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廿八回 云枫玄功退双绝尽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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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然一下,两掌乍合即分,对掌二人各都后退去半步,而乌拉却是安好无恙,只是受了些许惊吓。
怪人却也是被这突来之变惊动了一下,撤掌立定,凝视眼前来人,略微一辨,面上筋肉禁不住一下抽搐,而后瞪圆双目,咬着牙由口中挤出一句道:“楚云枫!”
这边匆忙间掠出并与怪人硬接了一掌者却正是楚云枫。云枫也是收掌立住,含笑点首,继又向着怪人抱拳一礼,言道:“仇先生别来无恙罢,云枫这厢有理了。”
不错,那怪人正是泰山仇行空。仇行空翻了云枫一眼,马上又显起了昔日面对云枫时的那等桀骜之气,冷哼一下,沉声道:“好啊,楚云枫,没想到你也在此(言语中着实含着一种‘冤家路窄’的意思)。哼,方才为何与我接掌?”
云枫含笑答道:“啊,仇先生,方才云枫并非是有意冒犯。只是……这蒙古孩童哪懂得咱们中原礼数,您又何必定要为难于他呢?”说时又指了指乌拉并将其轻轻拉至自家身后照护了起来,似是生恐仇行空再行发难一般。
仇行空见了,又是一哼,此番倒更显得比方才那一声颇具了许些怒意,只又拿眼瞪起云枫来。你道仇行空心内缘何不爽?其实真是云枫误会他了。想他自恃身份不低,方才又怎会真个便去与乌拉这般的孩童为难,那一下发掌无非旨在将乌拉擒住使其动弹不得,如此好做仔细盘问,却是不料楚云枫却突然从横里杀将出来,见云枫一掌照自己印来,迫于无奈,也只得发力对了上去,只是匆匆间却是未及用足全力,不然以云枫之功力又怎可能与他仇行空堪堪接了个势均力敌呢?却说仇行空遭了误会,却也懒待解释,只拿眼照了云枫许顷,终于冷冷发问道:“怎么,这娃儿是你的徒弟么?”
云枫见问,本待就此顺着那话接应下去,怎知尚没张口,身后的娉婷却已由座上立起抢着言道:“是我的徒弟,仇老头,你待怎的?”云枫并未回头,单只一听到这声音,心内便是连连叫苦,着实犯起难来。要知,他最怕的便是此间娉婷与仇行空两个对峙起来,他实在了解娉婷的性子,举凡遇到看不顺眼的人物事故,莫说是得理就不饶人,便是无理都尚还要狡上三分;而这边的仇行空也同是一副又臭又硬的牛脾气。只是娉婷话已出口,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如此也只能等待着下面仇行空的反应了。云枫时下真个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踯躅当地,左右为难。
果然,这边仇行空一听了娉婷那话,面上霍然一暗,直似突然间有人往上面撒了把碳灰,转目瞠向娉婷,气鼓鼓地又自辨瞧了好一晌,终于识认出来,登时骈指如戟直指娉婷,断吼道:“咄!你这小妮子也在!哼,我早便该瞧出你来。”
娉婷反而乐道:“哈,只是先时怕先生忙得紧,莫说一时难以凝神辨认,便是认出我来,怕您那时也懒怠搭理我罢!”言外之意自然是指那时仇行空“忙着”拿碎奶干暗算乌拉一事。
仇行空本来心内也正因为方才那事而郁郁不快,此番听得娉婷的言语如此噎人,自更大怒,继而又再叫道:“你这小妮子,怎的尽处处与我作对!哼,与你那师父一样不是什么好鸟!今日我便先拾掇了你,日后得机再结算那老的。”说着便是一步跨前,要待绕过云枫,好去与娉婷作对。其实,仇行空之所以也在为才刚那事不快,其原因便是那偷袭(且就暂叫作“偷袭”罢)乌拉之举也并非出于其本意,乃是受了海山母亲乃满高娃之托求,要他一定需保得海山不败,而仇行空因着借居于加兰图部且又受了乃部不少好处一时不好回绝乃满高娃——至于仇行空如何会又至去了加兰图以及此后又与加兰图众人发生何事,实与此间故事无多大干系,且便不表矣,免得诸位看官太嫌朱雀罗嗦——另外,仇行空确也有着些微私心,想要见见乌拉之武功到底至得如许境地,只因其一直便觉乌拉的一招一式瞧来都颇为眼熟。果真,而后因着乌拉一下飞“针”便窥出那竟是季清臣的武功,才至引得勃然大怒,竟不顾自家身份欲去公然盘问一个少年。
再说仇行空缘何又对季清臣如此深恶痛绝之?却原来如此,早年时,约莫也便是三十年前,他仇行空尚还有一个同胞兄弟,其人名唤仇灭然,此人与乃兄并非同门,是个衡山弟子,兄弟俩所以未投入同一师门,只因当年拜师之志向不同罢了。兄弟俩虽自拜入师门后便分隔两地,但却也仍还泯灭不去亲骨之情,反因此倒越发浓厚了。本来二人各自修习着本门的武功,均都刻苦非常,两边也相安无事。怎奈,偏天有不测风云,苍天硬是要教这兄弟俩永远分开不得朝见才罢。一日,衡山派掌门率门下几名年轻弟子外出仿友并捎带着给弟子们增长些江湖阅历,岂知道途中竟遇到掌门人仇家大举率众偷袭,众人拼死抵抗,最终还是因敌手太多而连同掌门人并那几名弟子尽数亡于来众刀剑之下,其中便也有仇行空的兄弟仇灭然。而后,那衡山掌门的仇家由于还是颇为忌惮衡山派实力,生怕传将出去会惹得其大举前来寻仇,更甚者可能还会招至整个五岳盟派的人马,遂便干脆留下血书道:杀人者你家爷爷季清臣。那人惟恐旁人见了不信,遂才加上了“你家爷爷”四字,之后又再将现场弄得很生血腥,使人一见便认为定是季清臣所为。一番整治以后,那人便领着部下扬长去了,从此竟真个再无人怀疑到他的头上,自个儿逍遥法外去也。这便是后来武林中流传一时的“南岳惨案”。事发后,衡山派几位长老便修书五岳盟派其他四门,一同帮忙搜捕魔头季清臣,而泰山派因着仇行空一层干系,自然更是义不容辞。却说那季清臣,虽被人家诬陷上了这般重大的罪名,却也并不辩解只任由一干“仇人”寻上门来,只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多来多斩罢,如此又再造成了更为惨重的血案。实际季清臣真正“名扬天下”也才是由“南岳惨案”一事方始,继而也便成了五岳乃至武林的公敌。仇行空亲兄弟“死”于季清臣手,他又怎能不将其恨入骨髓。却说这仇行空也颇好运,虽几次三番寻季清臣复仇不遂且折剑重伤而归,但却竟都保得了一条性命,许是乃弟在天有灵暗中保佑于他罢。
书归正传。且说云枫一见仇行空欲去和娉婷相与,虽心内还暗怪爱侣讲话口没遮拦,但却也绝不容许有人去伤害她分毫。当下,立时也是一个跨步迎上,又自与仇行空来了个照面,尽将其进路挡住。
仇行空见得,怒气犹盛,喝道:“怎么,你小子又要护这妮子吗?”
