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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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看起来是要下一场大雨了,勒住马的同时,阿布罗狄仰起头望了望上空愈压愈低的云层。
“快要下雨了呢……得赶快回去才行。”他自言自语道。
“走吧。”他伸手拍拍坐骑的两腮,马儿使劲甩了甩头,打了个响嚏,然后开始小跑起来。
“驾!”阿布罗狄轻轻吆喝一声,不一会儿,风声就在他耳边变得驰掣尖锐。
“就快到了……”他一面认真地驾着马,一面有些忧虑地思索着,“见到了他之后,该怎么办?”
对他说些什么?怎么说?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还有……他该如何面对加隆?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撒加的妻子————一个女人的身份。
还有一个让他有些不敢设想的问题就是——
——当一切真相全都曝光之后,所带来的后果将会是怎样?
“卡妙……”他开始挂念这位一直以来在他身边默默支持他的挚友。
“愿上帝祝福你们……”他腾出一只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不再考虑些什么,无论是福是祸,他都做好准备,用自己全部的精力,应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以自己全部的勇气,来承担过往的旧事所引致的后果……
…………
…………
“我的孩子,你已经把忧伤交付给我们至高的主了么?”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和缓地在弗莱雅的身后响起。
“……是的……主安慰我……我将从他那里再次获得力量……”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可能是哭得太久而有些麻木,弗莱雅呆呆地望着那高大威严的十字架,轻轻地回答道。
“我一定会继续勇敢地活下去,因为他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说话的同时,她紧紧地握着手中银亮的吊爵,仿佛宣誓一般。
“我很高兴……我的孩子,愿上帝赐福于你……”
…………
…………
石碑前已经不见了那个深蓝的身影,唯有那束被插在石缝处的野花仍在风中不断颤抖着,随后,原本干爽而柔嫩的花瓣上出现了一滴晶亮剔透的雨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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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着往常一贯走的小路,阿布罗狄迅速把马牵回马厩,随即悄悄地穿过那道并不显眼却能够直接通向城堡偏门的林荫小道。穿过玫瑰园的时候,他稍稍停留了片刻,最后,他伸手折下了一枝绽放的白玫瑰。
当他伸手推开那道偏门的时候,室内的空气直觉地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触。
和往常一样,空荡荡的走道里没有人————这条走廊是作为情急时逃生用的,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灯火在墙壁上不旺不息地燃烧着,一切都静悄悄地保持着一贯的置饰,阿布罗狄关上门,一个人独自站在这里愣了一会儿。
冷不防地,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气莫名其妙地从脊背上泛起,瞬间遍及全身。
怪了,他对这样的反应感到不解,身体头一次对周遭的气息显透出不安。但是……他再次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什么反常之处。
耸了耸肩,阿布罗狄继续向里走去。光在这里站着发傻也不是个办法,需要面对的,总要面对,任何形式的惧怕和企图逃避的心思都是无济于事的。
“该如何对所有人解释这件冗长繁琐的事情呢?”他一面缓缓地走着,一面低头思索。
“撒加反正已经了解,问题是怎样对加隆提及这件事情,从他先前的态度来看,撒加并未告知其真相,加隆他……会原谅撒加么?会理解自己么?”想到这里,阿布罗狄忍不住叹了口气。
人类所作的任何行为,都会导致一定的后果。所谓的后果,并不一定都是坏事,它究竟是好是坏,完全由人们先前的行为而定。有时能让人喜极而泣,有时能让人悲恸至极。总而言之,对于先前犯下的罪孽,神会赦免他的子民,但其罪行所导致的种种后果,则必须由当事者自己承担。天经地义,无可辩驳。
穿过几条长廊以及连带着的些许房间,阿布罗狄终于来到正厅里的楼梯下。
一抬头,他看见一名侍女正目光诧异地看着自己。
卡特琳娜……他想和她打声招呼,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女孩脸上不自然的表情已经引起了阿布罗狄的注意,每次,这个乖巧的女孩总是带着微笑招呼自己,尽管他从未开口,但她总是让他心里产生宁和温馨的感觉。让他觉得这个原本就孤冷森寒的城堡里,还有生命的活跃气息……
但是,
现在,这女孩的反应实在让阿布罗狄感到意外,她似乎在躲避着自己,从她脸上闪掠而过的神色判断,那是一种诧异和惶恐,还有些许的不解和陌生。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快步跑上前向自己行屈膝礼并问候自己,此时的卡特琳娜,身体仿佛被冻结一般僵直,双眸里满是战栗,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张了张嘴说到——
“您回来了……”
先前的预感准确无误,的确有什么事情发生,阿布罗狄正打算更进一步探究情况时,另一个声音从稍高一些的楼层传来,并让他切身体会到方才卡特琳娜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兢战。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嫂子……或许,我应该这样打招呼才更为确切吧……”不紧不慢地说着,加隆缓步从楼上走了下来。当他出现在阿布罗狄的视线中时,他停了停脚步,侧身倚在扶手旁,“欢迎您……我尊贵的费迪南德公爵殿下,那身打扮感觉很不好受吧……”
他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然后,便继续走下阶梯,一步一步地逼近阿布罗狄。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才的那段问候语对于阿布罗狄来说,简直如同晴空霹雳般震彻透骨。
不……不会的,加隆不会知道真相的,任何人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到刚才为止都还应该是个被隐藏得十分完好的秘密……还是说,加隆已经开始怀疑,现在的问候是他确认答案的试探?
