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七章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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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真的喜欢她甩头的那个动作?”明月说。
他点点头,“不怕你笑话。”
“我呢?”明月认真地看着他。
“也算是喜欢吧。”
“拍我的马屁吧?梦菲呢?”
“她不留长发,嫌梳起来麻烦。”
“她不知道你喜欢女人留长发?”
“也许吧。”
“告诉她呀。”
“你觉得有必要吗?”
“如果她想法改变了,也留起长发来呢?”
“大概也会喜欢吧。”
“因为柳絮?”
“那是我第一次——”
“你说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感觉?可以打个比方。”
“就像是,是抓着那些青丝在空中荡秋千吧。”
“她知道吗?我说的是柳絮。”
“开始没有和她说,是想只有无意中做出来才最美。后来,就和她说了。”
“她说什么了,还记得吗?”
“当然。她问我真的好看吗。我就说真的好看。她又问我怎么个好看。我说不知道,反正是觉得好看。当时,我确实是说不上来。她甩甩头,说以后就天天像那样甩头让我看。我抚摸她的头发,点点头。她说现在就开始吧。解开辫子上的头绳,不停地左右甩头,让长长的头发飞起来。她甩得头晕了,站不稳,差点摔倒,倒在我怀里。她在我怀里还要甩头给我看,仰起脸看着我,在她浅浅的笑容的映照下,我看着她的眼睛出神,第一次感觉到,如果我是一只鱼,生活在那里面该有多么的幸福。她问我她像不像是一个疯子。我说我就是一个疯子。她羞涩地闭上双眼,我就看着她不时颤动一下的睫毛,她的呼吸像春天的微风。”
“你看我的时候,我怎么不注意?”
“因为是偷着看的。”
“倒是敢说真话。不过,现在就不必偷着看了吧。”明月站起来,解开束了头发的皮筋,甩了一下满头的长发。
“好了,别这样,会摔倒的。”
“你会看着我摔倒吗?”
“明月,何必呢?快别这样了,你酒喝得有点多了。”
“不要捉我的手。”
“坐下吧。坐下。”
“如果你不用手摁住我的头,我也会一直甩下去的。”
秦风用一只手按在明月的头上,明月偎在他胸前。
“你有白头发了。不过,只一根。”
“老了。”
“都老了。”
“你也认为咱们都老了吗?”
“不高兴了吧。人们都说我不会说话,比如永远不要对你们女人说一个‘老’字。”
说不清为什么,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脾气变得连我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
那天晚上的自习课,我问同桌吃过榆钱饭没有,他说没有。我问他吃过山药面合烙没有,他说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像上小学的时候吃过。我问他怎样做山药面合烙。他抓了好大一会儿后脑勺,说似乎是要用榆皮面和山药面和成面,再放进合烙床里压。我问他们家里有没有他说的合烙床,是个什么样子的,他不耐烦了,说你小子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干什么,掉头不理我了,任我向他说什么好话都无济于事,就差点和他打起来,直到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都来看我们,才偃旗息鼓。或许,在他的心里,吃榆钱饭和山药面合烙都是穷的表现,是一件让人感觉羞耻的事。
晚上,我做了一个吃山药面合烙的梦。梦里,跟我妈说我想吃山药面合烙,我妈说不会做,我缠着她不罢休,她就去借了东西,又请了人来帮忙。结果,她请来的人竟是柳絮。柳絮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爸妈都说山药面合烙好吃,夸柳絮的手巧。醒来后回忆梦里的情景,真实得如同昨天刚发生过的一样,而且唇齿间隐约还有山药面的香味。
过了两个星期,或者是三个星期,柳絮还了我的书。在那个两个异性只要稍有接触就马上会被怀疑是在谈恋爱环境里,不想惹来无名非议的柳絮,在还书的时间上显然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那天,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走到我面前,把书放在书桌上,说看完了。我说还看别的吗。她说现在不了,以后吧。说完就径直出了教室的后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坐在座位上看书。她的走出教室,在我看来似乎也是有用心的。
我看着桌面上她还的书,呆呆地出神,说不清当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反正老盯着那几本书看。有一个男生进来,看到了我桌子上的书,向我借。我不想借给他,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想借给他。
“我还没有看完哩。”我没好气地说。
“就借一本。”同学说。
“等我看完了。”我说。
他朝柳絮的背影看了看,我也朝柳絮的背影看了看,之后两个人面对面地吵了起来,又差点打架。最后,他丢下一句“不就几本烂书嘛,叫我看也不看了。”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狠狠地踹了一脚门,以发泄心中对我的不满。
我朝柳絮的座位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悄然离去。
我想我的莫名其妙的表现一定会在她心中产生不好的印象吧——当时,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莫名其妙的。更莫名其妙的是,我还一页一页地掀了看柳絮还的书,似乎是想找到什么。
