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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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的来了。”阿盖对拓跋力微说。“在哪儿?”
“出了山口,就安营扎寨了。”
“够蠢的。”拓跋力微说。
“怎么了?”
“他们暴露了意图。”
“怎么暴露了?”
“你想啊,他们为什么不打进来,而是在我们的边沿上摆开了一种架势?那不是等于告诉我们,他们的意图并不是真的要打,而只不过来威胁我们,让我们去求他们吗?”
“是这样。”阿盖说,“那我们怎么办?”
“别理他,就像没有看见他们似的。”
他们是牵着马站在河边上说话,太阳在头顶上晒着,河水在哗哗地流淌。两匹马为了躲避马蝇的袭击,一直在摇头晃脑。阿盖突然看见有一个人朝他们走过来。
“他来了。”阿盖说。
“谁?”
“西部鲜卑的俘虏。”
拓跋力微也看见了那个人。真的一点都不错,过来的那个人正是那年他亲手放掉的那个俘虏。
当年的俘虏来到他们前面就跪下了。
“拓跋力微首领……”
“你带来了什么消息?”拓跋力微问。
“蒲头大人的使者要来见您。”
拓跋力微一听这话便哈哈大笑着说:“一盘死棋终于走活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拓跋力微在军帐里来回踱着步,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烦躁。按说,比起刚即位那时侯他已经经历了很多凶险,也已经相当自信了,他现在连老奸巨滑的窦宾都不放在眼里了,他不应该显得这样心神不宁。不就是会见西部鲜卑的使者吗?
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感到烦躁不安。
“把嘎岱老人和阿盖请来。”他朝着帐篷外边喊道。
站在门外听候吩咐的侍从很快把那个父子两个人叫来了。嘎岱显然比十多年前老了许多。
“你们两个陪我会见西部鲜卑的使者。”拓跋力微说。
过了好久,帐篷外边传来很重的脚步声,一个大汉走了进来。他就是西部鲜卑的使者,看样子已经六十开外的年纪,但却显得很健康。这个人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那就是他左脸上有一条斜斜的伤疤。
一看到这个人,拓跋力微几乎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具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这无疑是个十分强悍的人,同时明显表露出一种怯懦和自卑,他有一种粗犷而坦然的表情,说明他是一个经历过千锤百炼而且经验丰富的人,但同时又表露出浮躁和紧张。更使拓跋力微吃惊的是,这个人怎么看都有一种拓跋部族特有的那种神态。
拓跋力微望着他发呆,在最初的一刹那他甚至想:他难道是一个拓跋鲜卑吗?
“你可以坐下说话。”嘎岱老人冷冷地说。
“坐不坐无所谓。我是来传达我们蒲头大人的建议的。”使者说。
“那你说吧。”拓跋力微似乎才缓过神来。
“我们的蒲头大人认为,没鹿回部已经形成对你们的威胁,因此我们应该互相依靠。”
“你的首领说的是一种联合,但联合到什么程度?是明着联合还是暗中联合?”阿盖问道。
“联合到什么程度不好说,至少我们大概不可能联合出兵打没鹿回部吧?我们倒是愿意那样做,但你们不会同意的。因此,我们的联合是一种暗中的联合。”
“我们同意。”阿盖说。
“既然你们同意,那我们双方应该有所行动,不能只说空话。”使者说。
“我们不会联合没鹿回部打你们,即使要打,我们也会给你们传递消息,而且我们也不会真的去打你们,只是做做样子。你们呢?当我们受到威胁的时候,请你们来牵制一下没鹿回部的力量。”阿盖说。
“那是不是就这样说定啦?”使者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拓跋力微的脸问。
“他们刚才说的都是我的意见。”拓跋力微说,“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没鹿回部的军队已经驻扎到我的家门口了,你们打算怎么办?”
“你的想法呢?”
“我看你们也派一些骑兵来,驻扎到他们附近。到时候我会派人起慰劳你的兵。”
“好吧。”
会见结束,拓跋力微看着西部鲜卑的使者走出帐篷。
黑暗中,阿盖送父亲回帐篷。草原上的夜风带着牧草的气息,远处一个拓跋鲜卑人在唱歌,那是一个高亢的男音。他大概是一个牧马人,也许是一个夜里巡视的哨兵。
“爹,不对劲呀。”阿盖说。
“怎么了?”
“首领今天晚上几乎一言不发。”
“哦……”
“我还注意到,您一直盯着那个使者看。”
嘎岱老人埋着头一直在走,也不说话,这样走了好久他才转过身来问儿子:“你看今天晚上来的那个人像个使者吗?”
“真的不像。要是让那样的人只当使者,那真的是大材小用了。”阿盖说。
“那你说他像个什么人?”
“至少应该是一个头领。”
“其实,他就是西部鲜卑的首领。”嘎岱说。
“什么?他就是蒲头?”
“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认识蒲头?”
“当然认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长到十五岁。”
“怎么回事呀?”阿盖越听越糊涂。
嘎岱老人叹了口气说:“咱们坐下说吧。”
父子俩坐在柔软的牧草上。远处的那个人仍在唱歌,歌声随着夜风传来,时断时续。
“唉,你知道蒲头是谁吗?”嘎岱对儿子说。但他没有等儿子回答,说:“蒲头就是拓跋力微的亲哥哥呀。”
“什么?”
