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叫小雪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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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春天,也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赵建平的哥哥用刀子把小雪的哥哥,小饭馆的老板,那个正脑门上粘了一粒发霉的玉米粒的男人扎成重伤,被公安拘捕了。
赵建平的哥哥和小雪在背地里干的事终于东窗事发了。
晚上,小雪和哥哥都在饭馆里住宿。当所有吃饭的客人都走光了,饭馆打了烊,小雪就急不可待地回到她睡觉的房间,打开窗户,让早已等在窗下的赵建平的哥哥进来。两个人同床共枕一宿,第二天天一亮,在小雪的哥哥醒来之前,赵建平的哥哥再从窗户里溜之大吉。
这样过了有半年的时间。有一天,小雪的哥哥闹肚子,半夜里起来去厕所,听到小雪在房间里和赵建平的哥哥说话,敲门。赵建平的哥哥打开窗户跳出去,跑了,手忙脚乱的小雪情急之下却忘了关窗户。哥哥进了小雪的房间,看到窗户开着,又在窗台上发现了一个男人的大脚印儿,问小雪怎么回事。小雪怕连累自己的恋人,不说。哥哥气急败坏,天不亮就把小雪带回家里,接受全家人的审讯。
先是母亲含着泪,问女儿是不是留了一个男人在房间里过夜。小雪说不是。母亲说女儿大了,迟早是要说婆家的。但是,她还小,这种事应该让家里大人知道,好打听打听那人的情况,防止她上当受骗。小雪说她从来就没有和男人搞过对象,守口如瓶。哥哥在一旁说,那天晚上,留在窗户上的脚印该如何解释。小雪说窗户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脚印,是哥哥看花眼了,不信就再去饭馆里看。聪明的小雪在哥哥让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穿好衣裳的时候,偷偷地把赵建平的哥哥留在窗户上的脚印擦了。小雪的哥哥又问天还不热,为什么开着窗户,而且她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屋睡觉,就不嫌怕。小雪又一中否认了好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着的。对于女儿的狡辩,在一旁听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气势汹汹地问女儿被她留在房间里的男人是谁,见小雪不说,一巴掌下去,打在小雪的脸上,一道血丝就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心里充满了爱情的小雪坚强得一声不哭,连眼泪一滴都不流,用一种敌意的目光看着父亲。为了不让心上人受到家人的伤害,她决心一个人承担那种痛苦了。如果心上人不受到伤害,她所受的痛苦于她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因为她为他付出了。
母亲知道女儿的倔强,让丈夫和儿子都出去,屋里只留下了她和女儿。母亲从在女儿身边,替她擦了嘴角的血,又拿起一把梳子为女儿梳理纷乱的头发,其它的话一句也不说。感觉身只影单的女儿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叫一声妈,扑在母亲的怀里哭了,求母亲让她去见那个人,一辈子和他在一起。母亲问女儿说的那个人是谁,女儿不说,就没有强求,又问他们的关系都到了什么地步。小雪告诉母亲在一起睡过觉了。母亲问女儿,那个人给了她什么东西,对她都说过什么话。小雪就如实地告诉母亲,他不止一次地和她说要和她结婚,什么东西也没有给过她。正因为他没有给过她东西,她才相信他不是骗她的。母亲告诉女儿,他就是骗你哩,为了得到你的身子。小雪不相信,说她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她的。母亲问女儿,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多大了,家又是哪儿的,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又叫什么,都是干什么的。小雪心存戒备,只告诉母亲那个人在厂子里上班,是商品粮,比她大五岁。母亲问是哪个厂子。小雪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母亲,说不能告诉她。母亲说她只想托人打听打听他的情况,如果合适,家里就不反对他们结婚。小雪不相信母亲的话,说现在还不能告诉她。母亲说人家是商品粮,有工作,怎么会娶你一个农业粮的媳妇。即使他本人愿意,家里父母也一定不会同意。小雪不以为然,告诉母亲他喜欢的是她的人,这和她是不是农业粮,有没有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和她结婚,他父母不会管,恋爱自由,家里的父母干涉就是犯法。