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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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赵建平突然光临我们家。
那天,我爸妈都在家。上午十点钟左右,赵建平骑自行车出现在我妈任教的小学,站在大门口喊我的名字,热得红通通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汗水,上衣紧帖在身上。
面对一个这样狼狈的不速之客,一家人表现得相当冷淡,没人向她递一条毛巾擦汗,也没有人帮她打一盆凉水洗脸,或者招呼她去电扇旁边坐下吹一吹。不过,赵建平就是赵建平,对此似乎是早有准备的,一点也不放心上,在我爸妈惊愕的眼神里,在离电扇最远的座位上坐了,一边用随身带着的小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吐字清晰地简单做了自我介绍。
作为来访的我的异性同学,接受我爹妈的审问是情理之中的,也在所难免。面对那些充分体现了提问者内心的惊恐、怀疑和警惕性的问题,赵建平每问必答,而且一点也不慌乱,让我自叹不如,由衷地佩服。当我妈问她父亲在哪,干什么工作,她如实地说出来后,我爸的态度首先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立即热情起来。
“哎哟,原来你爸和我是战友呀。你应该叫我叔叔哩。”
我爸满脸堆笑地站起来,拉了赵建平坐在他原来坐的位置,那儿离电扇近,自己坐到赵建平原来坐的位置上,又吩咐我马上去给她倒一杯凉白开来,特别叮嘱我一定要加蜜。我妈在旁边很隐蔽地白了我爸一眼,不情愿地结束了她的审讯,而当赵建平再一次甜甜地叫她阿姨时,她的脸上也能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来了。
我把加了蜂蜜的凉白开递给赵建平,她把杯子端在嘴边,一口气就喝完了。我爸爸看着他战友的女儿一手拿着空了的水杯,一手擦嘴角残留的水,关切地问渴坏了吧,又吩咐我去再给她倒一杯。我端了水递给她时,她竟还敢用目光向我传情达意,让我心惊胆战,再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爸问及战友的近况,赵建平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一一作了回答。不知道的,就编瞎话,反正我爸也不知道。我爸问她爸的电话号码,赵建平狡黠地说记不住,等回到家用纸抄下来,再由我转交。她和我一样,也将到行唐高中读高中。我爸连声说好的好的,并叮嘱我一定不能丢了,又让我们两个到了行唐高中,在学习上一定要相互帮助。赵建平称赞我在重点初中时的表现如何如何地好,我爸就谦虚地说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地表现不好。
中午,我爸留赵建平在我们家吃午饭。我也希望她能留下来,好得到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向她打问有关柳絮的消息。赵建平原也没有走的意思,就顺坡下驴,留下来在我们家吃了午饭。
午饭后,赵建平就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坐着,直到彼此间没有了话可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爸让我领了赵建平去我的房间里玩,他要午睡了。赵建平意识到我爸的话里有逐客的意思,就站起身来,说该回去了,她妈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会着急的,来到院子里,仰头看着头顶火团一样笼罩的日头。让赵建平在一天中最热的正午骑自行车回家,我爸大概又不忍了,继续留她,说万一热坏了怎么办,要她等下午天气稍凉快些了再回家。赵建平就跟在我后面去了我的房间,让我庆幸不已。
我爸睡午觉了。我妈搬了一个小马扎出来,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看书,手里不停地摇着一把蒲扇。
“监视我们哩。”赵建平俯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然后,她走到衣柜上的镜子前,拢了拢两鬓的乱发,双手捧着脸看了一会儿,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转了一圈儿。
“可能是在备课吧。”我不愿意对赵建平承认我妈是在监视我和她。
“秦风,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呀?”赵建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问道。
“都在桌子上哩,你自己看吧。”我积极地配合她。
“这么多书,还都是名著。”她说,回头看着我会心一笑。
“都是我爸和我妈买的。”我说。
“阿姨和叔叔对你可真好。”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在我身边坐下,扳着我的肩头压低了声音说,“你妈以前中午睡不睡觉?”
