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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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胜男半天不敢扭过头去看一眼。不知白秘书是在什么时候悄没声地摸探了过来,而且已经立在了她的身后。
白秘书无声地笑笑。因为笑而冲过来的气息打在方胜男的脖颈上,冷飕飕,好似出自一个阴暗的山洞。
“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白秘书小跨一步,坐在方胜男先前坐过的椅子上。手掌依旧压在方胜男的肩头,似乎那是一个须臾不可离开的支点,或者是根本不可放弃的要害。
方胜男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来,慌乱地将盛有满满一杯茶水的杯子搁回到餐桌。
白秘书笑了,然而她此时的笑容没有一丁点狰狞的成分,反而看上去很和蔼。从这张笑脸上找不出丝毫的虚伪和暗藏于心的歹毒,方胜男更加毛骨悚然。心想,任剐任杀快着点,别这么装模作样地折磨人。
“这么巧,我是来这儿带儿子看病的,把你给碰见了。”白秘书像往常那样热情地说。可掬的笑容依然荡漾在容光四射的脸上。
方胜男惊魂未定,没有言语。她既不知道白秘书有个儿子,也不知道有啥病,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到这个偏僻的渔村来找大夫。
“你见过的呀,肯定见过的,你不知道?”白秘书的笑容停顿了,代之而来的是疑问的眼神和一脸的暗淡,声调也顿时变得很低,“天天在一楼大厅转悠的那个。”
“哦,那是你的儿子?”方胜男应付一句。
海顺大厦的一楼大厅里的确有那么一个人,年龄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经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走来走去,常常双手紧握拖布专爱擦拭清洁工一般不易擦到的地方,跟一些犄角旮旯死命地较劲。有时像冲锋打仗一样,大汗淋漓地忙完了这一头即刻又跑到另一头接着挥汗如雨,直到有人叫他一声“儒鹏”,或者冲他喊一声“OK”,他才会停下来,对人笑笑,用袖子蹭蹭额头和脖子上汗水,然后扛起拖布挺直腰板,一二一地走到电梯门口,将肩上的东西立在身旁,来一个标准的立正,守于电梯的一侧。如果有人走过来,他便伸出最方便的那根食指点一下触摸式按钮。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立正的姿势始终保持不变,也绝不偏过头去看按钮,但无论站在左、右哪一侧,每一次都会准确无误。更有趣的是他的面部表情,竟然是一脸的旁若无人、目不斜视,直对前方的玻璃大门。有一次方胜男乘电梯的时候,门口没有他,但抬起手刚要伸向按钮,门却自动打开了,开启的门里伸出一张笑眯眯的脸,直通通地盯着她呲牙:“哈哈哈,哈哈哈……”方胜男吓了一大跳,待回过神来正迟疑着该不该进去,他又摁亮了三楼的按钮,微微弯下腰,做出一个请进的动作,开口道:“迟到了,方小姐,我知道您在三楼。哈哈哈……就是三楼,我知道。”说完,一步跨出电梯,笑声也戛然而止,旁若无人和目不斜视的表情随即回到了脸上,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那天,方胜男走进了写字间心里还“扑嗵、扑嗵”地乱跳。事后想问问,一个声望不小的公司怎么雇了一个八**,但后来因为别的事打扰,也就没再提起。细想起来,好像白秘书每次到他跟前都会慈祥地笑笑,他也转过眼珠,温顺地看看白秘书。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白秘书的儿子。
白秘书点点头,似笑非笑地咧咧嘴:“你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多大了?”方胜男问。
“二十四啦!”白秘书回答着,又像在自言自语,“倒不显老,看起来就像十**。”从她的目光里,方胜男看到了一个母亲的隐痛还有无奈。白秘书继续道:“这不,听人说夕明湾来了一个专治神经性行为障碍的,就向公司请了假,过来看看,下午刚到。大夫说要留他一个晚上,观察观察,试试轻重,明天才好下结论,能治还是不能治。”
“那您应该陪着儿子呀,一人呆这儿干吗?”方胜男丝毫不敢被她的母爱所感染,更不敢受其迷惑,冷眼问道。
白秘书解释道:“人家不让陪床,尤其不能让亲属在身边,要陪也得过了今儿这一宿。这不,把他安顿好,到这儿吃了个饭,买了单刚要走,就见你进来了。”
“这么说,是碰巧喽?”