再次求母亲让她走,让她去找心上人。母亲要女儿一定告诉她那个人在哪个厂子上班,叫什么。她会托人问他,如果他不是在骗子,是真心喜欢女儿,就不再干涉女儿和他来往。小雪就说自己不小了,知道什么样的人是骗子,什么样的人不是骗子,母亲怎么就不能相信她呢。母亲说要不哪一天,你把他叫到家里来,当着家里人的面让他说他是真心对待你的。小雪说现在他还不能来。但是,有一天她会领了他来,让家里人看看他。母亲劝不动女儿,叹了口气,问女儿是什么让她鬼迷心窍了。小雪理直气壮地说是爱情。母亲问女儿,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呀?他会把你毁了,以后想嫁人都嫁不出去了。小雪不容置疑说,她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感到幸福。他不会抛弃她的。假若真的有一天,他变了心,有了别的女人,她也一定不会跟别的男人,永远做他的女人,不后悔。
小雪软硬不吃。母亲无奈,劝女儿好好想想,起身出去了。小雪朝外跑,被一直守在门外的哥哥抢在她之前把门锁上了。小雪恨哥哥,说有一天,我一定会让他把你杀了。
小雪整天被关在屋里,成了囚犯。
一连几天里,小雪的姑姑姑夫叔叔婶子大伯大娘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姥姥姥爷都来做说客,劝说小雪对赵建平的哥哥死了心,和他断绝关系。小雪抱着姥姥呜呜地哭,要姥姥为她做主,让她出去,让她和赵建平的哥哥在一起。她喜欢他,想他,离不开他。小雪的父亲让哥哥强行把哭起了泪人的小雪拉开,把她一个人锁在屋子里继续反思。晚饭的时候,母亲给女儿送了一碗饭,被父亲看到,一顿好骂。
晚上,夜深人静,月光把屋里照得朦朦胧胧。小雪开始了她的逃跑计划。她把对扇门的一个门扇摘下来,来到院子里,看到大门在里面用一个铁锁子锁着,就找来一根木杆,靠在墙上,沿木杆向上爬,才爬了不到一半儿,被惊醒的父亲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抓住了女儿的一只脚,猛一拉,小雪重重地摔在地上。顽强的小雪爬起来还要跑,气急败坏的父亲随手抄起一根木棒,抡过去,打折了女儿的一条腿。
小雪还是没有哭,对爱情的信仰和执着,以及所表现出的坚强让人汗颜。
赵建平的哥哥并不知道小雪的遭遇,又去饭馆里找小雪,被小雪的哥哥确认他就是小雪痴迷的那个人,手里提一把菜刀堵在饭馆里,要砍了他,替妹妹的清白讨回公道。赵建平的哥哥是好打架且善打架的人,经多了这种的场面,并不慌张,从身上掏出弹簧刀来和小雪的哥哥周旋。结果,非但没有被砍,还扎了小雪的哥哥数刀,然后扬长而去。
赵建平的哥哥被公安抓获的消息,是家人告诉小雪的,还说他会被枪崩,是希望小雪因此而断了和他在一起的念想。小雪万念俱灰,决心随心上人而去,把身上的衣服脱得干干净净,用一条雪白的丝巾为自己挽了一个结。那条雪白的丝巾是心上人送给她们,也是他送她的唯一的礼物。她一丝不挂地死去,似乎是另一种语言,要向她的家人,向这个世界诉说什么。
明月坐起来,五指弯曲理了理头发。
“失去了生命,却永远地守住自己的爱情,守住了自己的追求,守住了自己的忠贞不渝。”
“我想也是。”他说,“但是,赵建平的哥哥这种人,似乎不值得她这样去做。”
“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一个人才值得她去付出生命呢?”明月说。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嘲弄的眼神,就想一定是自己说错什么了。“我也说不清。”他说,“也许唯有如此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爱情吧。太理智,太具有逻辑性了,就不叫爱情了,或者就即使算是爱情,也就不那么纯粹,不那么耀眼了。”
“她并不知道他的不良形为呀;或者她知道,但在她的眼里,那一切又并不算什么,和发自内心的情感相比;又或者,她自信能改造他呢,拉报回归正途。爱情在爱情者的眼里比暴力,比一切手段都管用。”过了一会儿,明月又以一种感叹的语气说:“爱情如水,水滴石穿。”
“人们常说一个人恋爱着的时候,是低智商的时候,会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事情的真相,考虑不到事情可能的后果。我却有另一种感触:一个人恋爱着的时候,是被纯洁的爱情纯粹化了。这个时候,他最具有做人的纯粹性,最能像一个人一样的活着,追求、付出、获得、感受。”他说。
“小雪真的一点也不傻,我是这样想的。”明月说。
“唯独我,是不可救药的人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怎么能这样说呢?”明月说。

“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内心更是老态龙钟了。”他说。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生活对你那么的优厚。”明月说。
