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2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别再胡思乱想了。”
闭上眼摇了摇头,稍稍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阿布罗狄挽住了面前那只棱角分明、极富骨感的手,慢慢将身体探出马车。在他抬起头后,迎上的,便是那深邃湛蓝且犀锐凛然的眸。
那一瞬,他怔住了……
是的,他所有的思维行动似乎全然被冻结。
撒加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了?小姐?”
低下头很快地眨了眨眼,努力使自己回过神,阿布罗狄踏出了马车。
“很高兴您能够来访,尊贵的费迪南德小姐。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撒加,想必您还不认识我。可以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握住阿布罗狄的手指,撒加略微欠下身,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吻了吻。
“……”十分不自然地向他微笑了一下,阿布罗狄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冷静一点。”他暗暗对自己说道。
“那么……请允许我为您带路。”撒加伸出手臂。
不需再有更多的礼节,阿布罗狄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撒加的前臂上,提起裙摆,缓步登上城堡前那高大宽阔的石阶……
每走一步,阿布罗狄的心便一阵紧缩,内心的激动与紧张竟相互充斥着整个身体,他知道自己在发抖,刹那间连血液似乎也变得冰凉……
此时此刻他只不断地祈祷,千万不能让身边的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一步并着一步,走上石阶,来到了前厅的门前,两旁的仆人立刻毕恭毕敬地向他们致意,并且打开了那道高大沉重的大门。地面上铺着价值昂贵的地毯,吞没了衣裙的悉索及脚步声,穿过被精致装点的前厅,他们朝着那灯光耀目、且正被人声和音乐以及欢笑与碰杯声充满的正厅走去。走过冗长的走廊,随着一道一道的门被打开,阿布罗狄微微昂起下颚,对每一个朝他欠身行礼的人点头报以微笑,机械而刻意,生硬且僵冷,失去往常的自如————今夜对他来说,实在带给他太大的震撼。
没错,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十三年前的那个少年————那对双生子其中的一个————用他的枪,阿布罗狄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即使岁月可以让他的容貌变得成熟干练,但那种隐隐悉透出来的冷酷与冰残,却一如既往。他不会忘记他脸上掠过的凄凉,更不会忘记他嘴角撩起的冷笑。
命运的齿轮,多年来似乎一直处于停滞的形态,在险些因失望而被他离弃之时,开始了缓慢的转动。
“费迪南德殿下到——”随着一声威严的宣呼,原本人声嘈杂的大厅里刹那间变得清静下来,连乐手都忘了继续尚未奏完的旋律。
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朝那扇双开的大门望去,撒加含笑的双眸,毫不费力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知晓————即时轻挽着自己的手臂的,就是人人口中不断盛传的那位清傲脱俗的公爵千金,很多贵族都以能够邀请到费迪南德家的人,来作为自己在世人心中的地位的巩固。
纷纷退居两侧,众人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过道。几百双犀利的眼光扫过阿布罗狄的身上,衣裙“悉悉索索”的摩挲声不断地响起,那些拿着羽毛扇,方才还嬉笑风声的女子们此时低下了微昂的头,纷纷向他屈膝,绅士们则恭敬地站在一旁,向着今晚宴会的主人及身边这位贵宾欠身致意。
所有的一切在阿布罗狄眼里,都和以往遇到的情形没有多少差异,一样的虔敬,一样的倾慕,一样的礼仪……
而此时的他,却只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一个拉线木偶,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与思想,只能够呆呆地挽着这个人的手臂,木纳地跟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在大厅里。
他在想什么?他在干什么?
完全、完全地,没有了觉察……
现在阿布罗狄所能做的,只是空洞地睁大了双眼。
…………
…………
所幸的是,撒加没有一直在他身边,今晚很多人一直在找机会和他攀谈,这样便让阿布罗狄有机会好好整理一下思路。避开众人的目光,他在大厅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淡淡地打量着这个可以说是极度奢靡的殿堂。众人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高谈阔论着当今的事实政治,也有的在讲一些无聊至极的冷笑话,周围的人时而装模作样地假笑几声,作为显示其自身对幽默感的共鸣。音乐犹如纤细的蚕丝般游走在时起时伏的人声间,只有在人们举起酒杯为对方祝酒的时候,才稍稍地被聆听。
似乎因为“费迪南德”家族的人的到场,使得撒加在众人眼中的形象更是非同寻常,不少皇亲贵戚围绕在他的身边,恭维的话语此起彼落。看着面带儒雅的微笑周旋在众人间的撒加,阿布罗狄别过头,喝了一口之前从侍从的托盘中拿来的香槟,来掩饰心中的絮乱。
如此突然,让他一时未反应过来。
为什么?怎么会是这样?这可能吗?