“……”阿布罗狄有些呆滞地望着正朝自己走来的加隆,他不想否认什么,但现在他也不想承认什么。
“怎么了?殿下?”带着那怪异的笑容,加隆来到了他的身边。
几乎是一种反射性的动作,阿布罗狄往后偏侧退了一步,没有开口,脸上露出一种“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的表情。
“不要这样,殿下,”加隆跨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不要否认您的身份。”
“……”
“您要是实在不愿意承认的话,我可以向您证明我的结论是正确的。”唇角微微向上仰起,加隆一只手抓住了阿布罗狄的右肩,然后用力……
“!”那阵钻心的剧痛使得阿布罗狄皱起了眉,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楼梯的扶手,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殷红的鲜血透了出来,在洁白的丝缎布料上更显得乍眼而心惊动魄。
“瞧!”看着呼吸变得紊乱急促的阿布罗狄,加隆将手上的血迹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就是证据,公爵的右肩受过枪伤……”
他笑了————复仇者似的笑了,并把沾染在手指上的血迹,擦抹在微微喘息的阿布罗狄的衣襟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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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阁下,您回来了。”侍马童从朱利安·索罗手里接过缰绳。
“今天这家伙似乎很兴奋。”朱利安一边说着,一边把雪白的手套脱了下来,放在手心里轻轻地甩了甩,“奔跑得快极了。”
“大概是太久没和阁下一同出去狩猎了,加上吃了上好的草料,让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为阁下好好效劳一次。”马童笑着用左手轻轻拍了拍马的腮帮子。
那匹鼻梁上有着类似星星印记的白色绒毛的棕色骏马有些得意地打了个嘟噜。
“来,走吧。”马童招呼着那匹马,向马厩走去。
朱利安·索罗朝那个方向看了看,愉快地笑了一声,便向正厅走去。
“日安,阁下,您回来了。”苏兰特带着笑,迎了上来,“如何?今天还算尽兴吧?”
说着,他上前帮朱利安除下外套。
“不尽兴。”似乎故意想要和苏兰特唱反调,朱利安故作正经地瞅了他一眼。
“哦?”苏兰特边挂衣服边说道,“听您的装弹手说,您今天的收获不小啊。”
“啊,是的。”朱利安双手整了整衣领,“亨利爵士今天出奇地兴奋,状态一直都保持在最佳点,我的收获里也有它的一份功劳。”
“太久没和阁下一起狩猎了吧?”
“刚才艾利克也是这么说的。”
“那究竟是什么原因阁下会感到不够尽兴呢?”