“说不上来。”他摇摇头,“我常常这样想,哪一天照镜子,突然就发现已经白发丛生了。我早已经开始长白头发了。记得有一次看电视,很少有的一次和梦菲一起看电视,看到里面女主人公为丈夫采头上新生出的白发,梦菲就扭头盯着我的头发看,说我也有白头发了。我不相信,才三十岁的人呀。她说采下来让我看看,拉我在怀里躺下,双手拨拉着我的头发寻来寻去,采下来一根后,又开始耐心地寻了。或许与喝了不少的酒有关吧,竟爬在她怀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发现她也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双手还紧紧地抱着我,怕我摔下去似的,一时也感动得不行,就不忍心惊醒她,一动不动地爬在她腿上,直到她也醒了。结果两个人的腿都麻得不听使唤了,坐了十来分钟才能站起来走路。当天上午,她就买回来一大堆核桃和红枣,让我每天吃三个核桃,用红枣煮水喝。她说是从书上看到的,很多人都说挺有效的,又说北山区的人为什么到老了才白头,就是因为吃红枣的缘故。我不相信,不过后来倒是再没有发现长白头发。”
“谁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驻呀。可这个世界上哪来的灵丹妙药呢。”明月说。
“你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许多。”他说。
“跟了赵建平学会的恭维女人吧。”明月笑了笑,“可我在这儿是没有奖励的。”
“现在的人说慌都成习惯了,即使真的听到了一句真话,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说。
“看看眼角的皱纹吧。”明月在脸上摸了摸,“都快成大峡谷了。”
“我倒是不存在怕老,真的。有时候,看到走在街上的满头银发的老人,想起来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他们的模样,在心里反倒会感到异常的宁静。特别是看到夫妇两人相互扶携着走过,就想我们能够来到这个世上,能够经历一次人生,在岁月中行走几十年,即使不如意事十之,也应该知足,甚至是感恩了。想想,我们得到的不是太少,而是我们渴望得到的实在是太多了。”他说。
“看到那些老人,确实会让我们更理解生命,理解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命运。”明月说。
“他们给我们很多的启发。”他说。
“我也曾想过自己老了的一天。不求别的,只希望那时候,还能有一个人身边,即使走不动了,天天搬一个小马扎在门前晒晒太阳也好。”明月说。
“相信你会如愿的。”他说。
“那怕是让我赔上四十年、五十年的孤单和居无定所的漂泊,感觉也值。”明月说。
“命运不会对你如此残酷的。”他说。
“但愿吧。”明月说,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一个空着的玻璃杯子看。
赵建平的哥哥被拘捕的几天以后,我在学校见到了赵建平的母亲。她来学校找女儿,一起去看犯了罪的儿子。一位中年将过,青春已逝,却风韵犹存的母亲,她走过教室前,高跟皮鞋的后跟儿敲响楼道里的水泥地,让讲台上老师的声音黯然失色了。看哥哥回来的赵建平情绪低落,意志消沉,沉默寡言,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她渴望得到排遣内心的忧郁和得到安慰,几乎每天晚自习后都约我陪她去学校外面走走,不停地向我说她哥哥对她的好和她的担心。我讨厌她哥哥,却同情她,想安慰她,因为说不上来多少安慰的话,只好默默地陪她不停地走。
“他可能不是一个好人,交了一帮子狐朋狗友,不安安生生地上班,整天东游西逛,喝醉酒,寻衅滋事,打架斗殴,人人都讨厌;但是,你听我说,相信我,他真的是一个好哥哥,一个真正的好哥哥。他的工资从来不交给我妈,而一旦我张嘴向他要,即使身上没有钱,向别人借,也会给我,要多少给多少。谁要欺负我了,他知道了,准会拿了刀子和那个人拼命,天不怕地不怕。”
“相信。”
“可是,我哥哥也有叫我不能理解的地方。他恨我妈,恨得不得了。我妈一次也没有向他要过工资,对他在外面做的事也从来不闻不问,任凭他喜欢。可是有一天,他却跟我说,我只有他一个哥哥,他也只有我一个妹妹,除此之外,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倒是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好像是教我也恨我妈。这次,我们去监狱里看他,他就是死活不见我妈,只见我。都被公安局的人抓了,他好像还一点也不在乎,让我不要哭,又说要我不要受任何人的欺负;如果有人欺负我了,惹不起的就先忍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一定要记下来,记清楚,等他被放出来了,一个一个找欺负我的人,替我报仇。”
“真的是一个好哥哥。”
“你不恨他了?”