直到现在,他还依旧不能完全接受眼前的这番现实。十三年前的那场蛮横狂妄的杀戮惨景在他的印象中实在是太深了,那时的人群,那时的谈吐以及那时的所作所为与现在他所看到的一切来说简直是天壤之别,满脸狞笑的狂徒,寒气逼人的手枪,猖狂肆横的掠夺以及惨无人道的劫杀,如今竟变成了温文尔雅的绅士,豪华奢靡的宴会,争相献媚的显贵还有特权阶层的高傲。
那场灾难竟仿佛成了记忆中的虚影。
他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忍受了如此众多的煎熬与挣扎,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当初血腥的杀戮者,如今竟成为特权阶层的宠儿。他不禁自问:这十三年来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
缓步踱到撒加跟前,加隆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如今看来,我不得不对你产生一丝钦佩了,哥哥。”
说完,他扬了扬眉,微笑着喝了一口手中加冰的红葡萄酒。
“产生钦佩的原因是因为————你曾经怀疑过。”撒加看了一眼正在喝酒的弟弟,干冷地笑了一声。
“那么……不知我亲爱的兄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告诉她,她的命运。”撒加把手中的空杯放在一个正巧路过的仆人手中的托盘里。
“你不是一个非常注重客观事实的人吗?”加隆看着大厅的正在欢笑的人群问道,“为什么现在这么强调‘命运’了?”
不难感觉到他说话的语气里所含带着的讽刺意味。
“你难道不觉得……”撒加并不在意弟弟的嘲弄,“那位小姐的命运已经是一种‘客观事实’么?”
“听起来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你并不是命运的操纵者。”
“不管你怎么认为,你即将会看到。”
“你的口气让我想起了童话里那些穿着黑色长袍,长得近似骷髅,一天到晚盯着水晶球并且嘴里念念叨叨的巫婆。”
“哼……你的想象力还真是很丰富啊。”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加隆模仿撒加的语气说道。
“我会让你看到我所说的‘事实’。”撒加的话让人听起来更加的不屑。
这时,一个侍者捧着装满鲜花的藤条制成的篮子来到了大厅的中央,在场的男士们纷纷上前去为要在即将开始的舞会上与自己跳舞的姑娘挑选鲜花。
“撒加先生,”一个英俊的贵族青年来到他身边,“请问您不为将要和您跳舞的姑娘选一枝花么?”
“当然,谢谢您的提醒。”撒加朝他微微一笑。
“不知哪位府上的千金会有幸和您跳第一支舞。”
“……”听了这句话,他只是笑而不答。
看着撒加从那竞相争艳的花朵中拣选了一支含苞欲放的红玫瑰,加隆笑了,带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
“不像是你的风格。”他对回到身边的撒加说道。
“我没有在为自己挑选鲜花。”撒加把那只红玫瑰轻轻放在嘴唇上,“既然是给自己的舞伴儿挑选,就要考虑到与她相匹配的花朵。”
“你的舞伴儿……”说着,加隆瞥了一眼坐在远处的阿布罗狄。“是啊,的确很适合她,然而……”
“从未见过费迪南德小姐和任何一位绅士跳过舞。”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可以开一个先例。”
“可是我记得似乎在不久之前,你好像被这位小姐无情地拒绝过。”加隆眯起了眼,“很残酷的现实啊……嗯?”
“记住,万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说到这里,撒加玩味地冲加隆笑了笑,“你似乎不太相信我,这我并不在意,只是事实将会使你不得不相信。”
加隆正要张口,一个有着金黄色卷发的年轻女子来到他身边,稍稍屈膝:“加隆先生,请问我今晚是否有幸能和您跳第一支舞?”