天气转冷之前,柳絮又向我借了几本书。还书的时候,天气刚刚变冷,而她的手已经冻了。她冻了的手肿着,乍看是红润的,不再像以前手指又黑又瘦又细,好看了许多。她把书放在我面前的一瞬间,我冲动地几乎要伸出手去,借接过她递过来的书摸一下她的手。
我抬头看她,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穿了厚衣裳,她的身体看起来也不像以前那样单薄了。我把书放进军用挎包里,准备星期六下午带回家。
2
一九八五年元旦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的麻烦事接二连三。
先是上英语课,我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反正是没有认真地听老师在上面讲课,被英语老师发现了,用她手中的粉笔提醒我。
她第一次掷向我的粉笔落在了我前排一个同学的头上。是个男生,他用手捂着被砸疼的脑袋,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一脸委屈和无辜地看着怒气冲冲的老师。
语老师用英语说。
她第二次掷向我的粉笔力道更足了,我已经知道是冲我来的,一偏头,粉笔砸在后面的墙上,啪的一声碎了。
我自觉地站起来,迎着同学投来的目光,毫无惧色地看着英语老师。“下课后去我的办公室。”她气乎乎地说完,又继续讲课。我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听她讲课,同桌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可以坐下了,我使劲踩了一下他的脚。
“怎么还站着?”英语老师头也不回地问道。
“老师还没有说让我坐下。”我应道。
“如果你喜欢站着听课,就一直站着好了。”英语老师说。
“我应该站着。”我说,一点也不示弱,站得更直了,而且一动也不动。
下课铃响,她拿起讲议夹前脚走,我后脚跟着去了她的办公室。听到身后传来同学的议论,我还做出了一副气昂昂的样子,像是去受表扬的。

英语老师把讲议夹朝桌子上一摔,转身把门关了,在我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威严地看着站在对面的我。我毫不胆怯地和她对视。
“你上课干什么了?”她柔和的语调是压抑着的怒火。
我不吭声。
“在课堂上,和老师唱反调是不是觉得挺英雄?”她接着问。
我还是不吭声。
“老师问你呢,为什么不说话?”她又问,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依然不吭声。甚至还冲她冷笑了一下。
终于,她被我的表示不屑的冷笑激怒了,矮小单薄的身体颤抖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讲议夹,抽我的后背。
我没有躲避,因为我不想躲避。
她一下又一下地抽我,讲议夹被打散了。后来她也累了,就停了手,气喘吁吁地看着我,沉默着。她先是使劲抿了抿嘴唇,一双眼睛就变得湿漉漉的了,而随着一眨眼,两行泪水就在并不比我老成多少的脸上滚落下来。
我看在眼里,突然如鲠在喉。
她担任我们的英语课那年,才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
从她的办公室里出来,回到教室,赵梦军他们看我的是幸灾乐祸的眼神,因为我也终于挨老师的训斥了,而且他们相信那训斥是非同一般的批评。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把刚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他们,他们不信。我说谁说瞎话就如何如何,骂得很脏,不由得他们不信我说的是真的。于是,赵梦军就深有感触地提醒我,说英语老师一定会找机会报复我,让我最近上她的课的时候千万要注意了。果然,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起,英语老师开始“报复”我了。每天上英语课都要点名让我站起来背诵前一天学的英语课文;我的英语作业本上也常常写下这样的批评:“书写欠规范,重写。”让我恨她得要死,在背后骂她。
然而,初中三年级的后半段,进入中考复习,她却送给了我一套英语复习资料。这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也不曾享受到的礼遇。
后来,我在行唐高中上三年级,她调到行唐高中,接替原来的英语老师担任我们的英语课。于是,我很快就担任了班里的英语课代表。每次去她的办公室,她都会给我倒杯水,偶尔还会让我留下来聊会儿天。“越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越不是整天一头扎在书堆儿里的学生”是她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她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曲也高,和也寡”,至今还记得。
她结过一次婚,刚刚过了一个月又离了。她结婚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我是她的学生中唯一参加婚礼的。她现在独身一人,把工作辞了以后,做了生意人,天南海北地跑。生意还不错。有时,她回到行唐会打电话,两个人一起吃顿饭。她抱怨行唐没有一家咖啡馆,所以每次都自己带速溶咖啡。我很尊重她,她是我的良师益友。可惜我不是一个争气的学生,让她失望了。
大概在“英语“课事件后的一个月吧,我又和一个叫李强的同学打了一架。
有一天自习课上,听到我们前排的女生窃窃私语,议论高中班的一个老师,也就是李强的哥哥。议论的大意是他要和学校的一名未婚女老师谈恋爱,对方不愿意,他就死皮赖脸地赖,在女老师的教室里不走,还要强行和对方亲近。回到宿舍里,我就怎么看李强怎么不顺眼,就开始指桑骂槐地骂李强的哥哥,而且故意让李强听。李强终于忍不住,答了腔。
“秦风,你骂谁?他是我哥哥。”李强骄横地说。
“谁是你哥哥?我怎么不知道?”我装傻。
“你怎么能不知道?”李强说着,在我对面站住。
“我就知道他是我小子,我是他爹。”我话音落地,旁边的同学都笑了。李强冲我举起了拳头:
“你再骂你一句?”
