呼唤，阿布罗狄的肩膀猛烈地**了一下，然而他仍旧没有抬头。
“拜托你……”他低声慢慢地说道，声音很沉闷，仿佛是在呻吟：“别在我面前提婚礼的事好么？算我求你……”
屋里压抑地安静着，空气的流速也慢了许多，卡妙默默地看着似乎崩溃了一般的阿布罗狄，缓缓闭上双眼。
“……你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良久，卡妙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
“你忘了之前答应过我的事吗？”
“……我没有……”
“你忘了你父亲的遗愿吗？”
“我没有。”
“你忘了你的身份吗？”
“我没有！”终于，阿布罗狄跳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对着卡妙吼道：“我没有！没有忘！我什么都没有忘，我怎样都忘不了！”
“不……”面对着激动万分的阿布罗狄，卡妙连眉梢都没有抖动一下，仍旧保持着那种不透任何情感、蜻蜓点水般地态度继续说道：“你忘了，就算你现在没有忘，但是我明白，你即将要忘了……忘了你的身份，忘了你的家族，忘了之前所有关心你、爱你的人，忘了……我……”
光芒在那双暗绿色的瞳仁间隐约地黯淡下去，卡妙再一次闭上了眼，将脸转了过去。
“卡……妙？”曾经多年不见的无助感，再一次地出现在阿布罗狄水色的眸子里，一种渴望得到依附，渴望得到安宁的神情，出现在他俊美白皙的脸上。
“是的。”卡妙没有看他，“在你遇到撒加之后我曾向你说过，是复仇的时候了……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对你的生命、你的家族如此的不负责任。或许在十三年前，在你的记忆中，‘费迪南德’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你只是徒有虚名地活到今天。”
“但是，”他猛然转过身，“不管怎么说，‘费迪南德’一直存在着，无论是现实中，还是人们的思想里，‘费迪南德’这个享有特殊盛名的姓氏从未从大家的脑海里消逝过。”
他快步走到阿布罗狄跟前，一把抓起他带有家族纹章的戒指的右手：“你看，你仔细地看清楚了。”他大声说道，“这就是‘费迪南德’家依旧存在的凭据，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凭据。”
那枚玫瑰型的纹章戒指赫然出现在阿布罗狄的视野中。
“如果……”看着脸上出现惘然若失的神色的阿布罗狄，卡妙先前激动的声调逐渐恢复平静，“如果你真的这么不看重生命的话，‘费迪南德’这个家族及其姓氏，就真的是由你来使之成为历史的……”
…………
…………
“我……”似乎感染到卡妙的那种激动的情绪，阿布罗狄说话的语调也有了些许的变化，“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垂下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主动去送死，也从来没有想过今后将如何活下去……尽管当时我以我的家徽起誓不会轻易放弃生命，但是我似乎没有未来，仿佛就是为了现在或者即将来到的这一刻，本该从世上消失的我，能够这么隐隐闪闪地活了十三年，众神给我的宣判，十三年前就已经写好。我从没想过未来，也从不敢奢望我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甚至不知道今后的路该怎样走……”
“或许……”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阿布罗狄看了一眼身边的卡妙：“我原本就是个很懦弱的人吧……”
“我该怎么办？找到那个男人，杀了他吗？”悠悠然地喃喃自语着，一向冷静的阿布罗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目标出现的同时，也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勇气与方向。
“正如你所见到的，”他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答应和撒加结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是个男人。”阿布罗狄的表情在瞬间严肃起来，“传闻中的‘费迪南德小姐’是个不折不够的男人，这一切会在新婚的当晚被揭晓……你能想象撒加的态度吗？不用说你也会明白，撒加的为人处世，他毕竟不是贵族，尽管他是如今权贵阶层的宠儿，他只不过是个隐藏在华丽温存的面具之后的一名残忍的嗜血者而已。”