“当然,我亲爱的小姐,能和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跳舞是我的荣幸。”加隆浅浅一笑,对那女孩温柔地说,他那俊逸的神情引得周边的女子一阵唏嘘惊叹。
“那么……”伸出前臂让那个女孩儿轻轻挽住,加隆回头朝撒加使了个眼色,“快让大家都知道吧,你今天的舞伴儿是谁?祝你顺利。”
“不知今天谁会成为撒加先生的第一支舞的舞伴儿呢?”不远处,女孩的声音依旧能听到。
“这个嘛……”加隆轻松地笑着,“大概会是个不寻常的女孩儿吧。当然,如果哥哥他运气好的话……”
**********************************************************************

又一位年轻的绅士面带遗憾的神色从身边离去,阿布罗狄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独自继续着他的思想。既然这个叫做撒加的人就是那伙劫匪之一的话,那其他的人都在什么地方?难道说都隐匿于权贵之中?怎么不见当初那个狂妄傀猥的男人?
他的眼光从大厅的这一角,慢慢移向那一角,不断地搜寻与自己记忆有关的人,然而除了那些锦衣华饰的爵爷千金之外,毫无其他迹象。
“冷静一点,慢慢来,一定会有线索的。”他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为什么拒绝呢?赫尔维希侯爵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沉思当即,身边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阿布罗狄惊得仿佛被泼了一身冷水。
他有些不自然地将头抬起,迎上那抹深邃敏锐的幽蓝,十三年前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睹,但那目光给人的感觉在这十三年间仍未有丝毫的改变。他就这么一直看着那双眸,一动不动。不带任何表情的水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簇幽蓝,似乎要透过眼前的犀邃,洞察深藏在其后的灵魂。
撒加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凝视着阿布罗狄的眼睛,他发现原来他的眼睛晶莹剔透得无以比拟,象山涧最靠近源头的溪水,清亮而滋润。浅浅的蓝色包含着清新,闪烁着折射后的灯光,让他觉得整个人都似乎要掉进这清澈的浅蓝中无法自拔。
只是……为何感觉不到她的感情?这让撒加感到颇为意外,难道她心里是空的?还是在自己面前刻意的隐藏?仰慕、谄媚、妒嫉、尊敬……不管怎样,从未有人用这种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自己,不单单是一种冰冷,更加增了一份不屑。这样的眼神,让一向处于主动地位且清高自傲的他忽然间很不自在。似乎有种被忽略的感觉在他心底油然滋生,眼前这个女孩的眼光仿佛已经穿透自己在审视着一切,不管她究竟想看清什么,撒加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好像变得透明。
————荒谬!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这么随便地就被忽略。他的自尊不允许,他那一向孤傲的品性更不允许。
“请问……我是否能有这个荣幸成为您第一支舞的舞伴儿呢?我尊贵的费迪南德小姐?”清了清喉咙,撒加朝阿布罗狄浅浅地鞠了一躬,将那枝玫瑰花递到他面前并向他伸出了手。
这种温文尔雅的话语间隐藏着一种宣战。
这时,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有意或无意间注视着这两个人,期待着他们的下一个动作。双方皆是十分引人瞩目的人物,一个是社交界的宠儿,一个则是久负英明的显贵;一个很少会和他人共舞,一个则从不接受外人的邀请;一个酷冷独断,一个轻世避俗。这两个极端碰在一起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虽然大家脸上的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思想着同一个问题。
一只手,轻缓优雅地搭在了撒加的手中,阿布罗狄慢慢站起身,对着眼前的人雅逸地浅然一笑,接过了他递到自己面前的玫瑰花。
全场的人都惊呆了,乐师不由得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随着大家纷纷四起的议论声,大厅另一侧的加隆,露出了一丝没有任何弧度的笑容:“你看,是位不一般的小姐吧?”
