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位父亲的故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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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位智慧的父亲。
当我撩起用黑布镶边的竹帘,高高地抬起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出现在光线有些昏暗的屋中央的时候,他平躺在土炕上,歪着头看了我一眼,直接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叫了他一声大伯,把从口头供销社门市部买的点心放到他的枕头旁边。
“还拿什么东西呀。”他客气地说。
“应,应该的。”我说。刚见到他还有点紧张。
“你们都还没有挣钱哩。”他说,拍了拍炕沿,示意我坐下。
我抬腿在炕沿上坐下,立即感觉到扎上了什么东西,几乎要从炕上跳下来,为了不让柳絮的父亲看出来我有些紧张,进而让自己更窘迫,我双手扶住炕沿上一根被蹭得光溜溜的木板条,向旁边稍稍挪了挪,感觉扎得东西没有了,才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后来才知道是炕上铺的席子破了的缘故。炕上铺的席子不光是炕沿的地方破了,炕中央的地方还破了一个有两个巴掌大的洞,补着一块蓝白相间的粗布。炕尾巴上放了一个大红漆的板柜,旁边并排放了两个纸箱,里面放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板柜局部的颜色褪得很厉害,特别是装了锁子的下方有一个洼儿,露出来木头的原色。挨着板柜的地方还放了一个用柳条编的针线筐,放了剪刀、黑白线和各色的布条,以及用纸铰出来的鞋样儿。
柳絮的父亲躺在挨近炕沿的地方,穿着一件有补丁的白衬衣,腰以下的地方用一块像床单一样的蓝白相间的格子布盖着。我试着去想却又想象不出格子布下的一种景象。
他递给我一条毛巾。
“擦擦汗吧。”
“谢谢大伯。”
我接过毛巾。所谓的毛巾,也不过是一块集市上卖的像毛巾大小的白粗布,质地和他身上盖的布一样,厚、粗糙,还带着毛边,而且散发出浓浓的汗腥味。却之不恭,我擦了一把脸,感觉像砂纸一样。
他又递给我一把扇子。
“扇扇吧。”
“不热。”
“不热还劈头劈脑的汗。”
我接过他手中的扇子,象征性地扇着,心想要是有一台电扇就好了。
“土坯房凉快,坐一会儿也就不会觉得有多么热了。”他说,“可等到了冬天,又觉得暖和。”
说。
“知道是什么道理吧?物理过的。”他说。
“知道。大概是因为土导热慢的缘故吧。”我说。
他看着我,因为浮肿而显得苍白、丰满和平展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我很能理解这种笑容,是陷阱,是黑夜到来之前的最后一缕霞光,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最后的一刻宁静,是先于锋利的手术刀的一剂麻醉剂。审讯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比席子扎了那会儿还紧张。
但是,我错了。
“有没有把握考大学?”他说。
“这会儿可说不准。”我客观地说。
“怎么个说不准?”他说。
“还没有考试哩。”我说。
“知道我原来是干什么工作的吧。”他说。
“知道。柳絮说过。”我说,感觉已经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
“既然知道,你就应该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说‘有把握’,要大声说,声音越大越好。”他说。
他的话让我感觉好笑。大声说一句“有把握”和考上考不上大学有什么关系?简直是风牛马不相及嘛。但是,出于礼貌,我微微一笑,表示认同。
“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吗?”他说。
我摇摇头。在他的面前,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笼罩着我,操控着我,让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懂装懂了。当然,也不是谦虚;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直到现在,我一直说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力量。
“因为在你的心里,有一个‘没有把握的你’。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没有把握的你’。”他说,“当你说‘我有把握’的时候,就能把那个‘没有把握的你’吓跑,声音越大,它就跑得离你越远;等那个‘没有把握的你’跑远了,不敢回来了,回不来了,你就有了自信,对任何事都信心百倍,遇到了什么困难都能克服,都不会吓怕你,难倒你。”
我隐约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
“听明白了?”他说。
我再次点点头,看他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敬佩。
“试试。”他拍拍我的手,鼓励我。
我张了张嘴,口羞,说不出来,就抿了嘴笑。
“小曲好唱口难开,试一下。”他说。
他慈祥的目光给了我勇气,我说:
“有把握。”
“大声点。”他说。
我忍住笑,大声说:
“有把握。“
“声音还是不大。”他说。
我鼓足了勇气,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有把握。”
“你这小子。”他略显激动地说,突然咳嗽起来,开始是间歇性的咳嗽,接着是连续地咳嗽,又好像是咳嗽不上来的样子,憋得脸脖子通红。
我紧张地看着他难受的样子,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
他抓住我的手,示意我扶他坐起来。我捉着他的一只手臂,帮他靠着窗台坐好,他拉一拉盖在下半身的格子洋布,背过身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罐头瓶喝了些水,双掌在胸前抚来抚去,呼吸急促,显得疲惫不堪。就在我帮他坐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像枯树枝一样的双腿,因为一场意外的灾难,造物主赋予它们的力与美荡然无存了。
我想他也许是饿了,撕开一个塑料袋子,拿出一块蛋糕给他吃。
他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看个不停。
“你小子脑袋瓜比较复杂。”他喘了口气说,“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世俗的东西。”
