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第六九回 凄情婉婉洞庭叟恸悼方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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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枫等人转出巷子,刚好眼前便有一家小店,如此也都乐得不必再劳费心神去四处寻觅,当下就连翩步入。
小店倒清净,生意并不很好,只零星有两三张桌子前坐着三五个人,各自眼下的吃食也不见如何丰盛,多是一菜、一饭、一酒,各人彼此也不大相熟,只在那里自顾自地吃喝。
云枫见此情景,正合己意,于是轻松一笑,寻准了一处僻静离人的位置,当先行了过去。后面娉婷等人也都相继跟过,坐定。
几个人于饭菜也没怎么多叫,只依着苏小妹的口味随意点了三五样,况且如此小店本也整治不出何等高档菜码。
一时饭菜陆续捧上,店家又问云枫等是否还要酒水。众人眼下不过是略作歇脚打尖,过后还待赶路,无心饮酒,遂就只叫店家沏上了一壶清茶。
这里,众人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只都动筷而食,一边吃着,一边拣话而谈。
却说众人相谈,首先少不了的便是要询问苏小妹从昨日下了武当山后都是如何一番经历,怎的后来又会跑到赌场里去了?
苏菡一听众人提及此事,面上倒很有些难为情,只觉得“自己耍小性下山”一事如今想来确实也有些做得不大合适,心下抱歉,也就不大愿意再多与提及,只说是自家那时干粮吃完了,刚好赶上肚子饿,手边又没有银钱买吃食,于是就想到去赌场里碰碰运气。
听说如此,众人无不好笑,连连摇头,更听童未泯跟道:“你爷死(也是),要赚引姿(银子)花,取(去)哪儿补豪(不好),偏要取(去)嘛赌场,银家(人家)见你死(是)雏儿,自然骗你咧!”
苏小妹一听,登又不依起来,撂下筷子还口道:“就你嚼舌!你倒说说,我身上一文钱也无,不去那地方,可还能上哪里弄钱去?我又不像你武功那么好,更不懂得‘妙手空空’!”
未泯回道:“嘛?妙手?俺爷补会(也不会)呀!这跟武功告(高)有嘛灌系(关系)!”
“你不会偷才怪!你若不会偷,怎的……怎的……”才说了一半,苏小妹却忽然不说了,脸上红扑扑的,嘴边似笑非笑,默默地低了头,不知竟自想些什么。
这边未泯还不大了然,只还一个劲追问:“俺透(偷)嘛咧?透(偷)嘛咧么?”
苏小妹狠命朝未泯肩上一推,嗔道:“偷你个头!吃你的饭罢,讨厌!”
未泯茫然不解,干“啊”了两声,倒也不再分辩,只嘀咕了句“莫名其妙”,这便继续稀里呼噜地扒拉起碗里的饭菜来。
云枫、娉婷看着近旁这一对儿的打情骂俏,觉着倒也有趣,因此并不出言阻断,只是并肩坐在那里偷偷发笑。
静了半晌,那苏小妹又再开了腔,此番一张口,便缠着娉婷给她解说早先的那些事情。
娉婷见问,看了看周遭,觉得此地虽然暂时还算不得什么“人多眼杂”之所,但到底还是有些闲杂耳目在旁,究竟不好谈及一些隐秘之事,于是又顾盼了一回云枫,之后转对苏菡道:“也罢,就同你说了也无妨。不过眼下这事说来委实也不大容易,而且……你凑耳过来,我只和你简单说了,至于具体的,你抽空问未泯就是了,可不敢再要其他人晓得了,你当真要谨记呀!”
苏小妹听娉婷说得郑重,并不像在玩笑,心内即猜到事关重大,绝不是自己早前所想的那么简单。这一来,倒有些歉疚于心了,只又连忙说道:“不必了姐姐,若真是不好说,你且就不必同我说知了。”
娉婷莞尔:“不妨事,说给你听也没什么,若不叫你知道,怕不是日后你又要弄出什么新花样来难为咱童兄弟呢!”
苏菡一怔,即刻两颊又起来好大一片绯红,不依着娇唤了声:“哎呀,姐姐,看你说的!”