他吻了吻对身边同样处在惊讶中的女孩的脸颊,并对她低声说道。
轻轻牵起阿布罗狄的手指,撒加微笑着引他来到大厅的中央。周围的人们在不自觉间,默默地为他们两人让开了一块空地。
————第一次,费迪南德小姐接受了邀请,在众人面前跳舞。
两人在大厅中央站定,目光并未从阿布罗狄的脸上移开,撒加冲着仍在一旁发呆的乐师做了个简单的手势,对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连忙转身用指挥棒敲了敲谱架。
音乐再度响起。
…………
…………
几乎要将牙齿咬碎,阿布罗狄才得以勉强维持住面部镇定的神色。他在跳舞……他竟然在跳舞!和寻找了十三年的仇人一道滑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一定要镇静,一切才刚刚开始,千万不能单单在这一步上就完全溃败。
撒加的舞跳得很棒,能够成功地带引作为舞伴的他,一步步紧跟着撒加的步伐,阿布罗狄再次将目光集聚于面前那深邃湛蓝的瞳仁。
深深的蓝,仿佛望不见底,广阔而遥远,幽沉且犀敏,人类的灵魂似乎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吸入这种深奥幽僻的宁静中……冷厉并带着孤傲,自信中含有独霸,否决一切虚实无华,啐弃所有**奢靡,剩下的,仅仅只有冰冷的决断,清寂的思想,淡漠的情感以及无情的宣判。
在这双蓝眸里,阿布罗狄看到了一种火焰,一种静静燃烧着的、近似冰冷的幽蓝色火焰。就像他自身散发的那种气息般,冷静中包裹着狂热,安逸后隐藏着危机。
拥有这种气质的人不多,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在这个虚妄迷乱的社会里。阿布罗狄现在终于相信,为何他能从一群狂蟒撕残的杀戮者中的一分子换而成为一名优雅温文的体面绅士。他有这个资本,亦有这种能力。
这是一个难以应付的对手,直觉这么告诉阿布罗狄,若说他仅仅是个嗜血者的话,那他和那些面目憎狞、只知道狂妄挥砍着屠刀、粗野肆意地狞笑的杀戮者有着天壤之别。的确,在撒加英俊无比的外貌以及那种看似温存的目光之后,切切让他感到一种隐隐渗露的杀气,就像那安静燃烧着的冥火。但这种杀气却不同于任何其它,它只是存在于悠然雅逸之间,藏匿在温情言语之后,随即,当人们在恍若失神间消除所有的防备之时,瞬间吞噬一切,不留任何余缓以及丝毫惜怜。
这是一场决斗,更是一场赌注。
目前看来,只有通过他才能找到当时的那个男人,虽然不知道撒加和那个男人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但他是阿布罗狄能够掌握的所有线索,仅存的希望。当他挽住撒加的手时,阿布罗狄便在这场赌局上压上了自己,这是他的全部筹码,亦是他得以活到今天的唯一目的。是输是赢,让命运裁决。
“您的舞跳得很出色。”撒加一边优雅地踏着舞步,一边轻声对阿布罗狄说道,“为什么以往都不见您跳舞呢?”
“……”一丝轻笑飘过阿布罗狄的唇角,他只是默默地配合着撒加的脚步,却不做任何回答。
那只是一瞬间闪现的微笑,微乎其微,但没有被撒加忽略。然而他却生生感到,那笑容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情感的。
“您的笑容很美,为什么不经常微笑?”他悠然赞叹道。
“……”
“为什么?您不向我流露一些感情,能让我知道您的想法?”
“……”
“知道吗?能和您这么美丽的小姐共舞,是我最大的荣幸……”
音乐尚未结束,两人亦未停止轻缓优雅的舞步,撒加那种充满诱惑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在阿布罗狄耳边回响,仿佛幽谷中的泛音,好似一位有着良好修养的绅士在含蓄地向他所倾心的姑娘表述着心中的爱慕之意。
表面上的确是这样,但是阿布罗狄十分清楚这声音背后含带的那种断然清傲的宣言。
————这是撒加对他所下的挑战书。
皇族权贵又如何,英名荣耀又如何,不管世间怎样的传颂“费迪南德”家族的圣洁明理、清世脱俗,只要是他撒加下决心要征服的目标,从未有过失败。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更是他对自己能力的笃定。
眼前这个冷淡贵雅的女孩,成为了撒加的一个新的目标,因她的姓氏,因她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她给自己所留下的不凡感受……
一曲终了,两人优美华丽的舞姿博得了所有人的喝彩,四周不断响起掌声和赞叹,撒加露出胜利者般的笑容,再次向阿布罗狄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牵起他的手指。
“非常感谢您,费迪南德小姐。”他轻柔的说道,“这真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时刻,感谢您愿意赏脸和我共舞,希望以后我们还将有机会携手共舞。”