“是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心想你不是跟孟经理去电子城了嘛,结果还真就是你。”白秘书似乎并不在乎方胜男的冷淡还有敌视,热情饱满地说,声调又回到了原有的高度。她的嗓门跟她肥胖的体形一样难以令人愉悦,此时填满了整个餐厅。
担担面和小菜上来了,方胜男稍加客气便只管低头享用。她不想跟这个女人再说什么,吃饭正好是最佳的回避方式,无论接下来发生何事、何情,吃饱肚子应该是最最紧要的。这段时间以来,方胜男已经变得做什么事都多了几分理性。
她吃得很慢,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反正不甘心就这样被这胖女人带到姓郝的面前邀功,更不愿就此认输。白秘书非常有耐心,好像料到了一根根面条不会很快进入方胜男嘴里似的,索性细细地摆起了她儿子的事情。她说她儿子叫曹儒鹏,起名的时候她爱人可费了老劲,这个字典那个词典翻来找去,就差动用《辞海》了。她说她和她爱人老曹三十岁时才有的孩子,当时一看是个带把的,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可说啥也没想到,那动了几天的脑筋才定下来的名字竟然跟他儿子就像两极一样,永远沾不上边。她说她跟老曹是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一起插了队,一起回的城,一想起呆呆傻傻的儿子,她这个做妻子的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即是发小又是丈夫的老曹。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很正常,而且还特聪明,八岁那年因为淘气从一道两米多高的墙上掉了下来,磕了后脑勺,才摔成了这样,智商也就一直停留在了那个年龄。她想申请个指标再生一个,老曹就是不同意,说她这么大年纪了,怕她身体受不了,落下病根。
白秘书的絮叨方胜男根本就不往耳朵里装。心想,跟我扯你儿子、扯你老曹干什么?她越发细嚼慢咽,为的是多一些思考的时间。然而下面的话却使她不得不留意了起来,而且越听越细,甚至连一些“咦、哟、呀、唉”之类的语气助词都不愿错过。
“说起来呀,我这儿子多亏了郝董。郝董可是个好人。没有他,我儿子上哪儿能找上个吃饭的地方哟!他跟我们是同插一个大队的知青难友,他在一队,我们俩在二队,两队邻着,常做着伴儿来回跑上二十多里路看电影。黑黑的山道不好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危险。郝董胆子大,人也热情,总是在前面给大家引路。他爸爸是‘右派’,妈妈是‘反革命’,他人又好打抱不平,只要有看不过的事儿就坐不住。为这,他穿了队干部不少的小鞋,吃了不少亏。我们俩的家庭成分还不错,家里也常托人带来些吃的、穿的,就是全国粮票呀,钱呀,劳动布工作服什么的。他可没这个福分,老曹就每次都给他分上点儿,趁收工的时候塞给他。他也实在,从不假模假样地推辞推辞,是吃的,就揣到兜里,是穿的,立马套在身上,不过哪一次都忘不了正儿八经地说声‘谢谢’。他从小就有教养,谈吐、举止都透着一种气质,不管多愁多苦衣服老是比其他人整洁,就是在哪儿打个补丁也规规正正的,看着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方胜男一边吃一边听,还必须得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尤其是那帮酒徒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这时,只见酒徒们突然站了起来,呼啦一下全立在了地上,身后的椅子在防滑瓷砖上蹭出粗野、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响作一团。
他们是一下离开椅子的,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号令。方胜男的头发根一下竖了起来,禁不住迅速溜一眼脚边的那三只灯泡,同时放下筷子,拿起了茶杯。
茶水依然是满满的,她一直未动,凉面里的花椒麻了她好几次,她都没舍得消耗掉一口,哪怕是浅浅的半口。只要一出现异常,就立刻把茶杯砸下去。方胜男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帮人举起了酒杯,接着一饮而尽,连杯沿上的白沫也一滴不剩地嘬到嘴里,发出的声响如同“抓、抓、抓”。
那帮人穿起了衣服,潦草地系上纽扣。那帮人套上或趿上鞋子。那帮人离开了圆形餐桌。那帮人鱼贯地向门口走去,前前后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几乎撒满了半个餐厅。如果此时他们同时转身包抄过来,将必然形成一个可以封锁住通往餐厅大门任何一个路径的包围圈。
方胜男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那帮人并没有转过身来,走在最前面的居然跨出了餐厅大门,接着最后一个也走了出去。不但如此,期间他们连方胜男这边看都没有看一眼。
奇怪!方胜男不敢轻易地放松警惕,目光依然跟着他们。他们的背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窗外飘荡起半醉半醒的怪笑,而且越飘越远。
方胜男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时很难将那帮酒徒彻底拎到局外去。她转过脸盯盯白秘书,白秘书此时的谈兴正处于高涨之中,犹如一个塞阀刚被拔掉的泔水桶,里面的液体急切得非流淌干净不可。只听她叨叨着:“唉,最后才返了城。”
由于一阵紧张,白秘书的后半段话方胜男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此一句,很难将前后连贯起来。但她还是努力地串连起来,应付道:“成分不好嘛。那个时候,也难怪。”
方胜男平时喜欢看名人回忆录,从那些文章里多少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对“文革”也有个大概的了解,面对白秘书所说的往事,来上这么一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话一出口,白秘书却睁大了眼睛,像是面里的花椒被方胜男挑进了她的嘴里,愣愣地看看方胜男,好一会才有所失落地说:“你没听啊!”
