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河畔、映情,问朝暮、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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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如潮,打在岸上,会有痕,但终有遗忘之时,被搂住的挽歌,正是这种心情。
但,现实已如此,又如何呢?
挽歌打昏云宕秋,将他带回别院。翌日,云宕秋仍是追着他。
「少爷,您真的认错人了。」挽歌努力要他正视彼此的差异。「我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挽歌,我们的年龄足足相差一轮,请看清楚点。」
冷漠的声音点破云宕秋的梦。「你真不是……挽歌?」他的眸闪着不信。
「是的,我是小晚,是张管事新聘的仆人,不是什么……挽歌,少爷真的认错人了。」
「不是的,你是挽歌、你是挽歌,我不会认错。」云宕秋一脸笃定,抓住他的手道。
「但事实是——您真的认错了,少爷,请放开小晚,小晚另有事情要做。」对于云宕秋凡事都坚定的态度,没想到十二年后依然,他只得作罢。
云宕秋依言放开挽歌,然后由怀里掏出一把留下年久痕迹的刻刀交还给他。「我害了你,所以你恨我是应该,只是别再离开我。挽歌——让我跟你一块走,好不好?」
阔别十二年再见自己的刻刀,挽歌真的没料到云宕秋会保存至今。
「这是你留给我的,是不是表示你心里有我?」云宕秋握住挽歌的手,笑问。
死了十二年,挽歌以为自己再世不会对人间有情感,但眼下,他竟阻止不了自己封闭已久的情绪所带来的感动。
那日,他听了徐管事的话决定离开云府,因为他心知这是唯一能教宕秋断念的途径,但心头的不舍才让他留下这把刻刀。
「我记得你曾说这把刻刀就代表你自己。挽歌,告诉我,我有没有误会你的意思?」感受到始终不愿正视自己的挽歌双肩似乎发颤,云宕秋又问。
挽歌抬起头来,正欲开口时,听见脚步声的他立刻与云宕秋保持距离。
「秋儿,我听张管事说你能开口了,是真的么?」云宕秋的生母六夫人,风韵犹存,款步走向两人。
挽歌背对来人,直到六夫人走近,才得以看清他的长相,这一四眸交投,吓得六夫人往徐管事身上倒去。走在六夫人身边的徐管事瞧见挽歌的长相后,也微微一怔。
「他、他是谁?」六夫人脸色明显惊慌。
「禀六夫人,小的是张管事新聘的仆人,名叫小晚。」挽歌拱手恭敬回礼。「小的先去做事了。」
挽歌离开,六夫人才勉强平复心底的惊诧。怎么会?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人?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
目送挽歌的背影,云宕秋依然认定他是挽歌,只因他收下了那把刻刀。
「秋儿,你要上哪儿?是没见到娘么?」在儿子面前,六夫人力求镇定与尊贵的姿态。
云宕秋目光冷冷瞥过六夫人,内心却无半丝敬重。他的娘亲为了得到云府老爷的关爱,不知用尽多少手段,对她,他一点认同也没。
未曾开口,云宕秋冷冷转身离开,气得六夫人摔了手中的团扇。
「这就是我的好儿子,怎能同心呢?」
徐管事还为了适才的那个「小晚」,无法回神。怎么会那么相像?若是再长个十二岁,他就敢肯定绝对是挽歌。
「徐管事?」
「是,六夫人。」
「给我去查查那个叫小晚的底细,我可不要重蹈覆辙。太爷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先回去了。」下了命令,六夫人气冲冲地独自离开别院回云府。
「小晚?挽歌?你们可是同一人?」徐管事才在原地,内心有抹怅然。
对少爷、对挽歌,我是不是……做错了?
这十二年他没有一日不这么自问。
※※※※※※
云宕秋又追上挽歌了。
「挽歌,上次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你是不是喜欢着我?」
「少爷,小晚只是个下人。」每当云宕秋如是问,他的答案也仅有这一个。
「你的个性仍是如此倔强。」恢复声音后,云宕秋整个人气色变得好多了,那气势彷佛就回到过去,只是多添了份稳重。「我几乎没什么印象,对周遭的认识也模糊不清,没想到一恢复,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岁月果真如梭。挽歌,为何不肯认我,是因为恨我么?」
被握住的手发烫着,挽歌忍不住抽了回来。「请少爷自重。」
云宕秋回想过往,淡淡扬笑。「昔日你也是要我自重,我的爱对你来说真是负担么?以前碍于身分的关系,我明白你不能,但如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可有一点点的爱?「少爷,您希望『挽歌』回答什么呢?小晚会尽力。」挽歌冷漠以对。
云宕秋眼眸闪过失望的黯淡。「我希望『挽歌』对我说……我爱你,宕秋。」
挽歌没有丝毫犹豫便说:「我爱你,宕秋。」
被紧紧抱住的挽歌,云宕秋的泪水躺在他的衣服上,教他心底抽紧。
他不是没有感觉了么?为何一遇上云宕秋的眼泪,心底却又浮起一股陌生的感情,不是友情,而是一种更无奈的痛楚。
站在远处观望的张管事,紧张万分地不知如何是好,打从宕秋少爷离开净水楼后,整日都要挽歌陪在身旁,这、这成何体统哪!传出去了可会影响了云府的声誉。
「张管事。」
「徐管事,你来得正好,帮我想想该怎么处理吧。」
徐管事走到张管事身前,远眺那对紧紧相拥的人影,颇有感触地问:「张管事是认为这不合礼教是么?」他以前就是这么认为,以为宕秋少爷对挽歌好是基于友情,随着时间,他才慢慢了解,原来宕秋少爷那份感情是喜欢,等他发觉想阻止时已来不及,不得以,才会采取强烈的手段,但结果呢?