说着,他吻了吻阿布罗狄的手背,嘴唇触碰到他右手中指上的那枚玫瑰花形状的戒指,这个动作,让阿布罗狄全身不禁一颤。
“真是一枚十分雅致的戒指。”他幽幽地赞叹道,同时抬起眼,看向阿布罗狄的眼睛。
避开他那攫取的目光,淡淡地对撒加微笑了一下,算是对他这番话的回应,阿布罗狄转过身,提起裙摆,快步消失在不断云涌上来的人群中。
…………
…………
十分有耐性地婉言拒绝一位又一位满目憧憬的小姐们,撒加带着成功者的神情走到加隆的身边,接过他递来的一杯加冰的威士忌,后者则对他显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想说什么?”他抿了一口威士忌,淡淡地问。
“我说了什么了吗?”加隆依旧是那副叫人捉摸不定的表情。
“想说什么就说吧。”撒加朝刚刚阿布罗狄离去的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我似乎……什么也没说呀。”顺着撒加的目光,加隆笑了。
这时,一个侍者来到撒加跟前,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一张便签,便签的旁边,是一枝尚未完全开放的红玫瑰————就像撒加递给阿布罗狄的那枝一样。
“撒加先生,”年轻的侍者十分有礼貌地对撒加说道,“这是费迪南德小姐给您的便条。”
意味深长地看了加隆一眼,后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撒加拿起了托盘中的便签纸和它旁边的那枝红玫瑰。
垂下眼睑,犀锐的目光扫过纸上的那一行简短而隽秀的花体字,撒加的唇角,掠起了以往的那种狩猎者的微笑,与此同时,他轻轻地把那枝玫瑰花贴在唇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那娇嫩瑰丽且尚带着羞涩的花瓣间隐透出来的淡雅的清香……
**********************************************************************
十一
“我尊敬的撒加先生:
承蒙邀请,今晚有幸能够与阁下共舞,不胜愉快。如今冒然想邀请阁下至寒舍做客,不知可否。若阁下愿意赏光,请于三天后造访寒舍。
衷心恭候阁下的光临。
费迪南德”
宴会尚未结束,悠缓的音乐声依旧飘荡在群星点缀的夜空,而此时一辆高大的四轮马车,已疾步驶出了庄园的大门……
*************************
阿布罗狄几乎是冲进房间的,回到家已经一阵子的卡妙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合上手里的书本,愣愣地看着尚未换装却在屋子里翻箱倒柜的阿布罗狄。
“阿布?”
“……”
…………
…………
终于,阿布罗狄停止了一切凌乱的动作,他背对着卡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站了很久,气息由急至缓。
察觉到了他今晚的异样,卡妙将手中的书放在一边,慢慢地来到阿布罗狄的身旁。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摆放着的一个深栗色的长方形盒子发呆,额前浅蓝色的发丝遮住了双眼,呼吸里带着激动与不安,身体在微微打着颤。
“我今晚遇见他了……”咽了一口唾沫,阿布罗狄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比较完整的句子。
“我遇见他了……”他重复着这句话,垂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找了他十三年……终于……终于……”
过分的激动使他根本毫无办法接着说下去,卡妙看着阿布罗狄,冰绿色眼睛慢慢地眨了眨。
“喀嚓”一声,他打开了阿布罗狄面前的那个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乌黑锃亮的左轮手枪,虽然只是顺从地被安放在这个狭小的木盒子里,然而依旧能够感到它自身所散发出的那种残酷的幽光以及狂妄狰狞的寒笑,让人在瞬间能感到那种透骨的冰凉,思维似乎被封印。
从那一天开始,这把枪,就一直被保存在阿布罗狄身边,无声无息地隐埋了整整十三年……
张了张嘴,卡妙却连一个字母都说不出来。
慢慢拥住他的双肩,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卡妙用手在阿布罗狄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他……邀请我和他一起跳舞……”
良久,
阿布罗狄喃喃地说道:“我……就和他跳了一曲……之后……在我离开之前……我让他的家仆交给他一封短暂的留言……”