盯着敞开的门说。
“一会儿她就瞌睡得顶不住了。”赵建平很有把握地说,猛然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捂着嘴去我做功课的桌子前坐下,一个人一个人地数念同班同学中考的结果,每说到一个人,我们都加上自己的评语。
说到柳絮,她说她只达到了口头高中的录取分数,我不能相信:“她初选时的成绩很好呀。”
“是呀。所以我才怀疑她初选时一定打了小抄,又没有被监考的老师发现,所以才考了那么高的分数。复试监考严,打了小抄也没有机会看,考得分少也就不足为怪了。这样的事我听说的多了。”赵建平说得活灵活现,仿佛柳絮做了什么,她都亲眼所见了似的。
对此,我大不以为然,却又不好对她说什么,只在心里为柳絮感到难过,感慨命运竟对她如此残酷,让她并不是奢望的心愿也不能得以实现。面对这样的一种考试结果,柳絮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的爸妈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我真的不敢想象。他们对这次的考试曾经是抱有多么美好的期待的呀。那个贫困的家庭呀,它可是要寄希望女儿的一次考试来改变的,而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结果,谁又会想到竟是对整个家庭一次雪上加霜的打击。命运为什么总是这么的无情?为什么要把柳絮和她的家庭渴望得到的变成可望而不可及的?为什么总要让不幸的人变得更加不幸来炫耀它的威风,它的不可战胜,它的庞大,它的力量?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的心情一落千丈,对赵建平说我要睡觉了,躺在床,心里愤愤不平,随便拿过一本书看,看也看不下去,鼻子一酸,早已是两眼泪水。因为不愿意让赵建平看到,我把脸埋在枕头里,任赵建平口若悬河,只是充耳不闻。
我竟睡着了。我被赵建平弄醒,睁开眼看到她爬在我旁边的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得意地说我妈已经回房间里睡觉了。她从窗户里看到院子里的树荫下只剩下了那个小马扎和放在上面的蒲扇、一本书,就装作去厕所,没有看到我妈,爬到他们的窗前听,屋内也静悄悄的。
“你妈真幸福。”赵建平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睡觉的时候可以和你爸躺在一起,有伴儿。”
“胡说什么呢?你不也可以和你妈做伴儿嘛。”我揉着皱巴巴的双眼。
“那不一样。”赵建平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好像你已经是大人了。”
“你做梦了吧,要不怎么哭了?”赵建平压低了声音,问我梦见了什么。
说,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流的泪水还是汗水。
“我偷了一本书,想不想看?”赵建平说。
“不想。”我说,想着同样面临着中考失利的柳絮。
我根据她母亲给我的印象,以及对她父亲的了解,得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他们一定不会责怪她,相反,还会千方百计地宽慰她。她在我的心目中,一定是一个坚强的女孩。而她的这种坚强,是她不会在父母面前哭,不会让父母看到自己伤心而伤心难过。但是,她不会宽恕自己,因为她的身上寄托着这个苦难的家庭的美好未来,她的前途就是这个深陷泥沼的家庭唯一的光明。因为他的中考的失利,那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发什么呆呀。”赵建平轻轻地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脸,“是我从我哥哥那儿偷的一本书,就在他的褥子底下藏着来着。那天,我妈让我帮他把床收拾一下,把他又黑又脏的床单、枕巾都拿了,趁着天气好洗了晒干,我一掀他的褥子就看到了那本书,匆忙看了一下里面的内容,顺手就掖在了裙子里,偷偷藏了起来。你不知道,要是让我妈看见了我拿着那样的一本书,不抽了我的筋才怪呢。我哥哥都不敢让我妈知道,否则他就不在褥子底下藏了。我哥哥回到家里,不见了那本书,问我看没看见,我故意装糊涂,问他什么书呀,还说好看不好看,我是否看过,他就不吱声了,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翻了我的书包,又翻了我放衣服的箱子,多亏了我藏得严实,他最后也没有找着。”
“心眼儿里麻烦死了。”我说,翻个身,仰面朝天,望着屋顶继续发呆。
“你在家里看让你爸妈发现了,肯定也会抽你的筋,扒你的皮。要不就等高一开学吧,我拿到学校让你看。我先告诉你书上都写了什么吧。你知道吗,如果一个女生看着看着你把她的眼睛闭上了,就是告诉你想让你吻她了,在等着你去吻她;如果一个女生看着看着你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也红了,就是告诉你她想你让抱着睡觉。哎,你有没有在听呀?”赵建平用手掌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在听。”我敷衍道。
“秦风,你说我的眼睛好看不好看?”赵建平说。
“好看得不行。”我继续搪塞着她。
“你还没有看怎么知道?”赵建平说。
“看了。”我说。
“那你就再看看,再仔细地看看。”赵建平说。
“早不用再看了。”我说。
“你说是单眼皮好看,还是双眼皮好看?说呀。”