娉婷将面色一正,不再说笑,只要苏小妹将耳朵附上来,方要说事,却又一顿,改口道:“只一样,一会无论你听见了什么,只在心里记着就好,千万别有过大的反应,这事让旁里不相干的人知道了可不是玩的。”见苏菡应了,这才探唇至她耳畔细声耳语起来。
也不知娉婷是如何一番言语,总之一段话说完,那一个苏小妹已然是怔得好像没了魂一样,圆睁着两只杏核大眼,顺也不顺地盯注在楚云枫脸上,许久都不曾眨动半下眼皮,就是眼球也都像是给箍死在那里了似的。
对于苏小妹眼下这一副情状,云枫等人早都料想到了——毕竟,任谁听了关于云枫从前的那些离奇密事,无论表现出多么离奇的情状也都不足为奇——只都见怪不怪。娉婷待了半刻,便又朝苏小妹道:“我也只和你说这些罢,再细的,这里确然不好说了,等回头……”
苏菡忽而截道:“姐姐,这可真是妹妹的不是了,早知事情如此,我当初真不该那样!哦,后面的也不必说给我知道了,总之小妹以后不再那样耍性子就是了。”
娉婷温柔一笑,捏着苏菡的手:“好妹妹,你竟也不必自责,我们那时也有不是的地方,一早将这些告诉了你,便什么事也没了。算啦,总而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它,吃饭罢。只是你方才听到的事干系不小,可不能……”
“姐姐放心,方才说的,我只是听了一遭,眼下全当忘……不,已然全忘了。”苏小妹答应得倒也干净爽利。
娉婷也就不再多说,瞧瞧苏菡,又自微微施以一笑。
不一时,怪叟却忽发一声沉吟,放下手里本也没怎么动过的碗快,向苏菡道:“孩子,老夫问你些事情,只望你能如实相告才好。”
众人闻言齐都一愕,相继打眼向怪叟看去,不知他有何事情待问,竟会显得如此郑重,似乎他心里还颇有几分沉重。这面苏小妹更是被问得好生茫然,只愣瞪着大眼,口内含了半口饭菜咕噜着道:“哦,前辈您说便是,晚辈知无不……”
不等小妹答应完,怪叟就又接道:“我只问你,你这‘绵阳错骨手’是和谁个学的?你们扬州苏家似乎并不懂得此项功夫罢?”
苏小妹经此一问,先是一怔,之后仿佛有所恍然,微微笑笑,跟着回道:“前辈真好眼力,竟瞧出晚辈使的不是苏门武功。”
“嘛?现偷(先头)你那套亲那叟(擒拿手)补四(不是)你们苏家的么?”未泯惊疑着插口问道。一边云枫、娉婷两个也都相继打眼过来,只待苏小妹解说。
谁知怪叟反倒将话头接了过去:“这丫头那时用的乃是四川绵阳方氏的‘绵阳错骨手’,实是方氏的一门不外传的绝学。孩子啊,你还没回答老夫才刚的问话呢,你这功夫是同谁学的?”
小妹得言,却还不作答,好像有些犹豫,只是反问道:“前辈似乎同方氏也是旧识罢。”
怪叟立时为之讷,将神思停定了半晌,这才轻轻点着头含糊应道:“啊,是,是啊,老夫……啊,我们算是旧交,绵阳方家。”
却说怪叟这一答应,苏菡虽还不能了然其中端的,可一边的楚、陈、童三人却已全都恍然大悟:啊,是了,定然是这个什么“绵阳方家”同那方榆有些干系。
三小所料确然不差。
话说现今武林中本有所谓“四大门派”及“四大家族”之说。那“四大门派”不消多说,自是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而“四大家族”,对于其中每一家,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将这几家归并一起而谈者却是无多,只因这“四大家族”云云,到底也只是一些多事人口中所唤,这些人真是惟恐天下不乱,硬要将那本来不搭干的几家人拉扯在一起比较,这不是存心挑起几家的争端又是什么!所幸这四家人分住于四个不同方位,彼此相隔甚远,况各家族人在江湖上走动者也不在多数,因此,每家之间倒还真没有听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如今且说这“四大家族”究竟为谁?他们便是:淮扬苏氏、福建梅氏、绵阳方氏和沧州沐氏,是为东苏、西方、南梅、北沐。可话又说回来,若真要叫个“四大”什么的,倒不如将这四家称作“武林四大豪门”来得更为贴切。因为委实这四家在江湖之上,各都有着一方庞大的家业,平日除了偶尔参与一些江湖事务外,多还是以经商、赚钱为主。因此,他们既是武林中的“四大家族”,同时也还是当时商业圈里的“四大家族”。