慢慢放开他,但却没说什么,卡妙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向他发出邀请……”说到这里,阿布罗狄猛地抬起头,直视着卡妙的眼睛说道:“若他愿意,请他三天后来这里拜访。”
伸手干练地拿起那把枪,将它挂在食指上飞快地转了几圈,卡妙准确地握住了枪柄,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同时大拇指扳下了枪后部的撞针。
“当!”的一声,他扣动了扳机,撞针击打在未上膛的子弹轮上,发出了那种金属的撞击声,清脆且透亮。而阿布罗狄在听到这声金属声后,身体又不自觉地一抖,原本就很白皙的脸,则更显得苍白冰冷。
“是时候了,公爵殿下。”卡妙将手枪放回原处,浅浅地一笑,看着他说道,带着非同一般的镇静。
“……”喉咙间出奇的干涩,说不出任何言语,阿布罗狄只是愣愣地看着卡妙,水色剔透的眸子里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芒,之后,一股清澈的泪水,竟无法自制地涌出眼眶。
阿布罗狄·拉法埃尔·封·费迪南德哭了……
十三年来,他挣扎在孤独与恐惧之间,任何碎心的折磨与灵魂的压抑都未曾让他掉下眼泪,而此时,作为一个男人,这位年轻的公爵竟然哭了。
不断滴落的眼泪中,有着多少辛酸与负罪的内疚,带着多少惊颤和痛苦的忍耐。然而,与此同时,这些泪水中又流露出等待后的喜悦,隐喻着忧抑至极的解脱,饱含着感激,参杂着不舍……
“抱歉……”他轻轻地说。
是的,是时候了,为了这个时刻的临近他找了十三年,忍了十三年,挣扎了十三年,痛苦了十三年。
终于,快要解脱了……
“抱歉……请原谅……”阿布罗狄扭过头,匆忙地将泪水擦去。
“为什么要道歉?”卡妙轻声地问,“我该向你祝贺才对。”
“……作为一个男人而落泪,真是羞耻……”泪珠掺杂着哀歌似的、断断续续的笑声,仿佛是压抑的感叹,又如同落花凄绝的告别。
他看着卡妙,微笑着向他举起了一朵绽放的玫瑰花————这是他向他告别的方式,或许再过不多时,他就要离开这位一直陪伴在身旁的挚友……
阿布罗狄非常明白,从他握住撒加向他伸过来的手的那一时刻起,他便在命运女神所下的挑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也正是为了这个时刻,他挣扎着等待了十三年,虽然这仅仅是个开端,然而他却能够很清晰地看到最终对于自己的审判————十三年前就已经决定好的审判……
无法阻止命运齿轮的旋转,他将做好所有的准备去承受命运中一切的罪与罚,为了当年的誓言……他要感谢卡妙,至衷地感谢这位他生命中的挚友,在他最最悲惨的时候帮助了他。无言中他用左手轻轻抚上那把幽冷的枪,然后冲着卡妙笑了————伴衬着玫瑰花的笑容,惊世而牵动心魂……
心头亦忍不住一股酸楚涌了上来,卡妙轻轻地闭上眼,将头微微后仰,一滴滴温热的泪珠无声地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滴落在他垂胸前的两缕墨绿色长发上,宛如擎着露珠的荷叶。
————阿布罗狄在向他告别,以一种最优雅最柔和最简单最温逸的方式。平静祥和,却又隐透着幽幽的哀伤。
在这亦喜亦悲的情景中,卡妙无法收住他的眼泪,在他心里,在感动,亦在叹息。为了苦苦忍耐的阿布罗狄,也为了预先就给他自己唱出哀歌的费迪南德公爵……
“不要这样……”片刻过后,卡妙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不接受你的道别,因为我们必定还会相逢……”
他后退了几步,向阿布罗狄单膝跪下,一如十三年前当他第一次与他相遇之时的那样:“我向你祝福我的公爵殿下,无论多久,卡妙将一直等待着你的归来,领受你的祝福……”
他的声音由于过分的颤抖而变得有些异样,然而却饱含着坚定的信念和希望。
“不管事态今后将如何发展,”他继续说道,“请公爵殿下不要忘了,卡妙将会一直等待着你,效忠于你。”
慢慢走上前,阿布罗狄扶起了卡妙,轻轻拭去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仔细地端详着那双冰绿色的瞳仁。
“谢谢……”他低低地说道,声音有些嘶哑,“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双手握住阿布罗狄的肩膀,卡妙沉沉地对他说:“答应我,活下去……不管多么艰难,活下去,不要干什么都只想到死,想想你的家族,想想你的父亲……”
——“我爱你,我的孩子,直到永远……”——
史昂夹带着痛苦的神情对自己所说的话响彻在阿布罗狄的耳边。
“活下去……为了你的家族,为了你的父亲……”卡妙再次叮嘱着阿布罗狄。
“答应我……答应你的父亲……”
“……我答应……”阿布罗狄颤抖地回应着。
“以你的家徽起誓……”卡妙拿起阿布罗狄的手,让那枚戒指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展平手指,阿布罗狄凝视着右手中指上的那枚带有家族纹章的戒指,轻缓地说出誓言,仿佛每一个字母都要经过细细地咀嚼:“我以费迪南德家族的声誉起誓,绝不轻易放弃生命,无论多么艰辛,我将尽一切努力活着见到忠心于我的卡妙身边……”
