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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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从上大学起,就开始兼职在一家酒吧里打工,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每天四个小时。他在信中说:虽然睡眠时间少了,不过过得很充实。
转眼就上大二了,这一年我也正式告别青春少年时期,进入了二十岁的年华。
二十岁生日这天,同学们用十二分的热情给我买来了生日蛋糕,在寝室里开了个热闹非凡的生日Party,大家极尽搞笑之能事,把宿舍里唯一的一把木吉它弹拨得叮咚乱响,还把一些流行歌曲改编得鬼哭狼嚎,我想那天晚上对面的男生宿舍一定彻夜难眠了。屋子里很热闹,我的心却空落落的,无法被眼前的快乐渗透。
昊一直没来电话,难道是兼职的工作太忙了吗?还是他根本就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大家都各自上床睡觉了,我还一直睁着眼睛盯着电话。
凌晨两点,寝室里的电话突然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我一跃而起,抓起了话筒,上铺的同学不耐烦地咕哝着:“谁呀?这么晚了…”接着翻过身去继续睡了。我把电话抱进被窝里,压低了声音说:“喂…”“喂,晗啊,睡了吗?”“嗯…”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对不起,我刚下班…今天生日过得开心吗?”“还好,同学们搞得挺热闹的。”“想我了吧?”“切,哪有那时间啊。”“呵呵…现在能出来一下吗?”“什么?”我一骨碌坐起身来。“我现在在你们学校大门口呢,快冻僵了,快来救救你的黑马王子吧。”我听到昊哈气和跺脚的声音。“你说的是真的吗?”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有点发懵。“你的黑马王子什么时候骗过你呀?”昊还是笑。我掀掉被子,手忙脚乱地开始在黑暗中穿着衣服。
室友们已经醒了:“晗,你疯了吗?现在都几点了?”“就是,被值日老师逮到可不得了。”“是啊,让他明天来吧。”我已经到了门口,笑着对她们说:“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你们吗?拜托了我亲爱的同志们。”“真搞不懂你啊…”“知道了,去吧,去吧…”“小心点…”我在她们的叮咛声中猫着腰溜出寝室,快速地穿过了走廊,又猫着腰越过了门房大妈的值班室,此刻值班室里漆黑一片,估计门房大妈早已睡得春眠不觉晓了。
借着林荫小径树丛的暗影掩护,我的路兴奋异常地奔跑着。终于来到大门前,门卫也早已在屋里休息了,我透过大铁门的栏杆,看到昏黄的路灯下那高高的身影,是昊没错。他疾步走过来,一把从铁门外攥住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凉,把我的手握得有些痛。我们就这么隔着铁门,痴痴地对望着。
过了好一阵我才想起来问:“你就这么来的吗?”他笑了笑,将右手伸到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把牙刷说:“还带了他。”我也笑起来,不敢太大声,怕惊醒门卫。“我们就这样呆着吗?”“等一下,我可以出来。”我抓住铁门的横条使劲往上攀。昊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扶着我。我终于爬到了铁门的顶端,开始往下滑,昊在下面一个劲地提醒着:“小心,小心,慢点,慢点…”我的脚终于安全地着地了,我还从来没干过这么刺激的事,感觉好像刚才做了一回间谋特工一样,呼吸有些急促,心也咚咚地狂跳个不停。
昊一把将我揽进怀里,箍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不过我仍然静静地靠在他胸前,一动也没动。他的胸膛宽阔而厚实,心跳声在我耳旁清晰有力地律动着,我被他的臂膀和身躯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真希望没有时间这种东西存在。
