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另类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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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年的春天,确切地说是春末夏初,许多事情让人匪夷所思。
有一段时间里,全国各地的学生纷纷涌向首都北京,而首都北京的许多学生又纷纷流向全国各地。本来属于安静的校园突然着了魔似的,群情激愤,热血沸腾,变得乱搅搅的,单纯而又精力充沛的学生们蜂涌而起,冷淡了教室,厌烦了书本,开始热衷于整天整宿地讨论国家大事,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谁也不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却坚信在这个时候,就应该义无反顾地站出来,承担匹夫之责,为共和国的建设和美好未来奔走呼号,呐喊助威,甚至流血牺牲。
瞬间,风起浪涌。
我始终相信这是一个需要分工,而且分工明确的社会,各司其职,各承其责,而不是人人都来越俎代庖。因此,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宁愿一个人躺在宿舍里的床上,或者去空荡荡的教室里,郁郁寡欢地看一本借来的小说,在看得眼睛疲乏的时候,想我和柳絮明年将要参加高考的事。有时,就和老师请个假,说自己想回家一趟,却是跑去口头和柳絮幽会。周围的纷扰本应给我们的幽会带来一种浪漫的色彩,却因为柳絮担心学校因此而很难安静下来,耽误了明年的高考,忧心仲仲,而具有了一种悲情的感觉。
期间,我爸爸三天两头来学校看我。我妈还是不放心,专程来学校向我叮嘱。她领我到学校外面的小饭馆里吃饭,用她的切身经历告诫我,还没说几句便满眼泪花,抽抽噎噎,让我感觉太小题大做了,一点也不值得。说起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妈只告诉我如果没有姥爷的舍命保护,她简直不能想象自己会经历一段什么样的人生。她的内心仿佛隐藏着我无法体会的巨大悲痛,当时依然心有余悸,不愿过多地提及过去。从我妈简短而又笼统的话里,我隐约感觉到我的姥爷是一个不平凡的父亲,内心充满了骄傲。我出生后,姥爷已经去世了,我向我妈打听他的有关情况,我妈拍拍我的头,说问以前的事有什么用,只管好好学习吧,从饭馆出来,看着我走进学校的大门,还大声地叮嘱我一定要听她的话,好好学习。
和安安静静的我不同,赵建平是学校的活跃分子,学校贴出来的第一张大字报有她的份,向学校领导建议停学停课也有她的份,每天晚上集中在食堂前的篮球场上大声地针贬时政的声音中有她的份。
“明天就走,去石家庄坐火车。”
一天中午,赵建平在宿舍里找到我,一把夺下我手中的书,力邀我和她一块去北京。
“国家都到了危难时刻,你还有心思看书。你不热爱我们的国家吗?你希望历史重演,让我们的国家再度遭受西方列强的侵辱吗?国家要富强,民族要强盛,你、我,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都不能坐享其成。和我们一起行动起来吧,你这个冷血动物。”
无论如何,她的热情不能点燃我的漠然,而我的漠然也不能浇灭她的热情。我感觉失望。她也感觉失望。旁边,一个爬在床上用彩色粉笔在一张报纸上写大字报的同学吸引了她,她转过身去,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没有五分钟便打得火热,让我在一旁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者,赵建平的到来,宿舍里很多男生都怕她认为自己是哑吧,纷纷开口搭讪,各种话语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嗡嗡乱飞。我再也静不下心来看书了,从床上下来,来到宿舍外面,对着那棵梧桐树发呆。
赵建平怂恿他们一块去北京。
“北京地方大哩,万一迷了路,走不回来了怎么办?”
有人这样说。于是,赵建平气愤了。
“我说你们呀,咱们班的男生,我才发现你们一个个都和秦风差不多,都是狗熊。如果哪一天,小日本再打过来了,你们肯定都是汉奸,都是叛徒。”
“别说我。”我在外面说。
“说你怎么了?做了卖国贼还不让说你?”赵建平说。
不知道是赵建平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还是她的美貌让人动心,或者两者兼有,第二天,将近有一半的男生随她一块去了石家庄。
赵建平从我们宿舍里出来,让我晚上在教室里等她,有话要跟我说。我问她是什么话。她凶巴巴地说让你等着你就等着,反正是有话说;要是这会儿能说,还让你晚上在教室里等我干嘛。
吃过晚饭,我没有在教室里等赵建平,而是去了操场上。我想到过扔下饭盆就跑去学校外面躲避她,让她找不到我。转念又想,如果赵建平一定要找到我的话,无论我躲到哪儿,她也一定会找到我的,因为我早晚是要回宿舍的。与其被她深更半夜地叫出来,倒不如不躲避她的好,还可免去我不是有意躲避她的苍白辩解时的难堪。只是如果不躲避她,又觉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怕是象征性地躲避她,很容易就被她找到了,心里才觉得理所当然。我平时常去的地方也无非是教室、宿舍和操场。所以,赵建平很容易就找到我了。
“我是不会和你一块去北京的。”还没有等她开口说话,我先亮明了态度。
“谁让你去了?”赵建平这样一说,倒是她有理了。
“谁也没有。”我说。