“我没有其他办法。”他转过身，摇曳不定的灯光的阴影笼罩了他修长的身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就像你说，‘费迪南德’的家族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被历史所淘汰，但是，‘费迪南德’也不能一生就在藏匿与畏缩中度过……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
“不管做什么，都要无愧于自己的心。”一种华丽而高贵的气息瞬间在阿布罗狄的周身燃起，典雅的水蓝色再度使卡妙感觉到——
——面前站着的，似乎是十三年前的费迪南德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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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我有话需要和小姐单独谈谈。”一位女仆打开房门后，卡妙径直穿过正在忙碌的人群，看着梳妆完毕的阿布罗狄，不动声色地对周围的侍者说道。
瞬间的沉寂，
然后，便是衣裙“悉悉梭梭”地摩擦声。
屋子里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离开了，卡妙没有开口，寂静中他只是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侧对着自己的阿布罗狄。
在洁白的婚纱的伴衬下，他看上去仿佛水的精灵，白皙而毫无瑕疵的肌肤配上恰到好处的脂粉，更显得格外的细嫩剔透，淡淡的、半张着的樱红色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将要倾泻而出的悲恸，浓密芊长的睫毛低垂着，把那纯净清澈的水蓝色的双眸，毫无保留地遮隐起来。使人难以辨析，那双一贯明澈的水蓝，此时是难以自制的悸动，抑或是揪心万分的忧伤？户外的阳光下到好处地衬托出他完美的脸型，分明的五官以及隐郁的气息。湖蓝色的发丝，已经被整齐地梳理起来，朦胧的纯白色头纱，将其小心翼翼地笼罩着，呵护着，似乎也在向人们表明它对这柔滑的浅蓝的依恋。
裁剪得体的衣裙完美地将他的身形凸现出来，在束身衣的包裹下，原本英武挺拔的体魄此时看上去却分外秀丽欣长。高挑而美丽，典雅且萧飒——
——阿布罗狄•拉法埃尔•封•费迪南德。
“很漂亮……”卡妙浅浅一笑，轻轻地赞叹了一声。
听到挚友的声音，阿布罗狄转过头，轻纱瞬时发出一阵细微的摩挲声，清澈的水蓝再次迎上了那至极的冰绿。
看着那宁静深邃的暗绿，他笑了笑，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极力想掩盖住心里刹那间涌起的冲动。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听到你的赞美，我很高兴……”
即将举行的婚礼，千百位到场的皇亲贵胄，盛装的人们，以及可以与帝王的婚庆相比拟的浩大场面……
如此隆重且激动人心的日子，但卡妙在阿布罗狄的身上明显感觉出一股近似乎绝望的悲凉。
这是他的婚礼，在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他的葬礼，婚纱的纯白，是在象征作为新娘的阿布罗狄的圣洁与纯真？还是在隐隐对他透露另一个世界的孤寂与凄凉？
华丽的装束难以让人摆脱尴尬与呼吸的艰难，卡妙费了很大劲儿，对着阿布罗狄露出一个比较轻松的微笑。
“嗨……别这样。”他试图缓和一下紧绷着的气氛，“不管怎么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不是么？”
阿布罗狄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刚才的茫然转为些许的讶异……种种的心境在他秀美的面容上飞速地闪过，然而，他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
缓缓抬起颤抖着的手，卡妙将洁白的头纱慢慢盖下，即时，一层柔和的朦胧感出现在他和那双水色的眸子之间。这让他越发看不清那极静的水瞳仁所含代的思绪，微微蹙了蹙眉头，但他也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若你真是女人的话，我都想要娶你了。”他保持着淡淡的笑颜，轻声对阿布罗狄说道。但后者却对这句不知是赞叹还是玩笑的话语无动于衷。
瞬间响起的钟声，透过厚重的门板传了进来，人们的欢呼声也随之入耳。
“高兴些吧。”卡妙拍了拍阿布罗狄的肩，“这是婚礼啊。”