云枫实本也不喜欢仇行空之为人,只是平日里尚还能强自忍耐着,但只一逢牵扯到心爱之人特别是听得仇行空一口一个“妮子”的唤娉婷,心内便委实不快,当下也便高声回应道:“不错,婷妹是我最重要的人,任谁个也不许害他丝毫,除非我先倒下!”此话只又将仇行空说得一怔,他断没想到瞧云枫平日里一副温和后生之象时下也竟也能说出如此声色严厉的话语来。倒是一个娉婷,听得很是心花怒放,甜甜的,暖暖的,如坠了蜜罐糖瓶中一般。
仇行空也仅是稍稍显露了一下惊怔之色便又即冷傲起来,睨着云枫念道:“那么,说不得今日咱们两个又要再斗一场了!”
云枫听罢,无奈一个苦笑,回道:“先生若定要如此,云枫自也无别法。只是,俗云‘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彼此间本也无甚深仇大怨,又何必定要闹得每番碰面都面红耳赤剑拔弩张才好呢?”
“哼,无甚仇怨!”仇行空听了“仇”之一字反更为来气,说道:“你怎的便知咱们没有仇怨?不错,我与你却是没什么过劫,但与那妮子却是……”
“先生,请您言语还是稍显尊重些!”云枫高声强言道:“一口一个‘妮子’怕与您身份不符罢!”见仇行空不答而只是鼻中一哼,料定其是一时无言以对,当下便即揭过,只又问道:“仇先生口口声声说与婷妹结过恨,却不知这又从何说起?难不成竟还是因着那年在克勒沟一事么!哈,若如此,那末您便请放心罢,我们总会与彭掌门有个交代的。”言下之意便是教仇行空莫要再多管闲事。显然此刻,云枫也是被激起了颇盛的怒气,否则以他之涵养,断还不会轻易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
仇行空倒不以此为忤,本来他所为着也根本便不是这事,那日只不过是籍着此事而寻个与娉婷为难的托词罢了。当下一个冷笑,道:“哈,我仇行空岂是那等狗拿耗子的俗人,别人家的仇恨断乎还不会干系到我的头上。哼,我与那妮……那丫头自有别个事故!”
听至此间,云枫虽还不能明了,但娉婷耳聪心明眼亮,一番察言观色之下,已多少猜出仇行空无非也只是与自己师父季清臣有仇,当下于心内苦苦一叹:啊,怎的人们都是爱把与师父的怨恨归算到徒弟的头上,怎的他们这些人只要斗不过师父的,便都来找徒儿为难呢,难道做徒弟的天生来便是要替师父顶罪的么?再而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其实也给师父惹过不少麻烦的,至此,心内又觉有些好笑,想道:罢了,这也算是扯平罢。当下,将头一仰,轻蔑地觑着仇行空道:“哈,仇老头,我确是比我师父好欺负得多了,也罢,替师父还债也是咱做弟子所义不容辞的,但我年纪忒也小了,你总该让我了然你与家师到底有何陈年旧账罢!”此话隐隐便是在点醒仇行空:“想你与我师父结怨时,我却还都没曾出世呢!你如今寻我复仇能顶个什么事?”实是暗含讥讽。
仇行空哪有听不出的,禁不住面上一红,尴尬地哼了两哼,抿抿干唇,却委实想不出接答的言语,忽见娉婷樱唇微动竟似还欲说话,紧忙又勉强抢住道:“啊,我与你那师父之间的恩怨一时万难述说清楚,你也无须得知明细。不过我也是知晓事理之人,当不会为着我与他的前仇旧恨而迁怒于你,一切皆只因你每每当着我都总太过放肆,哼,一个姑娘家,如此言行,世间礼法岂能容得你!你师父无暇管教你,我便要给你些颜色瞧瞧,好教你日后收敛着些!”他这番话头半段是生怕娉婷还会再说出一些诸如“你不过是惧怕我师父武功而不去找他”之类的使其折损颜面的话,而一时找得的牵强措辞,至于后半段,却是为着此间即能保持住身份又可安然有个台阶下得台来。
娉婷也是瞧得出仇行空一番心思,然却已再懒怠与他斗口,只将眼白一番,轻哼道:“你愿意怎的便怎的罢,便是你定要与我为难,旁人自也帮管不得。”
云枫紧忙接道:“别人管不得,我总管得。先生,方才我也说了,你欲寻婷妹麻烦,自需先过得我这一关!”说着,也再不拖怠,只怕后面还会生出些意料不到的事端,忙摆开一个架势,再道:“先生你这次是用掌用剑,云枫都接了!”这话于云枫说来倒是无心之言,只是因着仇行空有“掌剑双绝”之号才有此一语,但教仇行空本人听来,却又似是一种嘲讽,乃是指他那次在额尔古纳河畔对斗时违约出剑一事。
一时,仇行空由于心中也是为着上回那事而心内颇有些懊悔,此番又误解了云枫话语,不免更觉颜面无存,心里很生震怒。但却也是因着一番如此,他仇行空倒不好再上前与斗了,略怔了怔,忽而心下一亮,当下便道:“啊,这回咱们也无须再斗了,哼,我知你武功了得,但总归是不如于我,我内功强你许多且又年长你一辈,却是不可以大欺小。况且你也出自名门武当,你我两派日后总还要彼此相与,倒也不能因为些许小事而伤了和气。这样罢,咱们三掌为限。你只消接得我三掌,我与你俩之间的事便一笔勾销,若接不得,那末,这丫头还得交我处置!你看如何?”他说这一番话时,心内早已是盘算妥帖,觉得如此言语既留了体面又能与娉婷算账——他实在料定云枫定然接不下他三掌,其实口上虽说不以大压小,但行动上却还是将要这么一般。
云枫听了心中也是暗嘲道:看来你不过是想以内力胜我,却还硬说是让我,哈,想来此间一干人众,莫说他们没有几人能听得明白咱们几人的话,便是听明白,又有谁个能了解这其中原委,唉,你又何必如此顾及颜面呢?然口上却是另一番说辞道:“仇先生说如此,那云枫奉陪便了,自无异议。”说着,只将原先摆好的架势一收,举出一掌,转了一个预备接掌的势子。娉婷见了,急呼道:“枫哥不可,他……”云枫未等说完,便截道:“放心罢,我与仇先生约好三掌,想来仅如此我当还受得,便是接不下,料来还不会伤了性命。”说时,并不转头,只是语声中颇显温和,倒是予了娉婷几多安慰。但饶是如此,娉婷心内仍是忐忑,却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关照了一句:“那……你小心了。”此话又似含有旁意,大概是说:“你莫忘了,咱们二人永都是牵连一起的,你若有何短长,我也绝不独活!”只是此中意思也惟只云枫心有灵犀能够了然,旁人却是思忖不来。