停下手上的动作,朱利安用带笑的眸子看着苏兰特:“你没有一起去啊。”
“其实……打猎的话,还是有个伴儿比较好……”他边说边来到一张小桌边,斟了两杯白兰地。
“加隆……也有一阵子不见他了。”递了一杯给苏兰特,朱利安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道。
“既然阁下有意和加隆先生一道去狩猎,为何事先不派人邀请一声?”苏兰特礼貌地接过朱利安递来的酒杯。
“事实上……”朱利安停顿了一下,待口中的酒汁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才又缓缓开口道,“我让克修拉去了,他回来说加隆恰巧出去了,他们家的女仆卡特琳娜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是这样呀……”
“嗯。”
“而且我看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出去打猎,我想我大概是闷得快发疯了吧。”朱利安轻笑了一声,接下去说道,“于是决定即使一个人去,也没关系。”
“……”
“还有,”朱利安用两只手指从上往下捏着杯口轻轻晃了晃,然后指了指苏兰特,“你上哪儿去了?我本来还想喊你一块儿去的,结果却找不到你人。”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副寂落失望的表情。
苏兰特慌忙放下手中的酒杯,对朱利安行礼答道:“实在抱歉,阁下。由于在下的失职引起阁下不快,希望阁下能宽恕在下。”
“哈哈哈……”苏兰特如此慌乱的神色引起朱利安情不自禁的一阵大笑,“好了好了,苏兰特。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你失去了一次在野外骑马尽情奔跑的机会。”他扬了扬眉,“真的很过瘾啊……”
“看到阁下能够愉快,即使没有一道出行,苏兰特也能够体会到阁下的心情。”
“呵呵呵……是么?”朱利安继续笑着来到窗前,撩起一边的窗帘。
“天气变得真快。”他看了看已经开始积云的天空,“从早上到刚才都还是好好的,眼下看起来竟像要下雨的样子。”
“是啊。”苏兰特随声附和着也来到窗前,“好在阁下已经回来了。”
“对了。”朱利安仍看着窗外,树木的枝叶在阵风里微微摇曳着,“今天上午你到哪儿去了?我让迪蒂斯找了你好几圈儿。”
“啊,上午我一直在庭院里和园丁聊天儿,他向我夸赞那些花儿在他的照看下长得如何如何的美,开得多么旺盛。那些灌木被修剪得整齐平滑。他自豪地说感觉就像一排排列队的骑兵。每次一看到这些令人喜爱的植物时,就让他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幸福,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女们一样。”
说到这里,苏兰特轻轻地笑了一声。
“真是个可爱的人呢,不是么?”他轻轻地感叹。
“的确。”同样笑了笑,朱利安赞同道。
“接着他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说应该如何如何地对待这些种类繁多的植物。它们都有着独特的习性等等一些事情。他越说越起劲儿,眉飞色舞,仿佛一位父亲在自豪地向别人夸赞他引以为荣的孩子般。就这样,时间过得快极了,等我回到祖屋的时候,阁下已经出发了,迪蒂斯一个劲儿地问我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还有阁下找我找了很久的事儿,嘀嘀咕咕地埋怨了我一大堆呢。”
没有急着接话,朱利安只是转过身靠在窗框上,呷了一口酒,笑吟吟地看着苏兰特,似乎在等着下文。
“啊,对了。”苏兰特忽然想起了什么,“您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希路达小姐来找过您。”
“希路达?”朱利安收起了笑脸,露出奇怪的神情,“她来干什么?”
“我对小姐说你恰巧出门打猎去了,小姐她……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苏兰特一想起当时希路达的表情,就变得若有所思:“小姐说是来找您的,但是听到您不在的消息时她看上去并未显出失望的样子……而且……”
“而且?”朱利安更加觉得奇怪。
“而且……”苏兰特思索着,声音也变得低喃起来,“希路达小姐……看上去很兴奋,仿佛有什么好消息即将发生似的,但是她脸上兴奋的神情和当时她所表现出的行为有些……呃……怎么说呢……有些……冲突。”
“兴奋?好消息?冲突?”朱利安锁紧眉头。
“嗯,是的。”苏兰特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此时的言语措辞是否能够准确地描述希路达当时的状态,他只能有第一时间内头脑里反应出的词语向自己的主人陈诉。
“那……希路达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立刻就离开了。”
“……离开?没有让你留下什么口信么?”
“很抱歉,没有给您留。”
“……她回去了?”
“没有,小姐说……”
“嗯?”