我不得不又骂了一句。
我骂着,朝他扑过去,打他的脸,打空了,他趁机一拳打在我肩上。他也是准备打我的脸的,偏了。挨了一拳,我更加兴奋和主动,跳起来,一脚踢中他的腰。他顺势抱住了我的腿,我则抱住了他的脖子,一番挣扎之后,我俩又变成了摔跤的架势,就是人们常说的“鸡打架”,相互抓了对方的手臂,在宿舍的中央转来转去,都在找机会把对方摞倒。他突然用了一个扫趟腿,踢中了我的脚脖子,把我摔倒的同时他也倒了。我在下,他在上,骑在我腰上,还把我的两只手也压在胸前不能动弹。应该说我们的身高和体重都差不多,但李强比我劲大多了。
因为李强的哥哥是学校的老师,赵梦军等几个平时和我不错的同学,明知道我吃了亏,也不敢帮我,只在一边劝李强,说把我摔倒了,算了吧。
“不打就不打了。”李强看着地上的我,等着我放弃抵抗。
“没门。”我说,突然一挺腰,却没有把李强从身上翻下来。
“还打不打?”把准备反抗的我牢牢地压在身下,李强一副得意的表情。
“打。不打的是小子。”我说。
“你不沾。”李强说。
“你更不沾。”我说。
“那好,你就这样躺着吧。”
“是好汉,你就别让老子起来。”
“你还骂?”
“骂你怎么了?”
我又骂了一句。李强也还了我一句。我们两个就这样骂的时候,班主任来了。晚自习课上,我只穿了棉袄在讲台上,面对同学念了我写的检查。
我用来套棉袄的褂子被李强撕破了袖子。
接下来就是求赵建平,让她妈妈帮我把撕破了的袖子缝好。我知道只要我张口,热情的赵建平一定会爽快地答应的。但是,我就是不想求她帮这个忙。然而,回家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为了不让爸妈知道我在学校打架的事,除了她实在没有可以帮忙的人了。
得益于赵建平的妈妈有着一手好针线活儿,让我逃过了爸妈面前的一劫。
因为这件事,我也欠下了赵建平的人情。
期末考试前,我感觉良好;没想到考试成绩出来,我竟排在全班前十名以外,让我不由地怀疑是老师给我打错了分。放假回家,还没进屋门就被问成绩,吃饭前就挨了一顿揍。吃过饭,父母一起帮我找学习倒退的原因,先问我,我说不上来,就挨了第二次揍;接着帮我一起分析,又挨了第三次揍。那个寒假,除了大年除一,其余都是过得犯人一样的日子。
开学前一天的晚上,睡觉前整理要带回学校的书,碰倒了桌子上的一撂书,拾起来的过程中发现一本《少年文艺》封底的画上有轻轻的笔迹,拿到灯下一看,写着两行字:
“如果有缘
就让我们一路同行吧”
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枕着它,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贴在脸上,有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内心无比的宽慰。
我怎么能肯定是柳絮写给我的呢?我没有任何的证据。我后来也没有向柳絮问起过。
但是,我有一种感觉,直觉。
对此,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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