眨了眨眼，似乎想甩掉之前的一切烦恼，阿布罗狄总算勉强自己对卡妙露出一个并不算是微笑的微笑，在这样不知所措的场景下，在这样异常尴尬的妆扮中，在这样茫然彷徨的意识间……
装扮成一位女子嫁给他的仇人……是生是死？面对命运的审判，他能做的，也仅仅只是无奈地微笑了……
门外，有人在轻轻地叩着门。
“殿下，撒加阁下正在等待着小姐。”
“知道了，就来。”卡妙生冷地回答了一句。
…………
…………
“……我……走了。”阿布罗狄喃喃地说。
“嗯……”
结果卡妙递来的捧花，阿布罗狄慢慢向大门走去。
“你……会等我么？”当手扶上门把之际，阿布罗狄忽然回过身问了一句。
“当然。”卡妙随即冲他行礼，“我将一直等待殿下归来，等待殿下为我祝福。”
闭上眼遮去所有的悸动，阿布罗狄咬紧牙，打开了那道门，那道不知将他引向何处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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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的管风琴所奏出的辉煌而优雅的旋律在宏高的教堂顶部迂回缭绕着，唱诗班那犹如众天使般浑然拓荡的、泛着回响的混声合唱，潮水一般地在高大恢宏的教堂中翻涌不停。双手轻轻托着盛开的玫瑰花，阿布罗狄由卡妙牵引着，缓步走向圣坛——
——在那里，一个人在等着他，一个十三年前将他的家族毁之一旦而如今却堂而皇之地和他结婚的嗜血者，一个要和他一道走向毁灭的屠杀者……
从卡妙的手里接过阿布罗狄不带任何温度的手指，撒加和他并排站立在圣坛前，大主教开始了缓慢而冗长的宣告。
…………
…………
“仁慈的上帝啊，请赦免我……赦免我的罪……”
当面纱被缓缓撩起，撒加轻柔地吻上他冰冷的、颤抖着的嘴唇时，阿布罗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
和暖的阳光透过教堂上方那些五彩的玻璃照射进来，在人们的掌声与赞叹声中，或许只有身后那条被洒满玫瑰花瓣的红毯，才能体会此时他所承受的血和泪的哀恸。
两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教堂，一辆由六匹高大的白色骏马负着轭的、宽大的、被装点得格外绚丽辉煌的敞篷式四轮马车，早已等候在外，驾驭其上的车夫正满脸微笑地看着这一对令人瞩目的新人。
来到马车旁，撒加对阿布罗狄伸出手，英俊的脸上尽是温和地笑容。看了看那辆宽敞的马车，看了看四周一直在为他们欢呼祝福的人群，阿布罗狄转过身紧紧拥抱了身边的卡妙，颤抖的力度几乎让人窒息。
“保重……”卡妙闭上眼，心中默默为他祈祷。
而此时阿布罗狄却用任何人都无法觉察的方式在他的耳边低喃出一个让他震惊万分的名字——
“奥古斯特……”
瞬间，卡妙的神情僵硬起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空了，以往一向冷静清澈的冰绿色瞳孔，随着这一声呼唤而失去了焦点……
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众人那些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再也无法影响到他，看着阿布罗狄乘坐的那辆马车渐渐驶出视野，卡妙的周身，似乎再一次被冰霜包裹，冰冷的人们，冰冷的心，以及，那个冰冷的被封印在记忆中的名字……
奥古斯特……
卡妙•维尔弗里德•封·奥古斯特————有多长时间，他未曾使用过这个名字？
“恭喜你们，”米罗来到加隆身边，对正看着离开的马车莫名微笑的加隆说道，“你有了一位如此美丽而非同寻常的嫂子。”
“……”
“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笑得这么奇怪？”似乎也感觉到加隆的表情有些异样，不解的疑团，又在米罗心中重新浮现。
“知道吗？”加隆轻笑着低下头，并不因为米罗的询问而刻意将这种充满疑惑色彩的笑容隐去，他漫不经心地将手上那副纯白的丝棉手套摘下，又漫不经心地略微捋了捋，“这个世界上最最不幸的事情有两种……一种就是永远也无法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另外一种则是得到了。”
“如果说前者是最糟糕的结果，”他稍稍将头抬起了一些，看了看米罗，深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戏谑的光芒，“那么后一种则将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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