这面仇行空见云枫已准备应战,当下便也再不多怠,断喝一声:“第一掌,仔细了!”只见其右掌猛于胸前一错,旋即便骤然迫向云枫,只闻得夹带劲风,猎猎作响,可见已是贯注了非同一般的真力,心中抱定是一掌就要将云枫震下。云枫见得,心内自也了然,知万不可生硬接下,当下玄功默运,一掌迎出,却是念动太极卸字诀,拼着胆量赶在两掌方及未实的当,猛地将劲力一吸,足下一顿,身体略偏,跟着,只见得云枫脚下那块土地竟突地崩起老大一团泥土来,而云枫却还安然,此番一举,实在惊诧四座——原来,云枫竟是于那千钧一发之刻,堪堪将由对面仇行空掌上迫来的一股霸道气力巧妙化转至了地下,只是由于那力量实在强盛,遂才激得泥土飞扬起来。再说仇行空,却委实是不明所以,只是觉得自己本来满贯真力的手掌突然间便松了劲,好似是打上了一团棉花一般,心内无端希罕,但却也未及细忖,只又道一声:“再接着!”遽然又是一掌,当胸直拍,这番劲气更盛,单是从那发掌时直都将其自家手臂上的衣袖震得撕裂开来便能窥得凶险。云枫见得心中大大一骇,暗叫声“好内功”,当下却是不敢再如上一掌般迎其正面,只将手臂一圈,照着仇行空拍来那掌的腕部切去。仇行空见了,却并不停止,反还更加紧了一些功力,暗笑道:你道如此便顶得用么,这番不将你手骨震断才怪!当下也是顺势将手臂向云枫那手贴去,以更能增加一些撞击的力道。然云枫虽是一番切掌的动作,却并不真个施切,只待手掌将及仇行空手腕之刻,倏地又是一圈,竟又绕上仇行空掌背,跟着,自家并不如何发力,只借着仇行空掌上一干强大力量施起太极云手,生生改变了仇行空手掌的前冲路径,反带之于空中打起盘旋。仇行空臂不由己,只是莫名其妙地随着人家作着圈转,几度想强行停顿住,却都是不知究竟该如何施为,只觉得手臂上原有的那股子强大力量此间竟都四散了开来,浑然全都凝聚不至一起。
交缠的两条手臂又自旋了两三圈,但听云枫蓦发一喝道:“开!”再瞧时,那两掌果然便分了开来,仇行空似还是失了平衡一般,连带着自己那手臂,倒足踉跄退去,四步以后,这才强自立住,然其面上却满是惊疑,怔愣注视着云枫,好一晌都没再有言语行动。而这边云枫却仍是安然而立,丝毫无恙,只是鼻中略有粗重喘息。
这一下,莫说是仇行空本人,便是周围观看的一众人等也都没瞧得真切,只都是看了个眼花缭乱,完全不晓得他仇行空竟是如何便被云枫“推”了开去的。其实若细说起来,云枫解去仇行空第二掌其中之道理,倒是比头一掌更容易理解,而且施用来也不如头一掌那般凶险,实是云枫危机之下应变神速耍得一个小聪明。
原来,这云手不过只是太极拳中最基本的一式,乃是休习其他各式的总入手,太极拳中一招一式都包含着云手,云手也正是太极拳的神髓所在。说白了,云手不过也只是一项御气御劲的法门,所谓御气御劲,便是要自如运用劲气,无论自家的或是外来的、无论其多强多盛,也都要想办法驭驾之,而太极拳所提出的驾御之法便是“和气化之”,便是云手。此中也仍未脱离“柔克刚、静制动、不变应万变”之主旨。再说回云枫方才那一下,之所以牵带着仇行空手臂作盘旋状,此中不为旁个,只为能借助于那一股旋力而逐渐将仇行空掌上之力化去于无形。其实那股旋力还远不及仇行空掌力十之二三,只因它是处于不断的运转状态,仇行空掌力再盛也是无从捉摸克服,遂才会被其“降伏”,这便是以柔克刚。更又好比凭它多大多稳的一艘航船,若是在海上遇了旋涡,也只是无能为力矣。如此看来,刚柔二者间不过也仅一线相隔。至于后来仇行空缘何会踉跄退开,道理则更为寻常,只因其一身力量已随着那一番旋转纷纷散至去了四方,再凝聚不起一斯一毫,直至无有,此番只要云枫将旋力猛然一停,那末仇行空自然便会脱力甩出。此间事理虽说来平白易懂,但任凭你武功多么高强之人,如未曾习练过太极玄功,却也是难以了然其中端倪。
却还说仇行空这边,直是千想万想也都思忖不透自己偌大的掌力究竟会散去了哪里,怎的就两番都伤不到对手丝毫?一时忖度不出,便只得强自解释为:定是云枫于暗中得了鬼神相助。念及至此,料得便是自己武功再高也是枉然,心道余下来一掌打不打也都没有紧要了。当下便道:“楚云枫,不想你竟还会得邪门法术,哈,好啊,今日我胜你不得,甘心认败,余下一掌作罢。哼,我自也会兑现方才承诺,日后再不与你两个小的为难。哼,今日且去,只盼后会无期!”说罢,也不理睬云枫意下如何,只是便待提足离去,显然已是被气得可以了,然而却又自知此间绝放不得怒,遂才欲紧忙离开,寻一无人所在尽情去泄愤。
云枫见得竟不用再多接那一掌,心内自然一宽,暗吁了一口长气,本就不待再拦阻仇行空,但又觉得自己的玄奥武功被人家说成了是妖术心内颇为不愤,于是竟不自觉地道了声:“先生留步!”
仇行空听得一怔,停下问道:“怎么?年轻人你还欲不依不饶么?”说时面色已是铁青。
云枫暗暗叫苦,自责怎的偏就忍不得人家一番言语相激,但无奈,既唤住了人家,总也要有一番说辞,于是忙缓和颜色回道:“哦,不,先生误会了,云枫并无此意。只是想告知先生,云枫方才所用并非何等邪门歪道之术,实是家师亲传绝学。”
仇行空一听稍感诧异,忙追问道:“你师父?便是那个总与你一同出没的年轻道士么?”
楚云枫道:“不不,那是云枫师兄。”
“什么!”仇行空面色又是陡然一变,直由原先的铁青色转为一种黄中带暗、既似脏泥又似猪肝的颜色,瞠着双目叫道:“你……你是说,你师父是……是张三……张真人!”