“呃……小姐说她要去加隆先生府上一趟……说是……说是想要实现心中长久以来的愿望……”
“啊?”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说词,朱利安越发感到一头雾水。
“小姐她……看上去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就这样,她让我转告您一声,就离开了。”
看样子,苏兰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知道了,谢谢你,苏兰特。”朱利安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好的,阁下。”欠了欠身,苏兰特转身离开了。
…………
…………
“去加隆那里……实现愿望……兴奋……冲突……”独自一人反复咀嚼着这些词语,朱利安越来越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的确,对于表妹和好友的婚事,朱利安曾经在某一瞬间产生过不安。
从未听过加隆对自己说过他对希路达产生过爱意,更让他莫名的是,两人认识才没多久,竟然决定结婚。
朱利安相信自己对加隆的了解,虽然他平日看上去如同那些整天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一样,但是加隆内心————能够觉察到的人并不多————却依旧纯真而执著,在那英俊的、满是嘲讽的面容,刻意将那种对于亲情关爱的渴望掩饰得密不透风。
有时候……无尽的痛楚,也只能用肆意的放任自己来表达吧……
想到这里,朱利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续着他的思索。
对于自己那从小娇生惯养的表妹,朱利安也实在是了解她的性格,她美丽、才华横溢、自信过人、娇纵任性,似乎所有贵族小姐的优点和缺点,都在她身上以最精华的方式体现出来。或许因为身为兄长的关系,长久以来,自己就一直迁就着这位任性的表妹。
弗莱雅的遭遇对于索罗家的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来自心头的沉恸,一向娇纵的姑娘瞬时成长起来,当那个穿这黑色长裙的瘦小身影消失在修道院的两扇无情的大门之后,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希路达揪着他的衣领哭泣的样子。
悲伤憾然,恸彻心肺……
更加的关心她、爱她,为她的生命祈祷,只希望希路达能够获得幸福,只希望悲剧不要再次上演……
朱利安·索罗闭上眼,紧锁的眉心透出他心中的纠葛。
为什么他眼里的希路达会变成今天这样?她的眼神之间所透露的,不仅仅只是任性与倔强,他隐隐地感到,在那双透明得发亮的眼底,永远有一层他无法理解的情感。
难道说,当年弗莱雅的往事一直沉积在她的心底无法得以释怀?
难道说,自己多年来对其的关切仍让她处于对往事的恐惧之中?

自从希路达和加隆相识之后的种种言行举动,使朱利安发现其实他对这个表妹的了解程度,并不像他先前认为的那样多,那样深。
似乎……希路达想通过加隆,对自己阐述些什么。
还是说,希路达想通过和加隆结合来得到些什么。
会是那被她竭力隐藏的事情么?
是多年前的惊恸?是长久来的阴郁?抑或是永远也无法说出来的意念呢?
“苏兰特!”他忽然大声喊道。
“阁下,您有什么吩咐?”苏兰特看到朱利安一副急不可遏的神色,感到有些不安。
“让艾利克准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可是……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呢。”
“不要让我说多余的话,苏兰特!”朱利安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五分钟后我要出门。”
忧虑地看了一眼他的主人,苏兰特欠身鞠了一躬,立刻转身离开了。
车夫将马车分秒不差地停在了大门口。
“到波拉克斯庄园!”朱利安几乎未等侍从将踏脚凳放下来,直接跳入车内。
“快!尽可能地快!”他匆匆吩咐道。
扬起的马蹄翻卷起一阵尘土,在“隆隆”的车轮转动声中,这辆四轮马车很快地隐身在逐渐愈来愈昏暗的天地间。
突然袭向心悸的阴冷,让朱利安越来越按耐不住。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时已经完全笼罩了他,或者说,他认为,不仅是他,就连希路达,加隆也无法幸免。
“上帝啊,无论是什么,我都希望不会太晚。”
颠簸的车内,朱利安·索罗攥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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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旧日的伤痛如利刃般划裂开肌肤,痛楚狞笑着攫取感官的悲颤。
说不出话,阿布罗狄咬紧下唇。
束身衣本身就让他的呼吸变得比平时困难,肩上原本就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更由于刚才加隆的举动导致的撕裂,变得火烧火燎般地疼痛起来,如同野兽疯狂而激烈地撕咬吞噬他的身体一般,几乎完全夺取他的意识。
“您一直以为这是个被隐藏得极其完美的秘密。”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在一旁响起,
突如其来的外人,让此时的两人都吃了一惊,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希路达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漂亮的脸蛋儿上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