张管事抹抹额头上的汗,觉得徐管事的问题很奇怪。「这是当然的吧?云府怎容得下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以前也是这种想法,可后来……」直至今日他才明白是做错了,他一心为云府着想,结果不如预期,挽歌死了、宕秋少爷变成这副模样,他——真的错了。
「后来怎么了?」
徐管事摇摇头。「一切都过去了,少爷的事我会处理,你不必多问也毋须回报云府,懂么?」
「是。」既然有徐管事要帮他分担,何尝不好。「那我先去做事了。」
「亲手葬了你,又将你挖出火化,洒在千梅树下……你真的是挽歌么?」他对挽歌一直有着很深的歉意。
慢慢收回目光,徐管事也离开。
※※※※※※
「挽歌少爷,你可记得我?」
身后的声音教挽歌留步回头,眼眸带笑。「徐管事。」
那间,徐管事的神情凝重地犹如在隐忍着什么一般地走向挽歌。「我一直、一直都盼望能再听你喊一次……」真的是挽歌、真的是啊……
「徐管事,除了宕秋外,当时,你是第二个对我好的人。」挽歌坦白道。
没料想会听见这番话,徐管事落泪了,挽歌轻轻拭去他的泪。
「好不容易相见,因而落泪?」
「对你,我有太多、太多的亏欠,若非我建议你远走,你也不会……」即使到现在,他依然查不出凶手。
「徐管事,我回来不是谈往事,忘了吧!」
「你的模样……」
「我不是人了。」对于自己的死,他从来不曾有恨。
听见挽歌的回答,徐管事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过几天,我便要离开,请你——帮我好好照顾宕秋。」
「我会的。」徐管事拱手弯身。
「谢谢你——挽歌。」
挽歌但笑不语。
※※※※※※
为何他能在徐管事面前坦承自己的身分,对宕秋却不行?
手里握老刻刀,挽歌伫立在花园里静静冥想。刚清醒的云宕秋,身体还不太好,每日午后总要睡上一个时辰,他才能偷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如过往,除非云宕秋不在云府,要不都在他身边打转。
「你在想什么?」云宕秋由挽歌身后抱住他。
挽歌已经懒得纠正他的行为了。「这把刻刀……不是我的,少爷,还给你。」
云宕秋的下颚抵在他肩上。
「送你,就收下。」就算挽歌不承认也无所谓,他认定就算数。
还是一样霸道。「少爷,我该去做事,请放开。」
「你要做的事不就是陪我而已么?」云宕秋将他扳过来面对面,细细盯着他的面容。「好奇怪,十二年了,你却没有改变,在我印象中,就是这副模样。」
「少爷,您还不肯接受现实么?」
云宕秋笑着把玩他的发,神情是无尽温柔。「现实是——你就在我身边,这才是我想要的现实。即便你不爱我……我也想留在你身边,你该明白,我的付出是要求回报。」
终于,挽歌清楚原来他不想在云宕秋面前承认自己的身分,是因为一旦坦承,就连带必须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然后就会明白云宕秋会变得如此,都是他一手造成,若能早发觉自己的心意,或许、或许……
「现实……挽歌已经死了。」其实错的最多的人,或许正是他自己。
「对不起……是我害死你,挽歌……」
云宕秋的神情教他心痛。
「宕秋,你忘了么?你到的时候,我已经气绝多时了,那根本不关你的事,怎会是你害死我?」当日得到冥帝的允准,让他重返人间,为的就是见云宕秋最后一面。
在千梅树下,他亲眼看着云宕秋白尽,却阻止不了他。那一幕深深烙印在他眼帘里,焚烧了他最后的理智。
云宕秋没有抬头,将挽歌的腰揽得更紧。
「我以为那样是对你好,以为我离开,你就会担起责任,过正常的人生。宕秋……在我死后,我以为我的感情迟早也会尘封,可我一直没忘了你,你对我的好、对我的情,我只叹无法偿还。那晚,我注定要死的,不是你的错,别再自责了。」他不知道自己对宕秋到底存着什么样的感情,但他十分清楚再也没有任何一人能教他这样挂碍了。
「挽歌……」声声唤着心爱人的名,云宕秋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远处,徐管事屹立不动,他的神情带着一丝的欣慰;张管事则是摇摇头,不吭声地安静离开了。
※※※※※※
深夜,闻到花香,挽歌灵巧步出云宕秋的房里,一跃身,消逝在夜色里。
「花零。」来到千梅树下,挽歌果真见到花零。
「挽歌,今晚是我最后一日的假,我是来拿东西给你的,再不拿给你,我还真怕继续忘下去。」花零单手朝天,掌心冒出一棵透明带着浓浓香气的珠子。
「这是什么?」
「我的记忆。那时将你引至冥府的鬼差正是我,也只有我知道是谁杀了你,而那片段记忆都保存在这颗珠子里,既然你刚巧要来奉祺镇执行任务,我就顺便送你个礼。」见到云宕秋肯为挽歌自尽的勇气,她十分佩服。「打破珠子,你就可以回到过去看清是谁杀了你。我先回去了,冥府见。」花零话方落,香气跟着消失。
手心上摊着珠子,挽歌彷徨了。知与不知,又有何用?他已死,难道还想复仇?