云枫显然已不消回答,他实也再懒怠与仇行空应答了。
于是,仇行空便低垂着头,背负着双手,伛偻着、踉跄着,灰溜溜地无声无息地自个儿行出了大帐,便是对加兰图部一干人的叫唤拦阻也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后悔、自责,更羞愧,只为着自己一直以来便将之认做是小辈的楚云枫。对他来说,这简直就是一桩大大的讽刺。仇行空恨自己怎的早没想到这些,若非张三丰亲传弟子,又有哪一个后生的武功能臻至如斯几能与他仇行空相抗衡的境地?以至而今丢了这么大个人!但是悔恨又有何用?颜面已失,却是再难挽回的。遂他便只有走人,留下岂不更教人寒碜!
待仇行空离去,云枫这才回转过脸,深情地望了娉婷一下。娉婷也正在望着云枫,而且其目中似还泛着几许泪花。她哭了么?她为何要哭呢?云枫明白,也只有他能明白,当然,有他一个明白也便足以了,娉婷的眼泪本就是为他一个流的,旁人本就无须多作追究。两个人儿便这么脉脉地相望着。莫瞧此间他们本是分开来站的,然其思念上,却已然是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了一处。而周围一干人众,似也受了这一对眷侣神情的牵引,竟也都沉寂了下来。一时,大帐之中便只余了人们的心跳并人们喘息的声音。良久,良久。
忽而一声凄惨的妇人的哭嚎声无端冲破了帐内的寂静,众人都是回转过神,便是云枫娉婷两个也都由彼此的幻象中脱省出来。当下,寻声而望,只见所哭之人却是海山之母乃满高娃,而海山则已是软倒在其怀内,生死未卜。
只听乃满高娃嚎道:“儿啊,我的儿啊,你死了么?你怎么能就这么抛下你可怜的母亲啊!我拉扯你大,费了多少辛苦啊!你怎么能说走便走了呢?怎么能啊?哇——”
经此一变,一干加兰图部众也都相继围上查看,就是这面扎兰部中也是有人前去,乌拉便是首当其冲者。
只见乌拉强挤入人群,相了海山一晌,便对乃满高娃道:“阿姨,让我的葛通师父帮忙看看海山兄长罢。”
乃满高娃闻声霍然将头一抬,见是乌拉,便一把将之推开,嘶声叫道:“你、你还来干什么?我的海山已经被你害死,你还要怎样啊!哦,你是要取那腾格里神弓罢!哼,我们才要不得那个,你尽管拿了去。快去快去,离得海山远些,离我们母子远些,你这小畜生!”
乌拉没法,只得退出人群,然而仍是行到葛通跟前,央道:“葛通师父,你还是去给看看海山罢。”
葛通含笑点点头,轻应了一声,便自向人群行去。这边扎合却是连连叫着:“管他呢,死了才好,葛通你别去,别去!”葛通却只是不理。
待葛通来至近前,也并不言语,只凭觑着海山,一晌,见其面色依然红润并不改变,遂断定其并未死去,不过只是由于眼上之剧痛而一时难忍昏厥了过去,否则若是人已死去,那脸色当应渐渐转白的才是。当下,葛通便道:“乃满高娃,你且莫如此伤心,我瞧海山并没死,你可否教我仔细为他诊治一回?”
乃满高娃听得微愣,抬目望时,见是葛通,心内不免又是一喜(她与葛通也是相识,她从扎兰离走那年,葛通早已来到了十年),急忙迎上,双手紧紧揪着葛通道:“真的么葛通师父?那你一定要救救我儿啊!他的命就是我的命啊!你瞧在我这可怜女人的份上,救救他罢,我求你!”说着,竟是一猛子跪了下去。
葛通紧忙伸臂将乃满扶起,并连声应道:“是是,你放心,我定会救他,你起来,快些起来罢。”跟着,回转过身,唤来扎兰部的两个族人,吩咐道:“你们将海山挪到我的帐中,待我去为他治疗。”边说着,三个人抬着一个海山便自去了。
这边乌拉的母亲霍阿筝也是赶来不住地安慰乃满高娃,并将之带离了大帐。不在话下。
而乌拉则是忙着着人打理场地,收拾散乱的饮食器具,另又换来一干新鲜的吃食,作重新招待加兰图部,倒是比早前热情了许多。许是都因着先时胜了海山,从而夺回了父亲神弓而心情转佳之原故罢。
至于加兰图部众人,虽然各自心内还都对扎兰人有着些许芥蒂,彼此间隔阂尚未消去,但即受到人家礼待自也都不好再说些什么,只都是静静饮默默吃,勉强应景,颜色上都实无多大兴趣。
再看扎兰部这方,则是欢笑不断。自然,其中被捧做了主角的当还是乌拉与楚云枫两个,而有了他俩,娉婷自也连带着是不可少的。一干人把酒庆祝,或有说乌拉身手了得的,或有说娉婷教徒有方的,再或便是说云枫武功莫测非凡。大抵如此,不好多述。
这番宴席倒并不长久,只因加兰图人们自觉得多留无趣而渐次告离了去,没多晌,乌拉也觉乏累了,便着意散去。此后,除了教人收拾残局外,乌拉另还使人在部落内腾出老大一块空地供加兰图部结帐宿营,说是瞧海山之势今日是难得离去了,便也就不再要加兰图部的人们出营而宿了(按照蒙古各部落间的俗约,若非两部关系紧密,那么举凡来访一部当晚并不离去的,却也是要离开受访部落营地,至几里外安营)。乌拉此举虽只是借口说是因为海山原故,然而旁人不知,他实在也是希望着能缓和一下彼此两部落间的矛盾干戈。在乌拉幼小的心灵中,虽然也同其他草原少年一般都充斥着对勇士、英雄、战斗的追求与渴望,更还有着对海山母子以及由此而引至对整个加兰图部的憎恶,但是他却又有着另一番伟大且高尚的想法:我们同都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我们同都是牧牛牧羊吃着牛羊肉饮着马奶酒长大的人,我们的身体里都流着成吉思汗的血液,我们所信仰的同都是腾格里长生天,但为什么我们彼此要相互作着争斗呢,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和平相处彼此互助生存呢?那样的生活岂不更加安逸详和得多么?