我盯着被冬天生炉子熏得发黄的屋顶看。柳絮在那里,我能看得到她,她也在看着我,就像以前我们在一起时一样,默默地凝视对方的眼睛,不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赵建平终于被我的呆痴惹得恼火起来,揪着我的耳朵说我比郭靖还笨。我恍惚听到了有开门的声音,机警地坐起来,快步来到院子里。看到我爸他们的房门还关着,我在我妈坐过的小马扎上坐下来,依然心有余悸。
树上的知了比赛似的,一人比一个叫得响。每一片树叶都发着白炽光,像一团团跳跃的火苗。太阳更像个疯子,空气中热浪翻滚,令人窒息。
我坐着一动不动,身上的汗水依然像淋了雨一样往下淌。我终于忍耐不住,打了一桶井水,先爬在水桶上喝得肚子鼓鼓的,又倒了满满一脸盆,洗了脸和头,上半身和腿,把剩下的水倒在脚上。听听我爸他们的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动静,犹豫着是面对火热的天气还是面对火热的赵建平,最后还是选择了面对赵建平,重新回到房间里。
赵建平正站在电扇前驱热。她把台扇控制摇头的开关关了,稍稍掀起短袖衬衣的下摆,左右转动着身体,让电扇吹出来的风灌到衣服里面,直接吹着她的肌肤。她把电扇开到了最快档,身体挡住了风的方向,风力愈显强劲,薄而柔软的黄裙子像旗帜一样飘着。
看到我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她仰了仰美丽的下巴,威胁我说,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大声说我欺负她了,让我爸妈都能听见。
我当然知道她在吓唬我,在平时做作业时坐的桌前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赵建平说真不是吓唬我的,走过来,爬在我肩膀上,在我耳边说我真是胆小如鼠。我没有闪避,也不说话,想如果我不理她,她就会感到没意思;她感到没意思了,就不会再缠着我了。
但是,我不能不呼吸到她身上因为炎热而散发出的女孩子特有的浓郁气息,不能不感触她身体特别她的形状和质地而去想什么。我当然做不到像柳下惠那样。柳下惠是传说中的人物吧?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吧,那种心情,矛盾,复杂。就这样,赵建平发现了什么——她大概一直在注意我吧,指着我,吃吃地笑起来。我马上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无地自容,就逃回床上掩饰。赵建平随后跟着我。
这让我想起来一句话:“痛打落水狗。”
我就是那狼狈的落水狗。赵建平就是要痛打落水狗的人。
“想坏事了吧?”赵建平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拿起一本书挡住脸。
赵建平伸手摸着我稀疏的、柔软的胡子,自言自语:“男生为什么嘴上要长胡子呀?女生为什么不长?女生嘴上要长了胡子那该多好,两个人接吻的时候,你扎我,我也就可以扎你了。上帝就是不公平,或者是不是他造人的时候忘了?”
我不理她。她又指着我问:“那里也长了吧?是不是更多呀?”说着手伸过去,被我挡开,就在我腿上用力扭了一下,又说:“这里,男生和女生应该是一样的吧?秦风,你怕过没有?有一天,突然发现身上长出了黑乎乎的胡子,就想是否会和猴子一样呀,等到哪一天全身都是毛,哪可怎么办。我可是害怕过,怕脸上、手上、胳膊上、脚上、腿上,就是浑身上下没有过一个地方不长出像猴子们一样长长的毛来。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一到晚上了,一个人偷偷看自己身上是不是又有哪个地方长出胡子来了。”
赵建平想起了什么似的,溜下去,走到窗户前踮着脚尖朝外面看了看,又回来,紧抿着艳丽的嘴唇,漂亮的眼睛冲我不时眨一下,很动人,让我难以抗拒那种诱惑。
“你过没有过?书上说,就是我说要让你看的那本书,百分之八十的男生都哩。告诉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比让你亲我好,还是不好?”她把我手中的书抢过去,扔在一边,我才要拿回来,她突然用力抱住我,与我接吻,柔软光滑的舌尖像一块软糖朝我嘴里塞。
她大概是从她所说的那本书来的吧。她拉我在她上面,自己在下面扭动身体。后来,她停下来,身体舒展了,要我自己动。
“听话。”她说。而我却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让她失望了。
那是一个超乎我想象的、从来不曾预想过的下午。她的出乎我预料的大胆让我的感觉陷入了麻痹的状态,甚至连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都是疑问,是和后来我们在一起时不同的。事后想想,只有她灿若三月盛开的桃花的脸,以及合着眼时两排不时微微抖动的睫毛,模糊地留在记忆中。赵建平走的时候,我爸让我送送她。我刚走出大门,我妈叫我。赵建平回头望着我,目光蕴含的是我似懂非懂的千言万语,让我不由地去想有她的高中生活,还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送走赵建平,我快速到回到房间里,去看留下了什么可能让我妈疑心的蛛丝马迹,发现赵建平的手绢赫然搭在我坐的椅子的靠背上。我不假思索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我的书包里。赵建平的手绢还很新,正中央印着一个圆圆的红苹果,色泽艳丽。一连几天,睡觉前我都把它拿出来看,还嗅了上面留下的属于赵建平的气味,甚至有一天还忍不住怀着一种好奇心对着它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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