“这件事,连拓跋力微都不知道。因为诘汾首领杀了蒲头和拓跋力微的母亲,蒲头连夜逃出去的时候,拓跋力微还不到一岁呢。”

“还有这事?”
“拓跋鲜卑刚刚开始南下,那时侯争论多激烈呀!可是咱们诘汾首领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他坚决南下。当时,一些人就想暗杀诘汾首领,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蒲头和他的母亲,就是诘汾首领的夫人和大儿子,也就是拓跋力微的亲生母亲和亲哥哥。”
“天啊!”
“他们母子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呢,诘汾首领却先动了手。他先把蒲头和拓跋力微的母亲杀了,蒲头却趁机逃脱了,他带着很少几个人,但一路上招集了不少分散的鲜卑,一直逃到了朔方。”
“哦,明白了,这样才编造出一个拓跋力微是天女的儿子的说法。”阿盖说。
“是啊,那是诘汾首领的计谋。很长一段时间,‘诘汾无妻家,力微无舅家’的说法广为流行。意思就是那‘妻家’和‘舅家’不在人间在天上。这真是一个非同一般的计谋,一则堵死了蒲头将来夺权的可能,因为拓跋力微当首领是‘天意’。二则掩盖了拓跋力微母亲被杀的事实。”
“原来,一个民族的崛起需要有血腥伴随。”阿盖仰天长叹。
“我再告诉你,蒲头原来并不叫蒲头,他叫匹狐。”
“匹狐?……那他是不是也认出了你?”
“肯定认出来了。”
“拓跋力微首领不知道这件事吧?今天晚上他怎么神情有点异常?”
“他肯定听都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但我敢肯定,今天晚上见到那个使者的时候,他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因为他见到的毕竟是他的亲哥哥。”
现在,帐篷里只留下拓跋力微一个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特的感觉在折磨着他。这是怎么了?
烦躁、自卑、孤独等等感觉在他胸中混杂着,汹涌着。他知道,自听到西部鲜卑的使者来访的消息以后这种感觉就开始出现了,而当那个使者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已经达到了顶点。
那个使者的样子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晃悠着。他觉得那个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震撼力,但他又不明白那个震撼力究竟是什么。只有一点他清楚,那就是他感觉到那个使者有点面熟,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见过西部鲜卑的人!
嘎洛进来了。
“刚才出去那个人是谁呀?”她问。
“不是嘎岱和阿盖吗?”
“我不是说他们,我说的是在他们前面走出去的那个人。”嘎洛说。
“哦,那是西部鲜卑的使者。”
“是吗?我还以为是你哥哥呢。”嘎洛说着笑了起来。
“什么?我哥哥?”
“你不觉得他长得跟你太相象了吗?”
“啊!……”他轻轻地叫道。
他终于开始明白了,使他感到不安的是那个使者的长相,那个人的长相实在是太像他的父亲诘汾了!
多少年以前的那一幕突然出现在他的记忆里,那是筑如被砍头时候的情景:
“我现在告诉你,你根本不是什么天女的儿子。你是诘汾首领的大老婆生的,你母亲就是被你父亲杀死的。”筑如当时红着眼睛喊着。
“是吗?”他当时问了一句。
“你父亲真是个铁石心肠。他不仅杀了你母亲,还差点杀了你的哥哥。但你哥哥逃脱了。”
“我的哥哥?他在哪儿?”拓跋力微当时着急地问。
但筑如再没有说话,被砍头了……
现在,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跳进了的脑海。我真的有个哥哥吗?那么他在哪里?他是不是逃到了朔方?他是不是就是刚才那个人?
“你现在先喝点酸牛奶,完了睡觉。”噶洛说。
他这才想起噶洛已经来了,便抬起头看着她。发现她是穿着装饰华贵的宽松的睡袍进来的,肯定刚刚在河里洗过澡,甚至她湿漉漉的头发上现在还挂着水珠。
“啊,你先一个人睡着,我……出去一下。”他慌乱地说着,走出帐篷。
为了追上那个使者,他快速地冲下草坡,为了抄近路他甚至脱掉靴子挽起裤腿涉过坡下的小河。但一直追到出入口那个地方,他仍然没有追上那个人。
“啊,首领……”出入口上站岗的哨兵看见了他。
“你看见一个人从这里出去了吗?就是刚才。”他问。
“他刚刚出去,已经骑上马走了。”
“是吗?”他很失望。
“不过首领,他给您留了一件东西。”哨兵说。
“什么?”
哨兵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他把那东西放在手掌上看,因为天黑看不太清楚,但他凭感觉就明白,这是一个小牌子,是刻着“鲜卑兽”图案的小牌。
“啊!……”他在心中大喊,想起了筑如临死前的话。
“将来你要是能够见到你的哥哥,那么你会发现,你哥哥的脖子上也挂着跟你一样的鲜卑兽小牌。”筑如就是这样说的。
“他还给你留下一句话,说要是你有兴趣,三天后月圆的夜晚,他在木纳山口那边等你。”哨兵说。
当拓跋力微去追赶那个使者的时候,嘎洛已经来到小河的拐弯处。她在这里等一个人。这个人是她资助过的那些穷人里边挑选出来的,一个对她无限忠诚的人。
现在那个人过来了。
“夫人……”
“你现在就去见我的父亲,拓跋力微首领跟他的哥哥已经相认了。”
“我现在就去。”那个人走了。
嘎洛在河边站着,冰凉的晚风吹着她的脸。也吹着她脸上的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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