这一晚,乌拉独自一个,卧在铺上没曾入睡,思念了许多许多,从幼年时与海山一同打闹、共争一杯马奶或是一柄弯刀,做着玩伴,到彼此间反目成仇,至得而今终于又战胜海山并夺回腾格里神弓。这刻,神弓便挂在他的帐内,乃是他傍晚时从加兰图部一长老手内接过的,他还记得,那一时刻他是多么兴奋、多么热血沸腾,这是他懂事以来首次亲眼见到并抚摩到腾格里神弓,他抑制不住的激动,似乎那刻他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勇士,这不正是他所追求向往的么?然而此时此刻,乌拉反倒是没了先时的那种种感觉,他只觉得,便是得了神弓也不过仅如此而已,自己并未因此而身上多生出来什么,海山身上也并没有少去什么,反而是余自己心内凭添了许多怅惘,那是由于神弓而勾引出的对父亲的思念。乌拉一时又觉得,自己与海山似乎也并没有多大的仇恨,就是乃满高娃也并没有那么的可憎,她本来就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当那一年父亲不能再庇护照顾她时,她投了去托库烈又有何不可呢?她本来也许便是父亲由托库烈手中抢来的罢?乌拉又想:我与海山这几年的不睦,是否便是父亲与托库烈矛盾的延续,这一切是否都是因为父亲他们而起,我与海山本来不应该如此的,我们是兄弟呀!仇恨本来不应该延续到我们这里的,这根本就不是我们草原人所该有的,只有他们汉人才喜爱如此,一代代的你杀我、我杀你永无穷尽!啊,父亲,你们为何要让我们……不,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乌拉发觉,自己竟然已经开始责怪起父亲来,这可是大大的不该,在他心目中,父亲本是个英雄、是个伟大的首领,他绝不应该有这些想法。但是,他又不能摈去这些杂乱的思念,他不能……

另一座毡帐内,两个人儿依偎着倒在一起,他们体肤相亲、心灵互通,彼此的心跳似乎也已然形成了一种默契,无端地并和为一致的拍节。两人都是默不作声,静静呼吸着对方的气息,闭目而拥。
一时,娉婷忽然由口内发出一声轻“嘶”,娇弱的身躯在云枫怀内微挣了一下,继而言道:“枫哥,你在想心事么?弄疼我了!”云枫“嗯”了一下,这才省然,他本来是在温柔又小心地轻轻抚摩着娉婷滑嫩的**,但不知怎的,心下一个走思,竟牵带着手上加了几许劲力,以至捏疼了娉婷。于是,云枫紧忙歉意地探唇在爱侣额上轻印一吻,并道了声“抱歉”,之后又继续着原先那等轻柔的摩挲,此番更又是小心了许多,生怕自己手掌上的一丁点干裂粗糙都可能会将娉婷柔嫩的皮肉划坏,因此,没片刻,他便干脆停了住。娉婷感觉到情郎温热的手掌停在了自家背脊梁上,便料知他今夜定然心不在焉,于是轻声又问:“枫哥,你心内到底有何事情?倒是说出来与我听听罢,或可能给你排解呢。”云枫微怔了一下,忙应道:“没、没有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啊。”娉婷将头从云枫胸间挣起,抬目看向他的脸,虽然四周都是黑魆魆的,但是她却仍能清楚辨认得出咫尺内情郎脸上的些许忧烦之色,也许她本就不是靠眼目去辨瞧而是用心去感觉的罢。娉婷轻叹一下,佯作不乐地道:“你心内有无事故,当真便瞒得过我么,你倒是赶紧说了罢,莫要扰我不快!”云枫一听,哪里还敢再有所隐瞒,忙“哦”了一声,道:“是、是,我这便说,你莫气了。”他倒是真个恐怕娉婷不高兴。娉婷听得暗笑,暗叫声:呆子,丁点也受不得诈。然她心里却也着实甜美,知道“枫哥”实在是在乎自己非常的,于是便忙又安慰道:“我不气就是,你快说罢。”云枫见娉婷真个不气,稍安心了一些,之后迟疑一晌,终于还是叹口气说道:“其实,我方才本也没想旁个,只是由于日间因见了仇行空而思念了起中原的一干事情,遂……”娉婷未等他说完,便即截道:“是了,你是在想念你师父、师兄他们了。”云枫默然,显然是认了。娉婷便又道:“也是啊,咱们来此也都半年多了,真不知中原此番是怎么个情形?你本男儿志在四方,记挂着这些也是道理之中的。唉,只是我这身体倒累得你不能抽身了。”云枫听爱侣说得有些凄婉,忙道:“哦,不,婷妹,在我心内当还是你最重要,你莫多心呀!我只是突然间想到了未泯、师兄他们,自从上次咱们从额尔古纳河逃出来,便没了他们的消息,我……”话至一半忽而又想到接下来的话语必将要涉及到昝占戈,生恐又再招得娉婷不快,便即收了口。娉婷倒是未去深想——许是不愿深想罢,她真的很想将昝占戈其人永远忘却——听爱郎闭口,便自接上道:“是啊,我也时常挂记着童兄弟呢!唉,但愿吉人自有天象罢!”一时又续道:“枫哥,我耽误了你半年,倒是教你为难了……”“不,婷妹,我一点不为难,你身子不好,我本就该细心伴你,这些日子来咱们都很快活,我实在已经不作其他想法了。”娉婷听了云枫的解说,轻轻笑了一下,便道:“枫哥,你莫要骗自己了,便是我也不信你从未想过回去中原,只是因为担挂着我,才一直不提罢了。好罢,而今我身子已大好,我便帮你定了,这两日你便动身去罢!”云枫惊愕道:“什么!婷妹,你说要我走?那……那你……”娉婷“扑哧”一笑,娇嗔道:“呆子,看你紧张的。我自然是跟你一同了。怎么,你这就要弃我了么?休想啊!”云枫稍稍一愣,这才恍然,嘿嘿一笑,跟着却又关心道:“只是你的身子才刚利索一些,怎能即刻便赶得远路,我看再多待些时刻罢。”娉婷听得心内又是一暖,然口上却继续嗔道:“你莫理会我咧,我没紧要的,你若再这样踟躇,我可是真的要改主意了!”云枫无话,仅“哦”了一下,继而便是苦笑陈娉婷也随着一声娇笑,只道:“夜深了,睡罢。”这后便又再一头埋进情郎怀内,心无旁骛甜美地睡去了。

翌日早间,乌拉正于大帐内与众人议事,虽一宿未眠,但神色瞧来还并不颓唐,许是年少气盛之原故罢。一时,有族人来报,说是葛通求见并带来海山。乌拉听了一喜,忙道:“哦,快,快请葛通师父他们入帐来罢!”