挽歌、挽歌……
听见呼唤,挽歌立即回到云宕秋身旁。「我在这里。」他在人世的日子不多了,此刻只想多陪陪云宕秋。
见到挽歌,云宕秋安心地笑。「这是什么,真美?」透明的珠子教他心动。
「送你,千万别弄破了它。」再过两日,他便要离开,他什么都不想知情了。
「挽歌,陪着我。」云宕秋直觉挽歌留在自己身边的日子不多,如今清楚挽歌过得很好,他就放心。不会再强求什么。
两天后,云府传来噩耗,说是太爷病逝,云宕秋去了云府一趟后再回别院时,已失去挽歌的踪影,他问了别院里所有的人,却统统说没有挽歌这么个人,云宕秋心底一紧,遂而扔下仆人奔至十方里。
千梅树下,墨青色的影子正抬头望着梅花,云宕秋缓缓靠近。
挽歌敛眉,开口。「宕秋,我该走了。」
云宕秋迈开步伐走近他,感受他的真实。「今日正逢大寒,我第一次失去你也是这日子。挽歌,总有天,我们必定会相见的是不是?」不知何故,他有这直觉。
「是的。」
「那……你走吧,千万别回头,要不,我一定会舍不得。」云宕秋轻声说着,眸子始终没睁开。
「宕秋,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蹉跎时光了。」留下最后的话,挽歌合眸、离开。
直到怀里的真实消逝了,云宕秋眼眸才望着那飘上天空的阵青烟,接着拾起地上的刻刀,方转身离开。
十二年的如梦似幻,与短短的几日现实,够了——
※※※※※※
云府太爷去世,云宕秋继承云府,摆脱昔日浪荡不羁的性格,彻底整顿云府的生意,并努力使其更攀高峰,
隔没多久,六夫人在云宕秋的房里无缘无故发疯了,当仆人发现她时,同时也看见桌上摆了个显然是用来装圆形东西的匣子,但匣子已开,里面却没有任何物品,更怪异的是大夫人身边竟有一股寻不到来源的浓重香气飘散着,久久不散。
大伙儿都不晓得六夫人发疯的原因,但云宕秋在看见那个匣子时,神色一敛,怀着心事,他没有多话。
有些事情,他真的宁愿不知道啊。
二十年后,云宕秋把云府家业留给三哥的儿子继承,并由徐管事继续辅佐,他则是重拾过去的梦想,游遍大江南北。
每逢大寒之日,他便会回到千梅树下等一个期盼——
今次,总算没让他失望了。
云宕秋眼底映着苍穹的美,嘴上含着笑,搁在地面上的手悄悄被一股熟悉的感觉覆上。
「是你来接我么?」没有转头,中年的嗓音开口问着心底已久的心愿。他清楚自己的大限将至,能再回到千里原,应是上苍多给的恩赐。
「嗯。」
「我们以后会如何?」
「你会转世,然后再由我引你入冥府。」冥帝指定要他引渡云宕秋的魂,生生世世。
至少,每次死后都能见到挽歌一面,如此就够了。
「挽歌。你对我、对我可有……」云宕秋转头望着挽歌仍是一副年轻的脸庞,左脸上还有艳红的印记,他的手颤着抚上去,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了你,能在我心中的人——唯有你。」握紧云宕秋的手,挽歌许下承诺。
云宕秋心头已无憾,然后,他的手缓缓垂下,半晌后,眼眸合上,再也没睁开过。
梅瓣片片飞舞,凄凉、清雅,却又倾诉着等候的寂寞终于有了回音。
他——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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