转身拿过两杯红葡萄酒,卡妙将其中一杯递给阿布罗狄。
“为了永远……”他向他举杯道。
“为了永远……”阿布罗狄附和道。
仰头将杯中的深红色液体一饮而尽,阿布罗狄朝卡妙笑笑,有些不太自然。
“我去换衣服。”他转身向内室走去。
桌上的空杯里,还残留着些许葡萄酒的深红,在柔和的灯光的陪衬下,显得异常美丽,犹如阿布罗狄那不经意滑过脸庞的笑意。
香醇的味道慢慢从不大的杯口溢出,散淡在周围的空气中……
************************************************************************
十二
“……”
加隆看着站在镜子前正在让仆人整理衣领的撒加,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你看上去好像是要参加一场战斗。”他用一种稍带着亢奋的声调说道。
听出加隆语调中含带的戏谑,撒加只是在镜中看了看他,富有意味且机敏的笑容隐露在好看的唇角,然而他没有回头。
“人生就是一场战斗。”他一面套上外套,一面语气轻松地说道,“世界本身就是个极大的战场,其中充满了各种不同的战争。人们都是战士,自打一生下来,就不随己意地被丢进了这个战场上,迫不得已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战斗。有的为功名争战,有的为金钱争战,有的为生计争战,有的为美色争战,有的为主义争战,有的为幸福争战……直至头破血流,精疲力竭。”
说到这里,他稍微顿了顿,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白色丝棉手套。
轻轻地发出一声冷哼,加隆斜倚在低矮宽阔的窗台边。
“那么……我亲爱的哥哥,能否告诉你这迟钝的兄弟一声————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争战呢?既然你仿佛已经将一切看穿,那我忍不住斗胆想问你一句,这个在你看来已经腐臭至极的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值得你为之争战呢?”
词尾的语调微微上扬,加隆半眯起那双幽邃的瞳仁。
转过头看了加隆一眼,撒加并没有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他只是单单地牵起轮廓好看的唇角,似乎在回应加隆的那道扑朔迷离的目光……
…………
…………
精致的四轮马车所发出的富有节奏的马蹄声已经渐渐远去,高大的车身在加隆的眸子里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之后,便悄然无息地消失在户外尚未散去的层层薄雾中……
“卡特琳娜!”双臂交抱着倚在窗边,加隆的嘴里冷不防地呼唤着家仆,目光却依旧凝视着户外那丝丝朦胧的轻雾。
“加隆先生,请问您有什么吩咐?”一个年纪不大、身材娇小的女孩匆匆跑来,对着并未看着自己的主人微微屈膝行礼。
“请人把这封信转交给哈尔斯得费尔侯爵,”他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个鹅黄色的信笺递到女仆面前,“告诉他我想在这个周末的下午邀他一起去打猎……”
“殿下。”
一位侍者礼貌地朝着阿布罗狄和卡妙欠了欠身,将手中的一个金色的托盘递到阿布罗狄面前,托盘里放着一封信笺,封口处的那个深红色的封蜡上,其上印着一个变了形的罗马数字“Ⅲ”
拿起信笺,仔细盯着那个纹章看了一会儿,示意侍者退去后,阿布罗狄皱着眉问卡妙:“知道这是属于哪个家族的家徽么?我没见过,很稀罕的符号。”
随后,他伸手把信递给了卡妙。
接过信签看了看,卡妙脸上的神情告诉阿布罗狄他也不是十分确定。撕开封印,拿出了那封短信,看了片刻之后,卡妙冲着阿布罗狄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看来一位儒雅可致的绅士将要来探访您了。”
接着,他将嘴唇凑到阿布罗狄的耳边:“或许……您得考虑换装了……我尊敬的费迪南德小姐……”
金碧辉煌的栅栏门前,一辆方才还在疾驰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用右手压了压帽子的前沿,步伐匆匆地来到了大门边的侍者旁,十分恭敬地向他递上了手里的那封短笺。
接过短笺看了看,那位身材高大的侍者对着车夫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将信笺交还至车夫的手中,并为他敞开大门。
“这边请,尊敬的先生,殿下恭候您多时了。”他将身体移至大门内的一侧,冲着马车点了点头。