葛通入来,身后引领着海山。当下,葛通先是依着族中规矩,向乌拉施了一礼(平日里虽乌拉与葛通以及托阔台等都是以长幼辈分相见,但正经场合,这番“君臣”之礼却是不能少的)。而后,海山虽不愿,但因已经自认是乌拉手下败将,遂还是勉强行了一拜,然而面上却并不和颜悦色,显然还在不忿与乌拉。
乌拉见海山眼睛竟已是无碍,不过只右边眼皮上落了个细小的红色疤痕,平时倒并不显眼,只于眨眼时方能得见到,当下心内更为一松,于海山的无礼倒是不放在心上了。当下,乌拉忙还礼并教让座。于是,葛通便归入了托阔台一干人中,而海山则自坐至了客首。这边乌拉先是使人给海山斟满一杯奶酒,自个儿首先起立举杯,笑言道:“啊,海山兄长,你的眼睛当真无妨了么?来,作兄弟的跟你同饮一杯。”
海山见乌拉今日对自己竟出奇的礼遇,不免心内生疑,一时道是乌拉有意做作,遂并不理会,只是冷冷一哼。
扎合见了,便忍不得大叫道:“哼,你个小狼崽子,乌拉给你敬酒你竟不接,你道我们真就这般抬举你么!哼,你……”本来后面尚还有更为难听的话语,却是给葛通拦住了;葛通一边嬉笑着,一边着实在扎合口内掖了一大块羊油,直腻得扎合只剩了呕的份子。一下,倒是惹得一干人哄堂大笑起来。
这面乌拉手中举着的杯却还未曾放下,又自微笑一下,向着海山再施一敬,道:“哦,海山兄长,那么乌拉先干了罢!”说罢,将头一仰,一大杯奶酒尽入了腹中。喝完,还将杯子拎个底儿掉,教海山查看。
海山见得乌拉如此,倒是不好再强硬下去,于是又是一个低哼,颇不情愿地饮了一杯。
乌拉见了立时欢笑,高声道:“再来!”当下又是满饮一杯,也同教海山。
海山无奈,也只好再饮。如此,又随着乌拉连饮两杯至第三杯方罢。海山着实纳闷,浑不知乌拉心内到底有些什么主意,竟是对自己这一个“敌人”如此礼待(敬酒三杯,乃是显示主人家对客人敬如上宾),于是便放眼打量起乌拉,希望能从其面上瞧出些端的。
且不说海山,便是旁人也均都不晓得乌拉用意,猜不透为何他对海山态度大转,便好象彼此间根本从未生过何等隔阂一般。
乌拉瞧瞧众人诧异的神光,只浅浅一笑,却并不理会,继而放下酒杯,拉起海山的手道:“海山兄长,昨晚乌拉于帐内思想了一整夜,觉得我们实在不该再这么斗下去了,我们本是兄弟手足啊!乌拉记得葛通师父曾经与我讲过一对汉族兄弟彼此争斗的故事,虽过去很久,那故事乌拉已有些模糊了,但却仍然记得故事中其中一个兄弟念过这么一番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乌拉不懂汉人的那些文弱的诗句,但是知道,我与海山兄长却正是‘同根生’啊!你不是托库烈的儿子,你是库素图父亲的儿子,只有库素图父亲才能生育出你这样的勇士啊!”乌拉说这一番话时,目中竟在隐隐闪烁着,那似是泪水。
海山怔愣了半刻,他万料不到,与之争斗了多年的“敌人”乌拉如今竟会开口唤自己兄长并与自己说出那么一番话来。海山的眼也显得有些湿润了,他浑不知该如何答应,只似信非信地怔问道:“你……你说咱们是兄弟?你、你、你说我是库素图的儿子?”
乌拉猛点了几下头,道:“是的,我深信这些,你绝对是库素图父亲的儿子,我们绝对是兄弟。”
海山似仍旧有些难以置信,迟疑道:“可……托库烈父亲他……”
“别信他的!”乌拉断道:“他根本没生过儿子。你忘了,小时,是库素图父亲领着我们去骑马打猎的么!”
海山面上急地一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目,他似乎又看到了从前的许些情景——广袤无际的草原上,一名身材高大健硕的勇士,奋起全身劲力,足足将一张常人绝难拉动半分的腾格里神弓展得满满,弓弦上紧紧顶着一只金羽,那矢直指苍天,勇士的肌肉由于两臂贯力之故尽数鼓胀起来,突然,勇士发一彻天长喝,那弦上之箭便“嗖”的一下离弦闪出,划起一道耀眼金芒直射向天上一只振翅雄鹰,那鹰来不及闪躲,箭已窜喉而过,半晌,鹰便由高空中坠了下来,此时两名孩童忙都争相跑去看那鹰,见鹰已咽气,便都拍手欢叫道:“啊,父亲好厉害,我们何时也能象父亲一般便好了。”勇士收起神弓,赶上前来呵呵笑道:“不急,海山与乌拉将来定要比父亲还厉害!”——海山此刻竟已是泪流满面,他又再忆起了他的库素图父亲,忍不住连连抽噎着,欲待言语,却已泣不成声。直过了好一晌,海山才又强忍住哭,说道:“但是,母亲……我的母亲告诉我,我父亲是……”
“你父亲是库素图。”一个悲凄的女人的声音打帐外传来,跟着,便行进了乃满高娃,其旁边并的是乌拉的母亲霍阿筝。
海山见了,忙脱口唤了声“母亲”,这后,见到乃满高娃眼睛红红肿肿的,面上也似有许多残痕,于是关问道:“你哭过么,母亲?”
乃满高娃并不回答儿子之问,只仍续着方才话语道:“海山我儿,你的父亲不是托库烈,是库素图,是库素图!当年,我只是为了给咱们母子俩寻个安生之所,才将你说成是托库烈的儿子,其实不是……我……母亲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库素图,哇——”说着,便大哭而特哭了开来,一边的霍阿筝急忙再来劝慰。
海山又自发了半晌的呆,似乎对于母亲的哭声竟已闻听不见,只在心内叫着:我是库素图的儿子,不是拖库烈的,我真的是库素图父亲的儿子!一时,竟也是放声大哭起来。
见此,乌拉母子也再忍不得了,同都涌泪而泣。
帐中余众,也是为着眼前这番景象所感动了,也都禁不住挤出久违的泪水来。
这边乌拉、海山、霍阿筝及乃满高娃二对母子,四个人,已然是抱哭作了一团,多少年的仇视敌对,竟豁然因着泯灭不去的潜隐久许的亲情而消散得无踪无影。

海山母子去了,回去加兰图部了。临行时海山与乌拉约好,不论日后如何,他们彼此间都不再争斗,他们是手足兄弟。而海山之所以要回去,乃是因着他与托库烈也有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感情,不管他是否真的与托库烈没有干系,但毕竟曾经他们做过父子,毕竟是托库烈将海山养大并教会了他一身的本领。海山省得,自己必要回去的,按照汉人的说法,这便是“尽孝道”,他要伴着托库烈度过其最后的余生。海山答应乌拉,早晚一天他都会重归扎兰的,因为他已坚信自己是扎兰人、是库素图的儿子。
乌拉也坚信海山必会回来的,他们无须歃血为盟,因为他们彼此信任、心有灵犀,因为他们是兄弟。
离别时,兄弟俩又都流下了泪来。乌拉望着海山,海山也望着乌拉,渐渐的远了,但两人都不愿将目光他移,直是一瞬不瞬,彼此注视,再无旁的言行,直等得眼前消失了对方的踪影,这才终于又痛哭起来。
乌拉与海山虽又分远了,但他们的心却必将永远牵连一起,千里万里、十年百年,永都不再分开。

“你们也要走么?”乌拉的小脸上显着惊疑难信的神情问道。
云枫却是一脸无奈与愁苦,他本不愿这么快便跟乌拉言说他与娉婷欲回转中原的事情,乌拉才刚经历了亲骨分离之痛不久,但是,一经思念到中原的一干亲朋的安危(他尚不知童未泯等落入了昝占戈手中后将会怎样)以及那桩武林要务(干将莫邪剑一事尚未了结)还将留待自己去解决,再加上许些对中原家乡的思念之情,便不知由哪里来了勇气,竟真的开口与乌拉辞行了。说完后,云枫自家也觉得自己委实太过狠心了一些。
乌拉眼中满是乞求,虽不再言语,但瞧得出,他实在希望云枫能说一句“不走了”。
云枫面对乌拉的一副苦苦神情,竟再难有丝毫言语,一时也是哽咽了。倒是娉婷显得颇为坚强些,只一边安慰乌拉道:“好乌拉,莫要难过,我与你楚云枫安达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待我们将事情办理完了,自然还会再回来找你的,那时侯,我们便永远陪着你,再不离开了,你看可好?”她说这话时,不觉拿眼瞟了一番身侧的云枫,原来这便也是他与云枫两个的最大的愿望,他们实在希望,待这些繁碎之事一得处理妥帖,便真的双双携手塞外,一生再不入关,只在草原上逍遥快活,作一对鸳鸯眷侣。
乌拉只是有些狐疑道:“你们……真的会回来么?”