“没、没!你说,我听着呢。”方胜男发现自己接错了话茬,连忙掩饰,“这儿的人,好像是种花椒的,放了这么多,来不来就把人麻一下。”
白秘书的眼睛又回到微笑状,说:“看那颜色就是生的,也不知道拿油炸炸,看把我们姑娘麻的。喝点儿水,我接着说。”
方胜男装作顺从的样子喝口水,但依然不敢多喝,因为那一男一女还没有离去。此时,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就落在那个粗野壮汉的身上了。
白秘书继续着:“我说我们闹返城的时候,可费了很大的周折。郝董属‘黑五类’子女,根本不敢抛头露面,只能背后出出点子,什么事都得我们这些革命后代去当面鼓对面锣地折腾,直到听说云南的知青都回了家,我们那儿的公社干部才有所松动,顺应着形势给我们办了手续。当时多亏了郝董,要不是他出谋划策,恐怕就得晚上几年。那时是要返都返,也没人再问成分。当官的嗅觉没有不灵的,一个个贼着呢,哪儿有傻不愣登捏着老黄历不撒手的?”
“郝董也跟你们一起返了城?后来呢?”方胜男敷衍着问。
“别急嘛,听我给你接着说。返城是返城了,可到了城里之后,没想到一切都跟我们的愿望差得太远——找不到工作。我和老曹都是在父母的单位先干临时工,然后才熬到了转正。郝董可就与众不同了,返城时他父母刚平了反,本来他可以受到照顾,到他父母的单位上班,以工代干。就是从编制上讲是个工人,实际上呢,干的是坐办公室的活儿。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这种轻松差事上哪儿找啊!可你猜郝董怎么着?他不干,他死活不干!干啥呢?他干起了没有几个人能看得起的个体户。就连我们两口子……哦,我和老曹返城后第二年就结了婚。就连我们俩都理解不了他。可一晃这么多年过来了,事实证明,郝董是正确的。可以说,他天生一双慧眼,能看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我和老曹前两年都下了岗,实在没办法就试着找找他,看能不能给咱帮个忙,谁知道当时我们两口子还没把话说完,他就给了我们一个干脆的:‘全家都过来吧。一个到车队开车,一个当办公室秘书,儒鹏干个简单的,当个干清洁工,你们看行不行?’你瞧,他还问我们行不行。老天爷啊,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哟!后来我们全家就搬了过来,他还让我们住进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房租也是象征性地只收一点点儿。不过老曹觉得全家人都猫在人家那儿实在难为情,坚持着没进公司,在街边摆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哎,小方,咱俩接触的时间也算不短了,今天就给你说个实话。我这个秘书哪,说穿了就是一个高级打杂的。你想啊,我原来是个工人,写个啥、算个啥的根本就拿不起来。一些不当紧的事儿跑跑腿还可以,稍微上点儿层次的,我简直就是粗人绣花,郝董也不会使我。不就是当初接济过人家几件衣服、几样吃的吗?你看这人多仁义、多念旧情!”
方胜男对她和郝董之间的关系及其渊源不感兴趣,但显而易见,如果关系不铁,哪会跑到这里来,坐在一旁充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
她问白秘书:“郝董是怎么干起来的?怎么就干了今天这么大?”白秘书先是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下:“咦——,说起他的事业来,三天三夜也给你唠不完。总之,是个人物!”然后站了起来说,“你的面也吃完了,咱也该走了。”
方胜男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是不是说:“你也吃饱了,得跟我走了,省得路上再麻烦!”
她尽力稳住神,警觉地溜一眼那个壮汉。壮汉依然在与他娇媚的野花卿卿我我,但恰在此时,一对贼唧唧的眼珠竟忙里偷闲地朝她瞟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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