至于说到武林中尚还有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谈虎色变的绝世大族“蜀中唐门”,此间倒不必去谈,只因这唐门实在太大,究竟也不知该将其算作是门派、帮派还是家族。
却说那方榆,原本就是四川绵阳方家的二小姐,自然,这也都只是数十年前的事情。当年方家,有“一龙三凤”之说,即当时的方家族长方氏兄弟各生有两个孩子,哥哥方随旦生得一对双胞姊妹,弟弟方随生则养了一女一子,这其间,那方榆便是方随生之长女,在那“一龙三风”四人中行二,因此也有唤她“方二小姐”的。而由于方随生另外还有一子,乃兄随旦没有嫡子,因此,最后这方氏的家业也就传给了随生的这个小儿子,便是如今的“方家老太爷”方俭业,这又是题外之话了。
眼下还该书归正传说回这“绵阳错骨手”,正是原本方家的不传绝技,虽然在家中并无什么“传子、传媳不传女”之说,而且方家“三凤”也都将此技精学于身,但却也有另一条祖训,那便是:但凡学得了方门武功的方门女娃,日后婚嫁,必要男方入赘方家来做“倒插门”女婿,或是干脆嫁给自己本族的别系亲属。这也都是为了不使家门绝学流传于外。
而怪叟当年与方榆相识的时候,方榆已然精学了一身的“方氏绝学”,两人后来相处时日一久,即便方榆不会将自己的家传武功轻易教给怪叟、怪叟武功高强也不消去“偷学”别人家的武功,但到底也还是会让怪叟在有意无意间约略记住一些比较特别的招式——那“杼下抛梭”便是其一。
书接前文。苏小妹一听得怪叟自称同方氏乃是旧识,心下登时欢畅起来,拍手乐道:“啊,原来前辈竟是我外婆家的老朋友呐!”
怪叟怔道:“你外婆?你是说你的外婆也是方家的人么?”
“是啊,”苏菡由于得知了怪叟同方家相识,心下也就全无了顾忌,只放开了心爽快应道:“我外婆名叫方樱,不知前辈可知道?”
怪叟略一回忆,点头道:“啊,知道的,是方家的三小姐,方随旦老先生的小女儿。”听怪叟前面半句时,苏小妹先自轻“咦”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怪叟话中有些不妥,待将一句话听完,这才又笑道:“哎哟,是了,您老人家说的是当年的事,我外婆确实在家里排老三。如今方家排在第三的却是家母了。”怪叟听说,也才纳闷过来,举目望定苏菡,停了半晌,才道:“不错,仔细看你的面相,倒也有几分方家人的模样,哎哟,特别……是你这一双眉眼,真像啊!老夫先时怎的都未发觉呢?”
此间除苏小妹外,其他人都听出怪叟那话其实另有所指,大概是说苏菡那一双柳眉杏目很与当年的方榆有相似之处。
苏菡却只是笑了笑,回道:“前辈您眼睛真是够尖利的,家里人都说我长得像外婆家人多些,反倒不大像苏家人了。啊,不知前辈是否晓得我二姨婆方榆?外婆和娘都说我一笑起来像她。唉,只是我这二姨婆她英年早逝,我竟是从没见过的。前辈您见过她吗?”
这话可不是问着正主了么,怪叟哪能没见过方榆!
当下只听怪叟低声随着苏小妹那话在嘴里咕哝道:“方榆,方榆,是啊,见过,见过的。”
苏菡听了更喜,连忙现出个笑容,朝怪叟追问:“那前辈您说,我笑起来可当真像她么?”
怪叟无意识地打眼一瞥,竟而痴住了,两眼望定在苏小妹的笑靥上,脑海中竟无端浮现起另一张面庞——方榆。
见到怪叟神情,苏小妹这才微微觉得奇怪起来,不知他这是怎的了,当下轻唤了两声“前辈”,而怪叟却只是不理。小妹更感疑惑,少不得又转目环望了一回身周云枫等人,见到他们三个神色似乎也都有些异常,不禁诧异道:“咦,你们这都是怎么啦?好好的,又发哪门子呆啊!”