我们这样静静地呆了不知有多久,昊突然松开手臂拉起我的手闪进了校门旁的绿化林里,白天熙来攘往的绿化林里,此刻万籁俱寂,昊的眸子在漆黑的夜里竟然有些光亮,我们的呼吸凌乱的散布在黑暗里。我什么话也来不及说,昊火热颤抖的吻就封住了我的双唇。火热的唇舌纠缠使我的脑子里空白一片,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自下而上地在身体里游走冲撞…
二十岁的这个夜晚,天上没有星辰,我却看到满天繁星;天上没有云,我却置身在一片旑旎的云雾里。经历了刀砍斧凿的疼痛过后,我们的汗水融合在了一起,我们的呼吸融合在了一起,我们成为了世上关系最亲密的人。
第二天早上从宾馆的房间醒来时,看到昊的脸近在咫尺,忍不住满足地笑了,心口被幸福塞得满满的。昊也醒来了,眼神清澈明媚地望着我,在我耳边低哑地说:“你醒啦?睡得还好吗?”我蓦然惊觉自己的身体还紧紧依偎在他胸前,倏地红了脸,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他轻声笑了笑,从背后搂住我,吻着我的肩膀说:“还害羞啊,我的晗真是太可爱了,快转过来让我亲亲。”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到脖子根了,背对着他轻声说:“别闹了,快起来吧,你今天还要赶回学校上课呢。”昊呼了口气,在我耳边呢喃道:“我今天也任性一次吧,再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搂紧我,让我毫无间隙地贴紧他同样的身躯:“你听到我幸福的心跳声了吗?他在说,晗,我爱你。”我被幸福击中了,脸色绯红,浑身发烫。我回过身来,看到昊闪亮的眸子和满足的笑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他一边热烈地回应着我,一边迷糊的说:“你打算…让我今天跷课吗?”我没回答,只是痴迷地吮吸着他的唇舌,他终于被我点着了,一侧身将我覆盖在身下,声音喑哑地说:“想不到我的晗也是个小妖精啊…”我得意地笑了,笑容很快迷失在一片旑旎的云雾里…
我的第二十一个情人节,收到了昊一封长长的信和一幅美丽的图画。昊说是他亲手画的,画的内容是关于玫瑰的传说,一个美丽的女子用生命和鲜血浇灌出了红色的玫瑰。整幅画都是用黑色的碳笔描绘的,只有那几朵从枝蔓间顽强地伸展出来的玫瑰花被涂上了鲜艳的红色,这幅画给人的视觉冲击非常强烈,甚至是惊心动魄的。昊在信中说,等到下个情人节的时候,他会带我去见他的父母。这句话跟那幅画一样,同样让我震撼。就是说,我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昊就会正式带我回家见家长。不知怎地,我有些期待,更多的却是紧张和不安。
昊的家在离市区不远的近郊,一个相当有名的别墅区,我恍若置身仙境地跟在昊的身后,走进昊家三层楼的大门时,我感觉手心已经湿腻腻地了。昊已经感觉到了,安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轻声说:“别紧张,我爸妈挺随和的。不是还有我吗?别拍。”管我低低地应了他一声,心里还是不住地打鼓。
昊的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肚子微凸,穿着一件银灰色的西服,昊的轮廓跟他有七分相似,他客气的带着商务性的微笑望着我。昊的母亲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旗袍,肩上搭了一条类似动物皮毛的皮草披肩,像是要去参加什么晚宴似的,一副典型的贵妇人模样。
她用打量一件商品似的眼光自上而下的审视着我。我感觉有些压抑,似乎能体会到自古以来所有的灰姑娘们此刻的心情了,忐忑不安,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客厅本来就空旷,经过这样的沉默良久,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昊握了握我有些冰凉的手,准备打破这种沉默:“妈…”昊的母亲挥了挥手,打断了昊的话:“小晗啊,你的情况,昊已经跟我和昊的爸爸说过了。你真是个坚强的女孩子,父亲下岗,母亲给人做保姆,你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坚持完成了学业,这一点我和昊的爸爸都挺赞赏的…”昊的父亲赞同的点了点头。