娉婷愕了一下,她说会回来也只是与情郎的一个美好的梦想,但并不知是否真的便能够回转来,需知那世事便如浮云般变幻莫测,又有哪个能真正料得准以后?有谁个能担保,待干将莫邪一事完结之后又不会生出来别的事情呢?武林中本就是多事的呀!但最终,娉婷仍是坚定地点了下头,回应乌拉道:“姊姊跟乌拉保证,我与你楚云枫安达一定会回来的,你既然相信海山,便也应信任我们。”
乌拉听了忽而一笑,那笑容实在是天真烂漫的,点首道:“是的,乌拉信任你们!楚云枫安达,你一定要与娉婷姊姊回来啊!”
云枫强自抑制住不教眼泪流出,接连猛点着头,说道:“不错,我一定回来,咱们是安达!”
娉婷生怕情郎与“爱徒”两个的感情会难以自控,便紧忙将话岔去别处道:“乌拉,你要答应姊姊,便是姊姊不在,你也要好生练武。若是待姊姊回来时见到你竟没有丝毫进境,那你可要仔细着姊姊教训你!”
乌拉闻言忙道:“是,乌拉不敢,乌拉定会练好武艺,嘿嘿,待姊姊你们回来时,也许乌拉已经能胜过楚云枫安达了。”
云枫听得至此,倒是被惹得发了笑,先时的悲凄之心尽扫一空,乐道:“那好啊,到那时,我可要乌拉你作我跟姊姊的师父了哟!”说着,三人便欢笑至了一处。
一时,葛通领着托阔台等前来送行,乌拉母亲也跟随在后,众人不免又是一番依依难舍。其中,最舍不得云风的倒是扎合,挥泪道:“楚云枫,你这一去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来来,咱们再来摔一跤罢!”众人立时大笑,高尔罕道:“扎合,你糊涂死了,这种时候怎的还要跟人家摔跤,难道你竟还是不服么?嘿嘿,还不去拿酒来,咱们与楚云枫痛饮一回!”扎合听了,赶忙以掌击头道:“不错!”当下撒腿便去取酒。
这时葛通便趁空行上前来,深望了云枫一下,道:“定要走么?”云枫略踟躇一下,顿首道:“是的,定要去的。啊,许多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江湖的事自然要由江湖人去做,我本是江湖中人。”葛通长叹一下,应道:“是啊,你比我伟大,啊,面对事情,我只是选择了逃避,唉。”云枫自与这位年长自己许多的“同辈”人相识以来,便与之建立起了深浓的友谊,这不单因着自己与爱侣的命是他救的而对其含有颇重的感激,更也因着他同自己一般来自中原,遂因此而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而云枫也总能于葛通那时而略带几分忧郁的神情中瞧见些自己的影子;葛通其实也便是如此。
云枫看看葛通,欲言又止,他本想问问眼前这个辈分相同的“老前辈”一些一直以来便想提了的问题,那是关于葛通从前经历的,葛通于这些是从来不提的,但是云枫最终还是没有发问出口,一是因为他知道葛通实在是不愿意说出来,否则自己不早便能知晓了么?二则是因着此间也已再无能容得葛通将他的故事讲给云枫闻知的时光了,云枫这便要走了。遂云枫只是于心内忖度着:那一定是一件极为感伤的往事。
而葛通似乎是瞧出了云枫心思,苦苦一笑,伸手入怀,摸出一封陈旧的信来,那封皮上的火漆已褪了色,但仍还完好的封固着,递到云枫面前道:“你若想知道我的事情,便抽空代我去恒山派送封信,收信之人……啊,当年在俗之时叫叶玲玉,却不知如今的名号,她看了这信,你若有何疑问便跟她提罢!啊,你若是繁忙,无暇过去,那也便罢了,日后待你回来,我再详细告诉你罢。”云枫紧忙应道:“葛先生,放心罢,我便是不想再了解你的过去,你既托了我,那我也定要帮你将信带到的。哦,叶玲玉,云枫记下了。”葛通听了,眼中竟也蕴起泪来,不知又再勾起了何等伤事。一晌,扎合取酒还来,众人便是一番洒泪畅饮,自不消说。
却说那娉婷,竟是自个儿寻至了霍阿筝那边,小鸟伊人地依偎进了她怀中,许久都不能脱离开来,只在口内不住言道:“霍阿筝,娉婷自小便没有母亲,你便是娉婷的母亲,娉婷就当你是母亲。母亲,女儿无论走去多远,也都要回来看你的。”说时,那一张娇靥上已是挂满了芳泪。霍阿筝也是含泪点头,连声道:“好、好,我儿娉婷,母亲就等你归来了,我的好女儿。”

如此,云枫娉婷两个便踏上了反往中原的路途。
经由葛通指点,楚陈二人省得,由扎兰部驻地直行向南,约二百几十里路途便能见得一片荒漠,穿过那里,便可直抵明朝冀州边塞,此是近路,只是因途中需穿行沙漠,遂行来较为凶险;若为安全起见,还需先径向东方,至得女真人领地,再折而南行,或陆路或水陆,也可反得中原。只是两条路前后尚要相差至少三月。云枫心悬中原各亲朋,便与娉婷商量,干脆便走那条险道,以图尽快归抵中原。
而后,二人又商议决定,还至中原后,且先忙着赶去金陵,查探被昝占戈等朝廷人物擒拿去了的一干武林人物们的消息,伺机采取营救,只因二人反复思量,觉得朝廷抓了人首先当还是要押解回朝的;而至于是否还要再跋涉千里到唐古拉山去找寻莫邪雄剑一事,那便留待将一干友人救出之后再作打算了罢。
按着葛通所指,云枫娉婷两个一路历尽艰辛,终于是携手穿过了那片夜寒昼炎风沙不定凶险异常的大漠,过闪电河,入河北,至丰宁,算算时光,竟才不过一月,倒是行程颇快。
几日后,二人又转至赤城,实在离中原又再近了一些。只是一路来风尘仆仆,历经艰险,一对璧人早已化成一双“土鸳鸯”了,饶如此,娉婷身子竟也还能承受得起,这些倒是该归算于云枫一路虽急于赶路但对爱侣却还是悉心呵护之。
却说这赤城宝地,此地盛产铁矿,且铁质相当精良,使得此间土地由于含铁量极大而呈现赤红之色,因此得名。
入得城来,云枫娉婷商议着该是好好歇息一番、梳洗一回、更换服饰(二人此一路北来,一直都还着的是蒙古服装)的光景了,以待整顿停当,好正式入关踏进中原。想来,这一路上,两个人儿都没曾塌实的于哪处停驻过,实在也奔波得有些疲惫了,精神上也总要调养一下了。
于是,二人便在城内寻起客栈来,这番倒是都不愿再凑合了,委实要寻上一家极妥帖舒适的才罢,到底还都是公子小姐出身呀!
