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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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力微事后才知道了那天晚上那个人离去的情景:一个粗壮的汉子骑着马,在木纳山北边夜色浓重的草原上奔驰着。
他是个心中装满了痛苦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永远不服输的人。在很多情况下他的心坚硬如铁,但偶尔又显得软弱而多疑。命运对他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父亲杀死了他的母亲,还要杀他。为什么?就是因为他和母亲反对拓跋鲜卑南下。他和母亲并不是为了私利,而完全是为部族的前途着想,结果却遭此厄运。他逃到了朔方,不顾一切地扩大自己的势力,终于能够称霸一方了,但他却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明确的盟友或者敌人,他只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想吞掉他。但他逃到朔方扩大势力,难道仅仅是为了不被别人吞掉吗?
现在他伏在马背上哭了。
这以前他大概总共哭过两次,头一次是母亲被杀的时候。他爱自己的母亲,当然也很爱自己的父亲,但父亲却将他母亲杀死了!他突然明白这个世界真是太残酷了,因此他哭了。第二次是当他听到父亲宣布西部鲜卑是拓跋鲜卑永久的敌人的时候。不错,那时侯他仇恨父亲,但内心深处却又在热爱着父亲,甚至在潜意识里还盼望着有朝一日与父亲和好。但父亲宣布他是永久的对头。他绝望得哭了。
险恶的环境和不服输的性格使他炼就了敏锐的观察能力和出色的策略意识。这些年他看得很清楚,拓跋鲜卑和没鹿回部形成了联盟而对他形成了威胁。同时他看得更清楚的是,那种联盟形成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拓跋鲜卑势单力薄而没鹿回部想趁机扩大势力。他明白这种联盟内部存在着激烈的争斗,因为他知道一切联盟都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形成的。于是他决定与联盟双方的某一方进行暗中联络。他当然懂得必须跟弱的一方联络,因为弱者才需要朋友。
他决心自己当自己的使者,这不仅是因为事关重大,他还真想去看一看拓跋鲜卑,更想趁这个机会见弟弟一面。这个世界上他现在只有弟弟这么一个亲人了。
多么奇特,时隔几十年以后他又与自己的部族相见了,不是在老家,而是在离老家几千里以外的草原上。多么熟悉的乡音,多么熟悉的衣着和面孔,他甚至觉得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熟悉的拓跋鲜卑的气息。他发现嘎岱已经老了,而当年他出逃时还不到一周岁的弟弟现在已经长成了五十多岁的汉子。当时他甚至有了一种冲动:抱住弟弟痛哭一场……

他现在伏在马背上不停地哭着,有几次还发出狼嚎般的悲声。他这次才明白,自己仍然爱着拓跋鲜卑。
但过了几天,在那个月圆的夜晚,在木纳山口与弟弟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了许多。
“你大概知道我是谁了吧?”他问。
对方用浑厚的声音回答:“知道了,你是我哥哥。”
“坐下吧。”
“坐。”
一轮圆月挂在木纳山的天空,月光下是连绵起伏的山脉的轮廓。弟兄俩旁边的石头泛着青光。两个人坐下后一直沉默着。最后还是哥哥打破了沉默。
“我背乡离井几十年,现在你又来这里寄人篱下。你看这……唉。”他说。
拓跋力微轻轻地笑了,说:“你是想说,本不该这样。”
“是的,本不该这样。”
“你是想说,这都是南下的决策造成的。”
“难道不是吗?如果我们这时候仍然住在故乡的深山密林,你我中间的一个是首领,另一个也肯定是副首领。我们兄弟俩亲如手足,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你看现在……”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是历史,早已让我们变成死对头了。”拓跋力微说。
“不是历史,是我们的父亲。”
“不管是谁吧,反正已经那样了。”
“是啊,无法改变了。”当哥哥的说。
“哥你放心,目前我决不会去打你们。”拓跋力微说。
“这我已经估计到了。但以后的某一天,你我肯定会你死我活一场。”
“是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拓跋力微叹了口气。
“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谈谈别的吧。”
于是兄弟俩谈起了他们的故乡,谈起了各自的遭遇和爱好,越谈越亲密。后来他们先后躺在石板上,望着天空。皎洁的月亮从高空望着他们。
是哥哥起的头,唱起了古老的鲜卑歌。
一匹马飞来了
马上骑着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迎着她跑过去
幸福就像早晨的太阳
弟弟也跟着唱起来。
一群羊过来了
羊群后边走着一个漂亮的姑娘
我迎着她跑过去
幸福就像皎洁的月亮
他们低沉浑厚的歌声在木纳山山谷中轻轻地回荡着。
啊,故乡的深山密林
我们的父亲母和亲
啊,欢乐勇敢的鲜卑
我心中的太阳和月亮……
天亮前弟兄俩要相互告别了。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随即放开手,骑上马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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