“什么态度呀,你?”赵建平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意思。
赵建平拉住我的衣服,把我从双杠上拉下来。
“想吃人呀。”
“就是想吃人,吃了你。”
在操场上散步的同学朝我们看过来。赵建平穿了一条黑色的健美裤和一件雪白的T恤,T恤束在腰里,强烈的色差,使她特别的招人,也特别的精神干练。
我们从学校的南门出来,向西,到了中医院的门口,又向南,沿一条小街一直走到河里。没有了紧挤着的建筑物的遮挡,置身的空间大了,视野开阔,心情就有一种振翅欲飞的感觉。西天的半空矗立着几朵像山峰一样的云,中间是灰白色的,边缘则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桔红,景象十分壮观。
河滩里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有的围坐成一圈儿,时而大声说笑,时而窃窃私语;有的排成一个“一”字,走着一个直线,默默无语,似乎是在想同一件不愉快的让人心情沉重的事情;有的相互追逐,脚下扬起来阵阵沙尘。孤单一人的也不在少数,他们身只影单,脚步迷茫,给人以孤芳自赏的感觉。这种人在学生中常常不占少数。他们只所以这样,除了失恋,唯一的理由是喜欢这样,喜欢给人以这们的一种印象,其实质是故做深沉,想以此来引起别人的注意。我想是这样。
赵建平走在前面,我有意在后面和她保持了大红两米的距离。她沉默不语。我也沉默不语,在后面很专注地看她高跟鞋的后跟儿插进沙子里,拔出来后留下的两行均匀一致的小坑儿,或者看她腰肢随了步伐的扭动,看她衬衣束在腰里形成的褶皱——除此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一边准备着一旦她再次提出来让我和她一块北京,便把含在嘴里的一个“不”字,像石子一样掷向她,如果她听我的解释,还要说一番劝慰的话。
应该说赵建平是不习惯沉默寡言的人,心情好也罢,心情不好也罢。心情越是不好的时候,她的话往往越多,不停地说,天南地北,天上地下,校园内外,各种趣闻逸事、牢骚话、委屈话、骂人的话,想起什么来说什么,逮住了什么就说什么,什么最解恨说什么,不求质量,只求数量。话是风,风吹走她心中的阴云,阴云散开,阳光明媚了。所以,对于她的这种耐心,我反而感不习惯。
走过河南岸的一片槐树林的旁边,我想她是否要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而折身走进去。结果,她一直向前走了,脚步依然不快不慢。
我跟在她后面,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片槐树林。
那片被老师和学生一致称作爱情角的槐树林,我去过不只一次,和赵建平做伴儿去过也不止一次。树林里也是和河滩里一样的沙子,细细的,只不过土的成分要稍多一些。野草像铺上去的一块破漏不堪的地毯,一片一片的,远看又是连在一起的。草的品种也单一,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热草,既不开花,也没有可观赏的叶子,平常得再不能平常了。又因为沙地贫瘠,阳光被头顶的树木遮挡,一点也不茁壮,到秋季的时候也不过一拃高,而且叶片黄黄的,茎干细细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人不由得会生出怜爱之心,在一定程度上恰也和了来这里的人的某种心情。

槐树大多是碗口粗细的,既不成行,也不成排,明明是人工栽植的,却又颇似自然野生。每年的都有人盗伐,留下的树墩在来年的春天,冒出来一簇簇的小树,常有那些不喜欢在树上筑巢的鸟们在里面安家,过日子,生殖繁衍后代。而这些鸟们的蛋,有很大一部分被男生们偷拿了,自个玩,玩腻了摔碎,或者送给了喜欢的女生。所以,在这里,鸟的叫声中常常能听出些无奈和仇恨来——开玩笑的。
既然是爱情角,来的人自然就多,大多是一男一女,成双成对的。当然也不排除有孤独一人的,有**癖好的,或者奠吊在这曾经在这里萌发而又在这里枯萎的爱情的。来这里的人多,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地上的内容自然也就相当丰富了。曾经在底下从过的,又被风吹得到处是纸张;女生们不方便是更换下来随手扔掉的卫生纸条,艺术品似的有地上供人展览,被其他女生大骂恶心,被男生们一番议论之后一脚踢开;小便的痕迹遍布第一个较隐蔽的地方。曾传言说有一男生能一眼就辨别也这些痕迹中,那些是女生留下的,那些是男生留下的,却一直不曾当面听他的经验谈,许是绝活儿,保密的;大便被大家称作“地雷”,在更加隐蔽的地方“埋”着。因为大凡来这里的人都对隐蔽的地方怀有独钟,所以“踩响”的机率极大。它们的制造者,如果不是为情势所迫,便是因嫉妒而出于十足的恶作剧。但是,无论何种情形,无疑都会招来一顿臭骂。想对于这些秽物,骂词更让人发指。
赵建平就有这样一次被“炸”的经历,先是一双脚在地上抹来蹭去,回到学校又脱下那只鞋来在自来水下刷洗,最后一气之下扔到了宿舍的房顶上。
但是,来这里的人还是呈现一种与日俱增的趋势的,因为绿色的屏障给人们带来的安静和内心产生的一种情调,因为酷热的夏天树底下流淌的缕缕清风,秋天风中飞飞扬扬的落叶,冬天雪后树上扑簌落下的一团雪,春天飘荡的浓郁的槐花香味,还因为它距离学校既不远也不近。
看到上游的郜河桥了,赵建平站下来。我和她走齐,看着开着车灯的汽车呼啸着从桥上通过。
夜色越来越浓了,黑色的潮水不断地涨起来,把我们淹没,我突然感觉周围弥漫着一种很悲壮的色彩,我和赵建平就像两个殉情的恋人。
“秦风。”赵建平的嗓子有点沙哑。
我应了一声,指给她看那些飞驰的汽车,赵建平一点也不感兴趣。
“经过了这一段时间,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你认为呢?”