岂知道,城中转悠一遭下来,莫说是能得入住的客栈,便是容二人略做打尖盘桓的食馆都是没有。其实倒也并非没有,想这赤城乃是关外名城,如何会没有几家体面的店铺?如今之所以言之没有,只因说来端的怪异,这满城的大大小小的店铺竟都是封门闭户,无一家开张营业者,便是街上的过往行人也都极少,竟是比草原上还显得空寂。
楚陈两个一时好生诧异,如何也弄不明白,竟禁不住心中自问:这赤城莫非竟是座死城么?正思量踯躅间,倒是有人与他们搭话了:“嘿,你们,你们两个,不怕死么?一会儿黑龙寨与赤鬼帮若是来了,不将你们剁成肉糜才怪!快,过来,进来躲着罢!”二人寻声而望,见说话之人乃是由一间早便上紧了板子的小酒肆的一扇矮小偏门中探出一个小脑袋,那人见两个回头,便又招手道:“来啊,快些,不然我可管不得你们咧!”说着便欲作关门之势。云枫娉婷二人见了,紧忙含笑应声入了进去,并连声道了谢。
入得肆中,见先时那人一身堂倌装扮,而此间除他以外,尚还有六七个人,一众人见楚陈二人入来,都只是稍稍点了下头,表示招呼,并无其他言语举动。
一时,那堂倌瞧着楚陈两个,言道:“我打量你二位倒不是本地人罢,瞧装束似是蒙古那边的呀!”
云枫闻言笑答道:“哈,小哥说的是,我们……哦,我们却非本地人,但却也不是蒙古人,只是做关外生意的。”话至一半时,心思微转,便即扯了这么个慌。
堂倌狐疑着又觑了云枫一下,“哦”道:“那你们可是够胆啊!两个人就敢往关外跑,哈,你倒还好,只是她却是个姑娘家……”
云枫忙截道:“哦,哈,我们本是有同伴的,只是那边生意还未完毕,并未回转,我二人只因奈不住关外的鬼气候,这才赶着要回来的,嘿嘿。”
堂倌这回倒是全信了,点了点头,道:“我说也是呢!你等着,我去给你两个取些酒菜来。”
云枫却未等那堂倌转身,忙又将其唤住道:“哦,小二哥且慢,方才在外面听你说话,这里似乎是要有什么战乱似的?”
堂倌回过脸,点头应道:“不错,是黑龙寨与赤鬼帮两方人马要在城里决斗,遂咱们便都赶忙躲起来了,你俩倒是真够大胆的哟。”
云枫干笑两下,即又问道:“那……这土匪都杀到城里来了,本地的官府难道便都袖手旁观么?”
这时一坐在角落中的伛偻老者忽然愤然道:“哼,管?本地的官老爷们只知平日里欺压我们这等无能为力的小老百姓,真是到了如今这等关头,却都早夹着尾巴不知躲到哪个妥帖地方去了,还能管得我们?”说毕,一干围坐人众均都是接连摇头叹息。
楚陈二人听得也是颇为气愤,彼此互望一下,跟着,云枫又道:“那他们这群人总会来此争斗么?”其言所指那两派土匪。
先时那堂倌会意,即又再接道:“那倒不是,我们平日都会孝敬这些爷爷们一些‘安泰钱’,他们便并不常来,而且即算偶尔有会来‘光顾’一番的,也都不是两方人同到,他们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倒是很难能碰在一起的。唉,只是我们这里左右都得是个受气,那‘安泰钱’一给便是双份的,常年下来,谁个受得住这些?”此一句,竟又再引的余人一番哀叹不已。
云枫听得至此,方知道原来这里百姓的日子也着实难过,想来原本尚算富裕的生活,倒是给土匪们搅得一塌糊涂了,禁不住同情之心大起。而这边娉婷却又是忍不住发问道:“那既然他们不常碰在一起来,怎的这次却又同来了呢?”
“哟,这个……小人却是不知了。”堂倌摆了一副难色,表示自己是真的不甚了解,继而又道:“你二位先且歇着罢,我取酒去。”边说边转身行入了一近内间。
便在此时,刚刚那名老者倒是给娉婷解答开了,只听道:“哦,据听说,这回两拨人一起到来,似乎是为了争夺一个什么宝物。啊,由于谁也不愿意吃亏去到对方的地盘挑斗,遂便选了我们这个立在他们当中的小城,哎哟,这一番开斗,怕不要弄个一片狼籍才怪!哎,真是要命!”说时,竟是有些欲哭无泪的形状。
娉婷见此,倒也不好再问,只是自个儿嘀咕道:“争宝?此地也有奇珍异宝么?”说时,望了眼云枫,云枫见了,也只是还以一个无奈的神情。
怎知边上却又有一人道:“啊,那宝倒并非此间之物。前个月,这里来了一些走江湖的人物,同时也将那宝物带了来。怎知这消息却教赤鬼帮的那刀把子得知了,于是便起了歹心,谁知道刚要向那起人发难掠夺时,那边黑龙寨也知道了这事,于是这么的,两边人便掐了起来,谁都想得那宝而后快,却是谁也让不得谁。至于那起跑江湖的,自知无论怎样,那宝物都已归不得自己了,便干脆撒了手,自行去了。哼,他们这一走,可是苦了我们喽!”
娉婷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说了半天,那宝物到底又是个啥物事呀?也至于争得如此你死我亡的?”
那人笑道:“这个姑娘你便不懂了。你莫小瞧了那物,它还就真不是你家想的那等平凡俗物,不然,那两位刀把子也不至争得如此境地。实话告你,那实是一柄宝剑,据说可是削铁如泥呢!啊,名字还甚是古怪呢,似乎叫什么……什么,哦,对,莫邪,是莫邪!”
“什么!”云枫娉婷两个闻言同时大惊呼叫道:“你是说莫邪剑!”
正是:奇闻怪事年年现,惟只今朝最诡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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