云枫三人慌忙回过神来,朝苏小妹使了个眼色,各自连道“没事”。苏小妹满头雾水,一时却又无从发问,只还是搔着头看回怪叟,却见怪叟仍在呆呆出神。未泯赶忙又几次发言将师父唤醒过来。
怪叟自知失态,面上略显尴尬,看看苏菡,强笑了两下,之后将话题转开道:“哦,那……你这功夫……”
苏小妹这时也才想起,说了这么半天,自己到底也还没答上一开始怪叟提的问题来,当下不好意思地一笑,连忙应道:“哦,回前辈,我这‘错骨手’是我娘教的。不过,娘说由于我不是方家人,所以,不能将方家绝学当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只不过传了我一些招式和身法,都是皮毛的东西,至于内功一途,我修习的却还是‘苏门气功’。”
怪叟其实通过方才的对话,早已猜到了些许,只是此间是为着借题遮掩过方才自己的失态,因此还是故作恍然道:“哦,原来如此,怪道见你先头与人动手时总与从前方家的‘错骨手’略有不同呢,却原来是你两家武功的中和!”
苏菡吐了吐舌头:“哈,倒要前辈您见笑了,晚辈这实在是学了个形似神非,这点子道行,可真入不得您老人家法眼了。”她一时间竟也只道方才怪叟的怔愣出神,不过是在仔细忖度她这一身武功的渊源出处。
怪叟僵硬地一笑,又改口问道:“怎么你扬州苏家竟还会和四川的方家联了姻?而且,他们方家的规矩不是要女婿入赘才行么,怎的你爹爹……”
苏菡这回倒是给问得有些踌躇起来,苦着小脸,搔了好一会儿后脑,这才迟疑着回道:“这个我也不晓得了,似乎这都是当年我祖父和外公的安排,家里的好些事情,他们总是瞒着我,从来不同我细说。这些,想必我那哥哥是知道得比我清楚些罢。”
怪叟听说,心下会意,知道由于苏小妹终究是女儿身,日后总归要跟了别人家的,因而她家中的许多事情,做家长的也就不大爱同她说道,恐怕家事会被四处传扬开去。当下怪叟也就不再追问,只摆摆手,向苏菡道:“啊,好啦,不说了,快吃饭罢,菜都冷了。”说着即向盘中拈了块炒蛋送到小妹碗中。小妹听见,也不多想,展颜笑应一声,便自个闷头吃起饭来。倒是小妹这一笑,又再招得怪叟为之一怔,旋即强将神思稳定住,轻叹一下,捧起碗闷头进食,再无其他言辞。

楚、陈、童三小见此,心里也都各自发了一阵慨叹,却也一样不再多谈,一餐终无别话。
饭罢,几人略歇了半晌,待腹中食水消化一过,这就算了账,起身出店,继续赶路。此后一路,相安无事,途中也无阻碍,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赶到了昆仑山下。至于说苏小妹心中的许多疑惑之处,一路上也都经童未泯在私下里一一解说详尽,就连怪叟此行的目的以及他与方榆的那些往事,也都有所提及,总之是要小妹心中再无疑问方罢。这些都不必细道。

却说这日众人到来昆仑山下。
这昆仑山本是条极其庞大的山脉,横亘青藏高原,东西绵延数千里,各处峰高均在千仗以上。如今云枫等人追随洞庭怪叟所来之地,不过只是昆仑诸峰其中之一,名曰“玉珠峰”。此峰高拔万仞,是整条昆仑山脉东段的最高峰,位于昆仑山口东廿里处,一些当地人又称此峰作“可可赛极门峰”。
只说怪叟领了云枫等人单单来到这玉珠峰下,不为别的,只因那方榆正被安葬在了此间。另外值得一提的倒是,那虽在域外却名扬整个中原武林的昆仑剑派也正安驻在这玉珠峰上,只是昆仑派对于这里却又有着另外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唤法,曰“御剑峰”。不过名字虽然这么叫,但到底昆仑派内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练成“以气御剑”这样的神乎奇技,这等所谓早已“绝迹”了的“绝技”不过也就是武林中一些无聊众家的异想天开罢了,可叹这世间偏还真有人会去相信,而且信者还不在少数。其实,在武学上所谓的“御剑”之术,说白了,也只不过是人手对于长剑的掌控能力,什么“人剑分离”云云,那意思并非是说人手可以隔空来操控长剑,正解该是:人就是人,剑便是剑,人是主宰,剑是工具,二者从不曾为一体。——这是在所谓“人剑合一”的剑术境界上又再精近了的一层造诣。