重新坐上驾驭者的位置,车夫轻声唤着拉车的马匹,领头的其中一匹马一边不耐烦地甩着头上的鬃毛,一边打了个响嚏,用前蹄刨了刨地面,四轮马车再次缓缓移动,朝这座雄伟辉煌的庄园深处驶去。
站在饰金门边的侍卫轻轻顿了顿握在手中的手杖。
“撒加阁下到。”他禀报道,声音不大但却清晰无比。
原本坐着的两个人站了起来。
这时稳健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撒加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那扇及至顶棚且双开着的、雕有精致花纹的大门间。
“他是个天生的贵族。”当他出现在阿布罗狄和卡妙的视线中的那一瞬间,阿布罗狄在心里默默地说道,与此同时,他与卡妙的目光交至了一下,向他传达了自己的想法,后者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的确,这个并不熟悉的到访者不需要一切刻意的装点和任何形式的渲染,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就隐隐渗露出异乎于其他贵族子弟的气质。不仅仅只是傲气、冷酷、漠然与**,除此之外,还能让人感到他的敏锐、自信、决断与清傲。
“宛如一把利器,镶金饰银。”卡妙不露声色的目光,向阿布罗狄表述了自己的感受。
“非常高兴能见到您,我尊敬的公爵殿下。”撒加信步上前,冲着卡妙深深行了一礼,干脆利落。
随后,他转向站在卡妙身边的阿布罗狄,脸上的表情也随即变得温柔起来:“非常高兴能见到您,我尊敬的费迪南德小姐。”
说罢,他轻缓地握住阿布罗狄一只手的指尖,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能够受到您的邀请,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
说完,撒加缓缓抬起头看向阿布罗狄的脸,然后,他笑了,非常好看的笑容,但似乎有一种直逼人心的穿透力,籍着这英俊的脸庞与柔和的目光,无声地传向阿布罗狄。
是一种夹杂着温柔的冷酷,一种掺混着必胜的猎取。凌厉、断决————一如十三年前划过他唇角的那末冷笑。
阿布罗狄的心弦在这样的笑容中被紧紧地绷了起来,在长及手肘的丝缎手套中的手指也瞬即变得冰凉。
稍稍抬起下颚,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绅士,阿布罗狄以最最祥和的神情,对着自己寻找了十三年的仇人展露出最最友善、高贵的微笑。
“知道么?你的枪还一直在我这里,一直。”他心里幽幽淡淡地低语着。
“当然,您的到访也使我们感到莫大的荣幸。”卡妙冷静但不失热情地回答道,“请坐,阁下。”
他向站在门边的仆人吩咐道:“去那些饮料来。”
…………
…………
“当然,我十分赞同您的看法。”撒加高声笑了起来。
“很高兴您对我的认可。”卡妙淡淡地回应。
“公爵殿下的策略果然明智,难怪世间都对‘费迪南德’家族的英明盛赞不已。在下佩服。”低头呷了一口白兰地,撒加用十分欣赏的眼神看着卡妙。
“这只是拙见,不足为此称赞,阁下过奖了。”卡妙一样迎着撒加的目光,冲着他略略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不,殿下谦虚,殿下的观点在我看来是一种极富远见的决策。”
一来一往的对话,表面上听起来尽是恭维之词,却都是不断地对另一方的试探……
阿布罗狄静静地坐在一旁,默默无声的把那个人的一言一行全部收在眼底。他明白,这是个相当难应付的对手————十三年前,他就明白了。否则的话,一向稳固无比的费迪南德庄园怎会在瞬间成为风中的烟尘?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用凄厉的枪声折磨父亲和自己的那个男人现在究竟在何处,但他百分之百的可以确定,那个男人与这个叫做撒加的人有着最直接紧密的联系,并且眼前的这位看似体面的绅士比当年那个只知道横刀嗜血的屠夫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说那个残忍粗鲁的屠杀者只是摧残一切事物的形态实体的话,那现在卡妙正在与一位能将人心所有一切都撕杀殆尽的嗜血者饮酒。
一切杀戮,都掩盖在温柔的神情里,隐藏在优雅的举止间————他所有的一切极有礼貌的行为能很好的为他遮掩这一切,然而,却留有一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藏匿起来的。
那就是————从他的那双看似彬彬有礼的、幽蓝的眼眸中闪现的满是凌冷、冰残的目光,与那个男人一样,充满了杀戮攫取的野心……
…………
…………
************************************************************************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