我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咕咚的一声响,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我想说“你夸我呢”,竟被他猜到了。
“可不是夸你。”他说,“是批评你。”
冲他点点头。
“认为我说的对?”他说。
说,一点也没有口是心非的意思。
“不知道你心眼儿服还是不服。”他说。

“绝对服。”我说。
“不过,这蛋糕好吃,光看就知道好吃。”他说,咽了一口嘴里的唾液。
听罢,我只觉得心里一酸,有着说不出的难受,想下次一定要从城里为他买更好的蛋糕。
他把蛋糕放到嘴边,仿佛是先嗅了嗅,另一只手接在嘴巴下面,咬了一小口,抿紧了嘴唇慢慢地嚼。
接着,他咬了一大口。
他看看手里剩下的大半块蛋糕,一下放进嘴里,又嘬着嘴,把掉在手掌心里的蛋糕的碎屑吸干净了,咀嚼,两腮鼓鼓的,像两个馒头。
把嘴里的蛋糕嚼烂,咽下,他大约用了三分钟。当我又拿起第二块蛋糕递给他时,他让我也吃。我拿起一块蛋糕,学着他的样子,用一只手接在下巴下面,最后又把掉在手掌心里的蛋糕的碎屑吸干净。这一切,在平时我是会感觉好笑的;而当时,我却有着一种极庄重极神圣的感觉。在我吃完一块蛋糕的时间,他一共吃掉了三块蛋糕。吃完了第四块蛋糕,他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看身边的蛋糕,目光是流露出贪婪的神色。
“好吃。”他说,捡起掉在胸前的蛋糕的碎屑放进嘴里。
“嗯。好吃。”我说,又递给他一块。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下了。
“饱了。”他说,揉着肚子,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等柳絮和他妈妈从地里回来了,让她们也尝尝。”
“还多哩。”我说,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从炕沿上跳下来,到了门外。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动不已。我不能让他看到我掉眼泪的样子,那对他无疑就是一种伤害。
“厕所就在院子里。”他在屋里提醒我说。
我愈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去到厕所里蹲下来,嗅着圈坑里散发的臭味,一边挥手驱赶着疯狂的苍蝇和蚊子,一边擦着泪水。
一只黑毛猪听到我的脚步声,从猪窝里跑出来,跳进圈坑里,通过连接厕所的口看着我,不停地哼哼叫,两片大耳朵甩得辟啪响。过了一会儿,激动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想自己的情感不应该这样太脆弱了,动辄动情,免得让这个家庭的成员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柳絮父亲的一番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我的眼泪又禁不住夺眶而出。
在厕所里待的功夫大了,柳絮的父亲就问我去了哪里。我回到屋里,暗自叮嘱自己一定要有一副硬心肠。在炕沿上坐下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塑料袋子里的蛋糕又少了一块。
“可真是一位不争气的父亲。”明月说,“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
“我只觉得他是一位让我敬佩的父亲。”他说,“如果你能完全理解他的处境,就一定会有着和我相同的见解,而不是因为微不足道表面现象就轻视一位伟大的父亲。”
“你是不是想说他为了家从才苟延残喘?”明月说。
“他的内心是何其孤独何其黑暗何其悲痛,你能理解吗?”他说,“对于他,生比死更考验意志呀。”
“好像他才是你的父亲。”明月说,“我感觉。”
“我倒是真的希望能继承得了他的意志和品质,只可惜——”他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了?”明月的话紧追不舍。
“可惜不能借助他来完成我的人格的塑造。”他说。
“不会是无病呻吟吧,一个平平常常的父亲让你如此推崇?”明月说。
“随你怎么想吧。”他说。
“也许——”明月停顿了一下,“他真的是一位伟大的父亲,值得他的儿女为他感到骄傲。”
“他也许不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但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父亲。”他说。
他的眼里噙上了泪花,明月把一片纸巾乱递给他。
“我也挺感动的,虽然他不是我的父亲,甚至和我毫无干系。”明月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如果有时间,真想和你一起去他的坟上祭奠一下,顺便也祭奠一下你的柳絮。你不是说我和她在某些地方长得一样吗。”
他用纸巾捂住双眼,扎着头沉默不语,沉浸在一种悲痛的情绪中。
“你去过了柳絮的坟上,是吧?”明月说。
他无力地摇着头。
“一次也没有?”明月好奇似的问道。
“不止一次地想去。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去的好。”他说。
“你是不愿意相信柳絮死了,还是——”明月说。
“怎么可能呢。如果她没有死,我相信这么长时间了,她一定会给我她的消息的。”他说。
“为什么你不能主动地去确定她的是死是活呢?还是过于相信赵建平了?”明月说。
“也许我真的该去她的坟上看看。”他痛心疾首地说。
“但是,你现在去还有意义吗?”明月说。
“是呀?现在去还有意义吗?”他自言自语说。
明月看着他手的纸巾一点一点地被眼泪洇湿,摇摇头,转而去用手指甲刮另一只手手指甲上残留的一丁点红色的指甲油了。
在柳絮回到家之前,她父亲对我讲了他的过去,他人生中很短暂的一段,却又是他人生中感觉最辉煌,最具有活力,最能令他心潮澎湃的一段,以及久久不得忘怀却又在心里隐藏得极深的一个人,一名女教师,他曾经的同事,他的心上人。讲完这些,就在我离开这个家的那天晚上,他死了。他死的方式与他母亲死的方式完全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给任何人带来惊扰和惶恐不安的忙乱,睡着觉睡着觉就走了,永远地走了,一去不复返,离开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之前,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留下。
也许,在我见到他时,他突然感觉到死神降临了,就像我一样坐在他的身边了;或者在这之前,他已经感觉到死神不久即将降临了,希望看看我,是希望能对女儿的将来有一个初步的印象,以求安心。
那天,他吃过蛋糕后又喝了不少水,与我第一眼看到他时相比精神焕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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