“的确是。”我言不由衷。但是,在那个时候,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可惜我们的理想不同。”
“是的,很遗憾。”
“你大概是会忘了我的吧?我说的是以后,等我们不在一起了。”
“怎么会呢?我们在一个学校,又在一个班里,天天见面哩。”
“也许明天去了就回不来了,我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
“就不能不去?”
“你不会理解的。”
“怎么可能呢?至少我们之间不存在代沟吧。”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又不能不听你妈的话。秦风,希望你一定要做一个独立的有理想有追求的人。只有这样,你一生都不会留下遗憾。”
“你误会了。我绝对不是你想象的——”
“抱抱我吧,或许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赵建平的话里流露着伤感和一种让人感动的坚定。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了,我想,迎着她展开的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和以往不同,我的意识里没有任何的幻想和因为幻想而产生的不安和冲动。我的内心只有给予,就像我有一盆清水,渴了的人说让我喝口水吧,我便把整个盆子端给他。如此纯粹而已。
赵建平说这种感觉真好,我抱着她的双臂便又用了些力。
“秦风,除了我,你没有喜欢过别的女生吧”赵建平在我耳边吃力地说。
“不要说话。”我说。
“这会儿你要是想了,我就不怕怀孕。”
“想,只想这样抱着你。”
“要让事实说话。”
“事实就是如此。”
“现在事实如何?还想抵赖?”
我哑口无言,仰望夜空,看着夜航的飞机被浓缩成一个亮闪闪的点,在群星间穿行。
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我便不能再接受。其实,我想我所担心的应该是走回头路。如果真的再走回头路,岂不就前功尽弃了。赵建平有些不理解,问我是不是一直把她当成一个坏女生。我当然说了不是。事实上,自己也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只是有时候想起来她的所作所为,觉得实在不同寻常,理解起来比较困难。而这一切,大概只能说明我们对待同一事物在思想观念上的不同和行为方式上的不同吧。我们所不同的岂止只是理想。理想这东西,我一直说不清楚,也没有明确地意识到它存在过玩的何处,又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在当时,如果说我希望将来如何如何的话,除了希望和柳絮共度人生外,其它的恐怕什么都不曾让我产生过太多的期待了,是类似于人们常说的走一步说一步的一种糊涂状况。这就是我这个人了,从来不曾想过要立志去改变什么。我感觉一切都挺好的,衣食住行、家庭、父母。我没有人生目标,因此就常常感觉我的人生不是上行的,而是下行的,是在经历一种坠落的运动。我感到悲哀。但是,悲哀归悲哀,坠落还是要坠落的,只能如此,就好像,好像什么呢?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可以准确表达的字词。反正是决定随波逐流了,不再有任何的妄想。
在沙滩里坐了大半夜,赵建平让我背她回学校。
“没有人会看见的,不要害羞。”
赵建平如是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在她前面弯下腰,双手拄膝,说:“上吧。”
“要一直背到校门口。”
“那怕是到北极。”
“那就到北极,你说的。”
“好吧,就背你到北极。”
“让人背了的感觉真好。”赵建平拍拍我的肩问道,“旧社会的大官们为什么非要坐轿子呢?我要是他们,就天天让那些个下人们背着走。”
“大概是怕那些个下人们放屁吧。”
“你尽管放好了,我双手捂住鼻子,臭得可是你。”
“我也会用双手捂住鼻子。”
“你敢。”赵建平一只手揪住我的一只耳朵,“不怕把它们扯下来,就捂吧。”
“那就憋着不放吧。”
赵建平在后面叫了一声哥哥。我不知其所以然,没有答应,她就在我的头顶上拍了一下。
“聋子呀?”
“不会是说我吧?”
“说鬼哩。”
赵建平又特别叮嘱我,说不想挨打的话,她叫一声哥哥,我就要回一声妹妹。
“还要说好妹妹。还要声音大点,让全城的人都听见,包括那些睡着了正在做着梦的人。”
“叫好妹妹,声音要大,让全城的人都听见。”
“哥哥。”赵建平咬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我站下来,腆着肚子,扯开嗓子应道:
“妹妹。”
“是好妹妹。”
“好好好好妹妹。”
赵建平高兴得在我背上手舞足蹈,笑着笑着,却爬在我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说她想起了还在监狱里的哥哥。
第二天,当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赵建平等人已经从学校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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