不再多谈无关。云枫几个小辈跟随在怪叟身后,彼此默不作声,只任凭怪叟在前面东寻西望。待觅走了一时,只听怪叟突然充满了激动和喜悦地颤声叫道:“啊,就是那里了。”话音方落,足下便提劲一蹬,登如一只大鸢般横掠开去,后面众小居然追之不及,各自提足了真气展动起轻功,到得见到前面怪叟立定时,早已差出了三五仗远。
众小陆续赶至怪叟身后,不禁先都在心里暗叫了声“惭愧”,自叹凭自家的这几手自认以相当了得的轻功,同怪叟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各人心下想着,不觉间又都彼此顾盼一回,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里怪叟却一直都没有理会身后云枫等人,只是痴痴望定着眼前一只在周围开满烂漫山花的青冢,表情显得凄苍怅惘,目中早已蕴满了热泪,只是一时还强自抑制着未叫流出。
云枫等人略将身体朝前方挪转了一些,使得各自都能清楚见到前面的那只青冢。只见那冢并不很大,在周遭花海的陪衬下,更加显得小巧。冢上立起一方同样没有多大的石碑,碑文不过寥寥数字:蜀中方氏榆女之墓。字迹上的漆色早已因年经月久而剥落殆尽,但那看来绝非斧凿所成的浑厚有力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如新,这几个字看来,不单只是笔画苍劲圆润,更还能从那一笔一画中体会出当年那位书写者所怀的沉重、感伤、痛不欲生的复杂情绪。虽然碑上再无别的题词,但只这寥寥几字,却不知又包含了多少欲说还休之言,正是“人到悲极反无语”。
云枫看了那碑文半晌,觉得字体眼熟,一忽而只感有人在拉自己衣角,转眼看时,却是娉婷。
娉婷先努嘴示意了一下那方石碑,跟着又一挑眉角,打眼照望了一回怪叟的背影,之后才转目张望云枫。云枫倒也会意,知道爱侣是在询问“碑上那字是否就是怪叟运指所书”,当即先缓缓摇了摇头,随之却又很快地点了下头。娉婷知云枫也不大确定,于是就不再深究。
这边,仅仅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一个洞庭怪叟就已老泪纵横起来,只是一时间还强自拿着劲不叫自己涕泣出声,然而从其不住**的双肩、不时晃颤的背身,任谁见了也都已足能料想出他现时面上的情景。
众小知道怪叟现下悲痛万分,然而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都木然而立,不言不动。却也多亏云枫等人没有相劝,需知怪叟时下这般,不劝则已,一劝不免更加悲情难抑,说不得就要伏地大哭。
又待了半晌,怪叟才终于微略稳定住了情绪,使泪水在眼中含定,长叹一声,恸声说道:“小榆,二哥(从前方榆对其便做如此称呼,全因他早年的那不甚雅的名字中有个‘二’字)今天来看你了。啊,隔了这么久二哥才回来,你可怪我了么?”
怪叟说完,又拿袖子朝眼目左近楷拭了一回,想是眶中泪水又有溢出,这才续道:“你也不要责怪二哥,二哥可并非狠心,我……我实在是……唉,实在是害怕来这里见你呀!我当真没有脸面见你呀!说到底,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患了心病,若是不患那无药可救的劳什子怪病,你又怎会……怎会……”
四小站在后面,听得怪叟腔调忽异,料知他这又是由于情难自禁而悲泣起来。娉婷、未泯两个即忙就要上前宽慰,却给云枫悄悄从私下里拉住了。
怪叟虽然又再抽噎,却仍然勉力继续说下去,只是听来已有些泣不成声:“这些年……年,要你一个……个人躺在这里,二哥确……实不、不该,早就该来……来陪陪你了,只是……唉。你当年临去……的时候,叮嘱我不要……不要再同你那‘季大哥’争斗了,可你……又怎晓得,他、他那个人,好胜心太强,就算我不……再同他争斗什么,他反还要来……来寻我的晦气,更何况,你去以后,他……他的心性更是大变,他……我……啊!小榆,不论如何,你那三件最后的心愿,二哥还……还是给你了却了一桩的,如今这、这、这里的花竟已开了这么许多了,你可……见了么?”