“事实上,只要细心的人稍微做一些调查就能轻易地了解真相,只是这个时代的人们除了金钱和荣誉之外,很少再关心自己身外的事情。”她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
“那身衣服很适合您,就算对于真正的女孩儿来说,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您这样看起来的确很美。”她提起裙摆,优雅地走到距离两人稍稍近一点的位置,裙裾摩挲着柔软的波丝绒长毛地毯。
稍稍侧着头打量着阿布罗狄,希路达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之后,她正面转向他,十分正式地、礼貌地屈膝。
“您好,殿下,很高兴能与您见面,我是希路达,加隆的未婚妻————请允许我这样介绍自己。”
说着,她缓缓向阿布罗狄伸出双手,等待着阿布罗狄把自己的右手递给她,让她亲吻。
“……”阿布罗狄真的不知道现在他除了虚弱地对希路达笑笑之外还能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时下和眼前的气氛毫不相称的场景,让他既感到无奈,又尴尬万分。
按照礼节,他把右手递给希路达,后者小心而虔诚地轻吻着他的指尖。
随后,希路达仰起头,缓缓地站了起来。水晶般的眸子在她迷人的脸蛋儿上忽闪忽闪的,和那颗挂在她脖子上的钻石吊坠一样璀璨夺目。
一阵晕眩袭来,阿布罗狄极力稳住自己。在如此安逸而庄重的礼节中,他显得有些不适时宜的无助,却也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任何的帮助。
“在这里……了结一切么?”他面色苍白地想,忽然感到一阵空前的绝望。
不应该就在这时结束……他还有未说完的话,未完成的事……
希路达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文尔雅。
“您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吧?”说着,他转身看向加隆,后者脸上也显露出疑惑的表情。
“很抱歉未和你道别,亲爱的。”她微笑,却感觉不到她的感情,“我妹妹的来访实在是太突然了。”
垂下睫毛,三人之间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阿布罗狄再一次抓住了楼梯的扶手,肩伤的痛楚使他用力是如此的大——手指关节处隐隐泛着白。
“如果我帮你达成愿望,我们就结婚——这是我们的约定,你给我的许诺,对吧?”忽然,希路达抬眼看着加隆,异常坚定地问道。
“是的。”没有理会希路达的目光,加隆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布罗迪苍白的脸,冷冷地回答道。
“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说到这里,希路达又笑了,一种高傲的笑,含带着嘲讽,包含着快意——一种复仇者在达到目的之后才会有的、满足的快意。
摘掉手套,她从随身的小手袋里拿出了一把银质的手枪,那是一种专为女人设计的、外形美观小巧,攻击力却极其猛烈的枪支。
户外,倾盆的大雨,终于下了下来,铺天盖地,肆意而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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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而坚硬的雨珠,狠狠地被摔打在大地上,仿佛是在发泄某种怨恨,也仿佛是在歇斯底里地哭嚎。
漫天的昏黑,钢球一般的水珠打在脸上生生地痛。原本在风中飞散的发丝,瞬间被雨水浸透,丝丝缕缕地粘在脸上,撒加腾出一只手,胡乱地擦了一下迷住眼睛的雨水,眯起眼看了看不远处那座在狂风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城堡的尖顶————离波拉克斯庄园的路程已经不那么远了。
“驾!”他喝了一声,挥起鞭子往马背上抽了一下,浑身湿透的马儿嘶叫着慌乱地跺着四蹄,猛烈的风雨使它无法继续奔跑。
“驾!驾!”勒紧缰绳,顾不得安抚躁乱的坐骑,撒加只是不断地挥动着马鞭,一下比一下用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去!回到他的身边!
终于,慌乱中的马儿在一声嘶鸣中再次奔跑起来,扬起的四蹄卷带起一阵阵泥浆……
雨中的波拉克斯庄园,低低地呻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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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就是我。”看着阿布罗迪越来越吃惊的表情,希路达有些得意,“上次算是一个简单的问候吧,毕竟那是还未和殿下正式见面。
“想必您还不大清楚刚才我和加隆所说的约定究竟是什么吧。”她双手握住枪,姿势看上去很优雅。
“加隆有一个愿望,是他长久以来一直努力想要实现却一直未能实现的……
“或者说……是时机不到。是这样吧,亲爱的?”她瞅了加隆一眼。
“而我则答应协助他实现他心中的夙愿,作为报答,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真是荒谬得可悲。”阿布罗狄冷漠地看着她。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承诺,”没有理会阿布罗狄那种讽刺的眼神,希路达继续独自说到,“而加隆的心愿就是……”
她将枪口对准阿布罗狄,“公爵殿下的生命……对此,我感到非常的抱歉。”
“可怜的女人,你的心也被这种盲目的爱情蒙蔽了么?”阿布罗狄平静地看着折射着灯光的枪口,“更何况……方才的那番表白是你相信的爱情么?”