“从来就没有恨过他。”
“其实,他背地里总是向我夸你。”
“那他就更是一个好哥哥了。”
“我妈想把他买出来,花多少钱都拿。可是小雪她们家的人死活不,还要求枪崩我哥哥。他不会被枪崩吧?”
“不会。”
“真的不会?”
“真的。”
“你见过枪崩人吗?”
“听人说过。”
“城西的河里就崩过人。准备挨崩的人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一个戴着墨镜的人从汽车里钻出来,拿着枪,走到犯人背后,用枪对准他的脑袋,一扣扳机,呯,犯人一头就栽进了事先挖好的一个坑里。”
“你见过?”
“也是听人说。还说,有的犯人胆小,被押着走的时候就尿裤子了。跪在地上的时候,也要有人扶着才能跪住。也有胆大的,知道要枪崩了,还是一点也不怕,跟拍电影似的。”
“你哥哥又没有把小雪的哥哥杀死。”
赵建平点点头。她哭了,滚烫的嘴唇是湿的,有着淡淡的咸味。
我去掏手绢,她捉住我的手,让我继续抱着她。
“我有点害怕。”她说。
“回学校吧。”我说。
“不想回学校了。”她说。
“老师要查宿舍了。”我说。
“我不想了。”她说。
“你要干什么?”我说。
“还不知道。”她说。
她的身体一阵一阵地颤抖,仿佛是风吹雨淋的小鸟,错把我的怀抱当做了温暖的巢。
“秦风,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
“想了就说吧,都答应你。”
“真的什么都没有想。”
“我喜欢你说你想了,我也在想。”
“确实没有。”
“想让你进去。”
“你哥哥会没事的。”
“这样吧,这样。”
她解开我裤子上的纽扣儿,握着我那里,隔着裙子放在她那里。
我从她的头顶遥望广袤的夜空,凝视着视线中最亮的一颗星星。
“摸着它吧。”
她领着我的手,抚摸她的湿地。她的身体好像浸在水中的一块玻璃,或者像是一个盛满了水的玻璃器皿。
她握着我的手越来越快,突然又松开了,不顾一切地、慌乱地带我进入她的湿地,刚刚触她柔软的身体,我便一泻而出。
她要了我的手绢,用两个手绢先后擦拭身体,先是庆幸还没有让我进入,否则就坏事了;接着又歉意地说她还不能怀孕,不能让我进入她的身体,但是有一天一定会的。接下来,她帮我了一次,是和平时自己来完全不同的又难以描述的感觉。
回到学校,大门已经关了。我们翻墙而过,在操场上吻别,各自回了宿舍。
“这种事,总是不能避免吗?”明月说。
“说不上来。应该能吧。”他说。
“可是最终的结果是没有避免。”明月说。
“想想,应该是多种原因吧。情势所迫,当然也不完全排除那种冲动吧。”他说。
“还有,担心她为你记上欺负她的一笔。”明月似笑非笑地说。
“有些事情,怎么说呢?就像树吧,到了某一个阶段,注定是要分出许许多多的枝杈的。这相信你会理解吧。”他说。
“那么现在呢?树已经过了分出枝杈的阶段了,是吗?”明月说。
“树已经老了,正在腐朽,哪儿还有生长枝杈的活力。”他说。
“是吗?被一气之下扔掉的钥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明月说。
“那次,酒喝得实在太多了。”他知道明月指的是他曾经提出来要和她租房的事,端起水杯来喝水掩饰脸上的尴尬。
“是说今天酒得还不多,是吧?”明月微微笑着站起来,说要出去一下。
望着她的背影,他若有所思。他究竟想了什么?
雨点敲打窗户玻璃的声音,急促、杂乱、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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