几个小辈在后面听着怪叟说话,不觉间竟也都为之感动。云枫、未泯尚还好些,可那一对女儿家却再也忍受不得,双双捧绢抽泣开起。两个女娃这一开哭,怪叟听见,如何能不哭得更厉害起来,一时间那哭势竟再也抑止不住。云枫、未泯二人纵然一身高超武艺,对于眼下这等情况却也束手无策。
只听怪叟犹自还断断续续地哭道:“小榆,你怪我也好,不……不怪也罢,总之二哥今……天来,就是要对你说,二哥心里……始终只有你、你一个,再容不下别人,你临走时要……要我再找一个更好的人,我……我是办不到的。啊,办不到也好,乐得我今日来了便……哪儿也不去了,从此同你一起,你看可好?”听说这话,后面四小俱都为之一惊,只道是怪叟因为悲伤过度,这就要自寻短见,待闻得后来的话,这才略安:“反正我、我也没几年好活了,世上更也没什么好让我眷顾的了,如今只……在这左近搭一间茅庐,天天儿守着你,同你说话,咱们便算……没、没做成夫妻,到底也算一起私守过了呀!”
几小听说怪叟眼下竟萌生了遁世隐居的念想,虽然比之方才各自以为的“寻短见”要好上许多,但到底也还都心下着急,只是当下实在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劝,怕一时劝不好,反而乱上添乱;不劝,却又总不好就任凭怪叟作如此想法而不理。
其实,四个小辈中,娉婷、苏菡二人倒也不觉怎的,并没真个以为怪所欲做的“隐居”之举有什么不妥,无非是感到有些不舍。而云枫、未泯两个却真是急得都要跳脚大叫了——云枫是恐怕怪叟这一“隐居”,日后自己回去,对于师父三丰真人且不消说了,就是同几个师兄也都没法交代,少不得要被责问:“师父要咱们照看好师叔,咱们都答应得好好的,怎的你同他去了趟昆仑山,倒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了!”;至于说未泯,他实在是不大愿意同师父又再分开那么遥远,心下只是想着,即便师父要隐居,也别选在这里,最好还是能回去洞庭湖接着当他的洞庭怪叟去!
几个小的各有各的心事,这面怪叟却因为心下忽而想得通透、铁了心要归隐这昆仑山脚下,倒是将伤痛之情一敛而去,挥袖揩干了面上泪水,喘了两息,之后说道:“小榆,今日二哥给你认识几个娃儿,他们可都是好孩子,我想,你见了,心里一定喜欢得紧。”说着便一转脸,朝身后云枫等人招呼一声,要他们都行到前面来给“方婆婆”磕头。
四小赶忙应声上前,相继跪拜下去,一叠声各自或唤“婆婆”或称“前辈”地说了些拜忌的话,自报了名姓出身,之后又在冢前叩了几头,这才相继起身。
怪叟面上展起一笑,是他往日的那等和蔼、慈善的笑容,这可真是这半天乃至近几日以来都一直未见了的,眼下众人见得,可也真该同道一声“久违”,只不过四小由于这时正刚起身立定,并未留意到怪叟面上,遂此也自然不知怪叟有过那一笑。
只又听怪叟说道:“小榆啊,你可见了,二哥可没骗你罢,他们都是好娃子呀!哈,你……”“咦,怪啊!”怪叟一句尚还没有说完,却听得一边娉婷忽然含着老大惊奇地插了一声。
众人不解,同都朝娉婷望去,其间云枫与未泯还分别问了声“怎么”、“咋咧”。
娉婷也不看各人,只是满面惊异地望定着方榆的那只青冢,抬起一臂,指向那里,颤声道:“这可怪啊,这里倒像是才刚有人来打扫过的,不然怎会这么多年无人料理,冢上却还如此齐整,全不见一棵杂草呢!”