真正的爱情,怎能以这种方式的交换来获得?
保持着温柔的笑容,希路达将右手食指放到了扳机上:“殿下您,是撒加所爱的人,而撒加,则是加隆心中一直憎恶着的人。不直接将哥哥除掉而是取走殿下您的生命,这无疑是给撒加最大且最有力的打击——让那个曾经伤害过加隆的、一贯冷傲的大人也亲自体验一下活着的炼狱。”
“……”
“再见,公爵大人,祝福我们吧……”喃喃地说着,希路达缓缓移动扳机上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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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住手!”几乎同时,一声嘶哑的喊声阻止了下一秒的惨剧。
震惊之余,希路达扭过头看朝门口看去————浑身沾满泥浆和雨水的撒加,气喘吁吁地粘在那里,那双蓝眸中闪现出极度惊诧的目光。
“看来……另一位主角终于登场了,”一直未发话的加隆,嘴角浮现出冷嘲,他缓缓地走了下来。
“欢迎回来,我亲爱的哥哥,你来得可真是时候呀。”
“加隆!”眼前的场景让撒加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直冲太阳**,他愤怒地冲过去猛地给了弟弟一拳,后者不由得趔趄了几步,但没有倒下。
“怎么?生气了?”感到从嘴角渗入舌尖的一丝血腥,加隆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俊美的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嗤笑。
“原来我那一向残酷冷静的大哥也会被激怒啊?”
“真是一件新鲜事,闻所未闻。”他冷哼了一声。
“而英明远扬的公爵大人在这种状态下,却手无缚鸡之力。”他继续着冷嘲热讽,“请原谅,我现在不知是该叫您‘嫂子’呢,还是还原符合您真正身份的称谓……那身衣服可真能扰乱旁人的视听呢。”
说着,他大声笑了起来,异常的响亮。
“怎么?为什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加隆露出了蔑视的神色,“不认识你的弟弟了么?还是说……”
他眯起眼:“不喜欢看到这个有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作出这样的事情?”
“那会让你感觉到是自己……”他压低嗓门。
“不是么?”加隆舔了舔唇角,窃窃地笑。
“加隆……”看着受伤的阿布罗狄以及几乎陷于疯狂状态的弟弟,撒加感到阵阵揪心的痛。
“其实你不必太过惊慌,”加隆继续说道,“这场戏没了哥哥是无法继续下去的。”
“那样的话……”他看着阿布罗狄,“我们尊贵的公爵阁下才命有所值。”
“住口,加隆!”不顾一身的泥水,撒加上前握住加隆的双肩,将他一直抵至墙边,双手死死地卡在他的肩胛骨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他吼了起来,深蓝的眼睛里泛着粉红色的血丝。
…………
…………
看了眼前盛怒的兄长,加隆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肩头对方的手背上。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悠悠地说,声音听起来很温和。
“这么多年来,我的头脑从未如此清醒过。”下一秒,他猛力挣脱了撒加的束缚,咬牙切齿愤愤地喊道。
“现在换我来问你,我亲爱的哥哥,”他凑近撒加的脸。
“十几年前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当父亲如此那般地折磨母亲的时候,你那所谓的聪明的脑袋瓜里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暴躁地喊道。
接下来,他忽然放低声音:“不,你不知道,否则的话你怎会对此无动于衷,怎会对于想要见母亲一面的我进行百般阻挠?怎会面无表情地杀死刚刚出生的纱织?怎会面对母亲的哀求置若罔闻?”