昊的母亲慢条斯理地端起几上的茶杯浅呷了一口,接着道:“你也知道,昊他爸爸每天都有上千万的生意要谈,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可见是很重视你的。你今天能来我们很高兴,我们想听听你对未来的想法。”“我…我将来想继续研修我的专业,做专职的撰稿人…”我嗫嚅地回答,好像自己的专业见不得人似的。“听昊说,你是的?”昊的母亲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腔调。我点了点头。“可不是什么热门的专业啊,看看现在,还有多少人在看书啊!我听说有的作家穷得每天吃方便面,摇笔杆子很累人啊,不考虑换个职业吗?”笑话,在你眼里别人都是穷人,我看你才是精神上的穷人呢。当然我不能把这话说出来,不过我向往的职业被人这样贬踏,心里真的不太痛快,这股气一上来,突然觉得勇气倍添似的,我抬头望向昊的母亲,目光坦然:“这是我最向往的职业,终其一生我都不打算更改。”不管有多坏的结果都一齐来吧,我不在乎。

“真的是年轻人,精神可嘉啊。不过,我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他父亲的巨大家业的,这么庞大的事业没有一个贤内助可不行啊!不瞒你说小晗,我们对你的人品还是挺满意的,可是我们家就昊一个儿子,希望他将来结婚的对象是一个可以在事业上给予他实质性帮助的人。因此,我们觉得你们俩不太合适。”哼,原来如此,早料到有此一着,真不该来受这窝囊气。我呼地站起来,对昊的父母欠了欠身,说:“我想我明白叔叔和阿姨的意思了,对不起,打扰了。”我转身就走,昊一把拉住了我:“妈,你们怎么能这样?不是说好了吗,只要人品好,我喜欢就可以了吗?”昊的语气有些激动。“儿子,你母亲说得对,将来继承了老爸的事业,没有一个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人,到时你就知道后悔了,与其让你将来后悔莫及埋怨我们,不如趁早改变想法。”昊的父亲,一位慈眉善目的企业家,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出的话与昊的母亲如出一辙。
我挣脱了昊的手,向门外飞奔而去。昊在我身后大声叫喊着:“你们太过分了…”后面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我发足狂奔,一直到跑出了这个现在在我眼里如同囚笼一样的地方。
昊从后面拉住了我的手臂:“晗,你怎么不等我?”“你想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的人格和职业的话,你现在就走,回到你那个亿万家财的别墅去。”我头也不回地甩开昊的手继续往前走。“我如果是那么想的,还出来追你干嘛?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我停住了脚步。“我刚才已经和那个家脱离关系了,从今以后你愿意和我浪迹天涯吗?”昊诚恳地望着我,随后笑着摊开双手:“我现在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了,你可要收留我啊。”我用与刚才奔走时同样的速度撞进昊的怀里,昊‘啊呀’一声低呼,我惊慌地问:“我撞到你了吗?撞痛了吧?”昊笑而不答,搂紧了我。
昊从此身兼数职,擦皮鞋、摆地摊、跑吧台…只要能挣钱的工作,不管多脏多累他都一声不吭,卖力地干,似乎想用实际行动来说明,他的选择不是意气用事,他不靠那个家财万贯的家也一样能生活下去。
我看到昊白天在皮鞋店里擦皮鞋,天一黑就去夜市摆地摊,收市后又急急忙忙赶往酒吧做兼职,人一天天地消瘦下来,皮肤经过风吹日晒变得黑黝黝的,暗自心痛。于是我每天从书报摊上回来,就急急忙忙地给他炖好一锅补身的汤,然后再急急忙忙赶去夜校上课。
五年过去了,经过一番努力,昊开起了一家初具规模的公司,我也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一家国际性的杂志社。我和昊也越来越忙,一个月也难得见几次面。昊父亲的公司在这一年破产了,承受不住沉重的打击,昊的父亲一下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两个月后离开了人世。昊的母亲从豪华的别墅区搬到市区一幢普通的旧居民楼里,房子还是我四处奔走联系到的,昊根本抽不出时间陪他母亲。