经得娉婷一提,众人同都惊醒过来,先时由于注意力全在怪叟身上,对于周遭一些异常竟都没去留意,如今仔细一看,可不是怎的!但见那青冢上面,草儿翠嫩葱郁且齐整,全无参差杂乱之象,绝对是不久前才经过人为修整的,就连那方石碑上也没沾染什么灰尘,想来若真是二十几年无人洒扫,纵然昆仑山脚下空气清洁,也绝不能至得如斯。
怪叟刻下也察觉出不对之处,当即脑中一转,竟而冲口叫道:“季老魔来过!”
众人乍听之下,免不得不约而同地惊嘘一声。跟着只又听娉婷狐疑着不知究竟在问谁道:“我师父他……当真来过?”
云枫见爱侣略显惶惑,连忙宽慰道:“婷妹且先别忙惊慌,或是别人也未可知。比如,有可能会是方家的人呢。”
“不,绝不能是方家人。”怪叟接紧云枫话茬道:“当年你们方婆婆去了之后,本来方家人是不大同意将她葬在昆仑山下的,只因为这是她的遗愿,遂也不好同她违背,如此,咱们便商议,将她化了之后,一半的骨灰留在这里,另一半则由方家自行带回保存。因此……方家即便有人要给你们方婆婆上香,竟也大可不必跑来这么远的地方。”说完即又看了看苏小妹,似是要她帮着证实。
苏菡挠头想了一忽,望着众人道:“我……不大清楚这些从前的事,不过我却也知道,外婆家里的灵堂确实有一处供着二婆,只是我并不常去看的,是否有骨灰……”
“那就是了,不会错的。”怪叟肯定了一句。
未泯想想又道:“那……就补辉(不会)载由(再有)别银(人)来了么?”
怪叟微微摇头道:“别个人来的可能倒也不是没有,不过这地方这么远,你婆婆她又走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有谁呢?就算是曾经同她再要好的朋友,也不一定愿意走这么远的路来这里看她,总之到方家拜拜也就是了。况且……”忽而怪叟竟不再说下去了,显得有些迟疑。
娉婷却是了然了意思,于是接道:“况且这一晃几十年,物换星移,看您都已这把年纪了,其他人又怎会不老呢!”
怪叟点点头,面上又起来一片惘然:“是啊,老啦。啊,老也罢了,未准那曾经的许多熟人们十个中倒要有七八个都‘回去’了呢!唉,人生如梦啊,眨眼之间便已活过一世!”
彼此沉默了一时,忽而云枫强自一笑,展颜道:“啊呀,咱们也真是,就算那季清臣来过又如何呢!咱们可不正愁一路来都没有碰见过他么!如今有了一些他的线索,怎的反而犯起为难来了?”
余人听说,先都一怔,之后不禁全笑了,各在心内慨叹:人心有时当真是个难以揣摩究竟的东西,见不到一物时,拼命想要找见,可一经得见,竟又不敢去面对了,这可不是“叶公好龙”了么!
略定片时,怪叟将容色一正,说道:“且不管啦,是不是也要先找上一找,如果真是季老魔,那咱们可就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若然不是,那么想来也该是个老朋友,找着了也好同他叙一叙旧。”
云枫等忙都点头称是。
怪叟又自转身,朝向方榆那青冢,凝望了良顷,终于说道:“小榆,你莫怪二哥到如今还要同你‘季大哥’纠缠,实在是他已不再是你从前的‘季大哥’了,现今有件关乎我武林各家安危存亡的大事需要去找到他并同他仔细料理,若然你泉下有知,就别再怪我违了你的心愿罢。啊,等到这最后一件事情了却之后,二哥也该歇了,到时我一定回来陪你,哦,说不定那日子也不远啦。榆妹,你且再耐心等等罢!”说着即同“方榆”挥泪作别,之后将身一旋,认定了一个方向,也不看旁边云枫等人,只轻道了句:“走,随我寻那魔头去,事情该有个了断啦!”边说边已迈着大步行了开去。
众人见状,无暇多言,慌忙向方榆之墓行礼别过,连翩朝怪叟追了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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