“我忘了……你一直都是那么自以为是,心甘情愿地为那个残忍的暴君做牛做马,为了能够苟且偷生,你不惜用母亲和妹妹甚至是我的性命去换取那施舍而来的、卑贱如畜的喘息……”
随着情绪越发的激动,他的嗓门也愈渐提高。
“当你带着冷冰冰的表情地将那把匕首毫不手软地插进婴儿那几乎没有抵抗力的身体的时候,当那把匕首被随即喷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的时候,你心里是否想到你的可怜的母亲?是否想到同样在一边的我?”
“没有……全都没有……你只想让自己能够活下去,哪怕如牲畜一般。”加隆的声音嘶哑森冷,“感谢上帝,让那个残忍的魔鬼没有将你培养成一个粗野的蛮人,然而任何人都知道,你只不过是一个穿着华丽服饰的冷酷屠夫。”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么?”过度的宣泄,导致他有些气喘吁吁。
“这么多年来……”顿了几秒,他舔了舔变得干涩的嘴唇,“我没有心,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你活了十几年,若没有十三年前的又一场亲眼目睹的劫难,我很可能一生就这么沉沦下去了。再一次目睹了那个被冠以‘父亲’头衔的魔鬼对另一个孩子的作为,而那时……我的哥哥……”
他咬紧牙根:“你看上去还真是‘成熟稳健’,也‘世故’了不少呢……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无助地颤抖,你竟然能够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甚至竟然还笑得出来!”
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加隆冷笑:“在一旁作为‘活尸体’的我,也不得不佩服啊……”
“加隆,你住口,你给我住口!”往墙上猛击一拳,撒加浑身抖动不停,滴滴鲜血顺着墙壁趟了下来,染红了精贵的贴墙纹布。
“现在你痛苦吗?你难受吗?你感到命运之神对你的谴责吗?”冷酷的话语不断从加隆的口中说出,字字声声砸在每个人的心里。
“痛苦吧,那是你应该得到的,难受吧,那是你理应经历的。人们常说,胜利者,往往是笑在最后时刻的。”
“十几年前哭嚎着目睹悲剧的我,如今将带着这种微笑愉快地欣赏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被剥夺所爱之人的痛楚’分毫不差地在你身上的重现……”
他向希路达使了个眼色,女孩心领神会地再次瞄准阿布罗狄。
“爱他吗?”加隆看着脸色发青的撒加,“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爱他————十三年前的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可怜虫,你爱他爱得无可救药,甚至心甘情愿地舍弃你那原本残酷的秉性。”
“阁下,”他转向阿布罗狄,彬彬有礼地说道,“恭喜您,将在爱你的人面前,结束您的人生。”
“不!”撒加惊惶地打掉希路达的手枪。
“多美妙的惶恐之音。”加隆冷残地笑着,“再多一些吧,如同当年的我。”
“你住手!”不知哪来的力量,阿布罗狄费力地走到加隆旁边,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重重地抓住他的臂膀。
“加隆,住手,求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不要用那种好似救世主的语调对我说话,”加隆生生地甩掉阿布罗狄,“听起来简直让人感到恶心。”
“而且我也没有必要聆听一个就快死了的人的说教。”甚至没有看阿布罗狄一眼,加隆不屑地说道。
“动作太大了,伤口会很痛的,不是吗?”他厌恶地皱起眉,“脸上若是出现痛苦的表情,对阁下那张俊美的脸来说,实在是一种损失。”
“你不想给深爱着你的哥哥留下随后的美丽么?”他继续挖苦道。
“啪!”
一记耳光狠狠地抽打在加隆脸上,留下了方才击打墙壁时的几道血痕。
“……”连喘气都开始发抖,撒加愤怒地瞪着加隆。
“为何不说话?”似乎并未被撒加的怒气所镇住,加隆反而显得比较欣慰。
“你无法对我做出什么,也无法反驳我什么,因为我所说的,字字句句都真真切切。”
“那是你的罪孽,”他冷冷地逼向撒加,“无论你怎样狂怒,都只能接受这个后果。”
“希路达!”他对趁着空隙重新捡起枪支的女孩打了个响指,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将枪口对准阿布罗狄。
“希路达,”加隆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
“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了……”
他轻轻地说道,音量足以传至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在撒加惶恐而惊愕的神情前,他露出了那种之前撒加曾经无数次露出的、冷酷无情的微笑……
随后,便是撞针被扳起的“喀嚓”声……
阿布罗狄绝望地闭上眼,喃喃地说了声:“原谅我,卡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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