两年之后,公司选拔各部门精英去国外进修学习,我很幸运的被选中了,将要被派往瑞士那个风景如画的国家研修学习。在此之前,我想跟昊好好商量一下。我打电话约了昊吃晚饭,昊把地点定在了一家快餐厅,我毫无异议地接受了。
吃饭的时候,昊不停地看表:“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是啊,不过,昊…”“有什么话赶紧说吧,我等一下还要见客户。要不,晚上回来再说行吗?”我‘铛’地一声把汤匙扔进盘里:“昊,我们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吗?一定要这样匆匆忙忙的,公事公办的说话吗?你知不知道从你进门开始你看了多少次表?”“对不起,晗…”“你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十七次。你不到半个小时看了十七次表。昊,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吃过饭了?你工作很忙我知道,你说吃快餐我也没意见。可是,我觉得这两年我们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流逝,我真的很害怕,我们到底怎么了?”“晗,你这是怎么了?”“昊,我们结婚吧!”“好。可是得等我把这段时间的事忙完以后,好吗?忙完这阵,明年,明年我们就结婚。”“我今年二十八岁了,我们的爱情长跑已经经历了十二年,我想也该让我到终点站歇一歇了。我等不到明年了,现在就结婚吧。”“晗,你今天究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我避开昊伸过来摸我额头的手,冷静地说:“下个星期,我要被派到瑞士学习,学习期是两年,期满后未婚的可能被派长驻国外,已婚的可以回来继续任职。”“这样吧,我现在要去见一个客户,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好吗?”“三天,三天以后我就要动身了,这个星期天晚上八点,我在老地方咖啡店等你的答复,你不来的话我就知道答案了…以后,可能就不会回来了。”“好吧,那就星期天晚上八点,我真的该走了。”昊焦急地拍拍我的肩,匆匆消逝在我的视野里。
我没想到,那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等到两年后,我恢复心情从国外回来,才知道昊去世的消息。
过了行尸走肉的十天后,我换上了一身黑色素服,捧了一束昊生前喜欢的非洲菊,来到昊的家门口,昊的母亲,一个形容憔悴,衣着寒酸的中年妇女给我开了门。一进门,我就卟通一声跪倒在地,嘶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妈…”,昊的母亲身子一震,双眼骤然睁大,显然是认出我来了。这个女人,中年承受了丧夫丧子之痛,从荣华之颠跌落到尘世谷底,接踵而至的打击已经摧白了她的头发。她咬牙切齿地厉声道:“你这个贱人,扫帚星,你还来这里干什么,你给我滚!滚!”这是我预料中的情形,我心里没有一丝惊慌,依然跪在地上说:“妈,你骂我吧,你打我吧,只要你能消消心里的恨,让我拿命去换昊我也心甘情愿。”“不要叫我妈,谁是你妈?一想到我的儿子…”昊的母亲用衣角抹了抹眼泪,怒目圆睁,指着我说:“我就恨不得拿你去给他抵命!”我低下头低低地说:“我知道,我不奢求你原谅,只求你让我到昊的坟前看上一眼…”
昊的骨灰安放在公墓里,四周是和他一样苍白寂廖的墓碑,我把非洲菊轻轻地放在他的墓碑前,天空的阴霾终于落在了地上,飘起了如丝的小雨,我仰起头任雨丝轻拂着我的面孔,心里对昊说:昊,是你吗?你知道我来了对吗?低头看到昊在墓碑上对我微笑,他知道。
我将一个MP3埋在了昊的坟前,MP3里反复地回放着张玉华的《原谅》:“原谅把你带走的雨天,在突然醒来的黑夜,发现我终于没有再流泪。原谅被你带走的永远,时钟就快要走到明天,痛会随着时间好一点…”
昊的母亲后来告诉我,在我等昊赴约的那个雨夜,昊买好了钻石戒指和第二天去瑞士的机票,他在电话里高兴地告诉他母亲:“妈,你儿子要去瑞士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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