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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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胜男今天下决心要打开这个包了,打开这个装得不是很鼓,但摸上去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内容物一沓一沓且棱角分明的旅行包了。她蹲下身,手指触到拉链末端小巧的不锈钢锁时,禁不住再一次犹豫起来。
这是田芬的包,是寄存在她这里要她好好保管,并且吩咐她不得让其他人知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包。
田芬是她最为要好的朋友,大学四年她俩一直是上下铺,这学期你在上我在下,下学期又我在上你在下,有时冬天遇上暖气出了问题,寝室里冻得被子冰凉,钻进被窝不由得不打颤的时候,她俩就干脆同睡下铺,紧紧地裹在一起,相互取暖又相互温暖着对方。
毕业以后,她俩没有返回原籍,都在当地找到了工作。田芬在海顺公司上班,经济效益一直很不错,除薪水高之外福利和奖金也非常好。方胜男则走进了一家国营仪表厂,虽然工资、奖金不是太理想,但在工作的第四个年头当上了财务科副科长。财务科长顶半个厂长已是人们普遍的共识,倒也觉得春风得意。然而好景不长,半年之前她竟遭遇了下岗。仪表厂的产品跟不上市场需要,又没有新的自主品种,最糟糕的是这个厂在万般无奈之际模仿生产了南方一家的磁卡家用电表,一投放市场便很快被人告到了法庭,最终在对方的不依不饶之下赔偿了五百多万才算了结了这场知识侵权案。咱国家都进入WTO了,谁还能容得下偷窃他人专利的行为?下岗是上级领导的说法,其实职工都明白,就是失业。方胜男从此便无事可做,暂时窝在了家里。
那段时间,正是股票市场热火朝天的时候,股指天天攀升,股价时时上涨,无论垃圾股还是绩优股,也不论小盘高价科技股还是低价大盘国企股,只要开盘时间一到,一个个便争先恐后地往上蹿,听别人讲,简直都要涨疯了。于是,方胜男走进了股市。在尚未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到离家不远的证券营业部散户大厅上上班倒也自在。
一天中午,方胜男从股市回来刚要做饭,田芬手里拎着一个旅行包走了进来。方胜男问她是不是又要出差。她说不是。看她说话的样子,好像很不愉快,而且显得有些疲惫。方胜男问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说没有,只是想一个人出去到外地转转。她俩说说笑笑一起做了饭又高高兴兴地一起吃过之后,田芬便留下了这个包,说暂时放在这儿,过段时间来取。问她里边是什么东西,她说也没什么,但要方胜男务必保管好,同时也务必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当时方胜男就觉得里边的东西很重要,因为田芬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如此神秘过。田芬走后,她把包塞到了极不显眼的一个角落,然后在包的上下左右摞上一些书,直到认为别人根本看不出书的中间藏有任何东西时才罢手。
田芬一直没有来取。股价起起落落、涨涨跌跌,股市里群情激昂人声鼎沸,方胜男的脑袋里除了股指就是股价,装满了阴阳交替的K线图,也就渐渐地把它抛在了脑后。一晃三个多月过去,方胜男的炒股利润达到了五成之多,但就在她为这不俗的收获欢欣鼓舞且准备再接再厉之时,股市却突然变了盘。报价牌上往日红太阳般的笑脸不知去向,代之而出的则是一片绿色的阴霾,股价狂跌猛泻。方胜男后悔自己没有做到见好就收,结果最后一笔吃了套。直到股价在短短的两周之内跌去了她步入股市以来所有的利润,她才从股评文章里得知,那叫多头陷阱并且陷入者将难以自拔。她想从这个陷阱里跳出来,在股评家预测的一波反弹到来之际抄底自救,但她的积蓄已经全部投入了股市,留在存折上的那点零头简直是杯水车薪,手头根本就拿不出可以自救的资金。于是,她想起了好朋友田芬留下的很可能装有钞票的这个旅行包。有一次打扫房间的时候,她挪开周围的书,两只手在上面仔细地摸了摸,感觉到里面好像就是钱。也想过跟男朋友借一点,但自己失业在家,本来就觉得好像比对方矮一截,如果再开口借钱,岂不太没自尊了。况且男朋友家在山区,负担不轻,几万块钱绝对不是一个随手可拈的数目。最后,方胜男还是把主意落到了这只包上。
包锁是大学时用过的,钥匙她手里也有一把,因为上学时她俩钱物不分,东西往往就混在一个包里。本来从田芬的包里自行拿一点儿钱来做应急之用也算不得什么,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这只包是田芬明明白白要她认真保管的,从一定程度上讲,说成是看护才恰如其分。失信于友,显然不妥。她想等田芬来,当面借一些,但等了三天之久也没有见到田芬的人影,打她的手机,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根本联系不上。今天的媒体普遍预测明日会出现强烈反弹,要抄一把,就必须在明天上午九点半开盘之前把抄底资金存入户头,否则将会坐失良机。如果不摊低成本而执意死逃,只有赔本一条路了。可是谁愿意在有可能不伤毫发的情况下去忍痛割肉呢?!情急之下,方胜男觉得只能先斩后奏,以解燃眉之急了。心想,如果此时田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和心情,肯定会比她还要急,而且会毫不犹豫大义凛然地伸出援助之手的。
方胜男感觉心里踏实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将旅行包从书堆中提溜出来,放在卧室的桌子上,然后把本已合上的窗帘又一丝不苟地往严拉了拉。本来是履行诺言给朋友保密,为的是不让别人看见才这样做的,方胜男却突然间觉得像是惟独在挡着田芬的眼睛。顿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脸部发烫,接着两只手也凑起了热闹。眼睁睁地盯着锁孔,可捏在手里的钥匙却硬是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插进去了又颤颤抖抖得怎么也打不开。
正当心急火燎的此时此刻,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方胜男撩开垂落在耳边的长发拢到脑后,支起耳朵细听。
屋门发出的声音好像很陌生,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似叩似弹,很有可能是找错门的。
这是仪表厂的宿舍楼,还是厂子没有倒灶的时候分给她的,虽然面积不大,倒也说得过去。幸好还落下了这么一套住房,要不,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的,还不全都白干了。此楼共有三个单元,原来用油漆标明的单元字码早已风吹日晒脱落得痕迹全无,除居委会的老太婆、邮递员和本楼住户之外,初来乍到者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一下弄不准一单元和三单元到底是哪一个,进错单元找错门是常有的事。方胜男屏住呼吸、四肢静止,想等这人敲一敲之后自己走掉,但这人像是知道屋里有人,今天有意跟她作对似的,极富耐性又坚韧不拔,不停歇地把防盗门弄得叮叮直响。本来就心神不定的方胜男,一时间心里有些发毛。看来不把这人支走,今天说啥也甭想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地从这包里拿出一张钞票的。她只好把手从包锁上松开,直起身,走过几步,打开屋门。

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田芬。方胜男的心头猛不丁就“咯噔”一下。
田芬没有发现她的不自在,进来之后先是轻轻地将防盗门碰紧,然后又关好了里面的木门,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干吗哪?脸咋这么红?”田芬笑道。说着便熟惯地走进客厅,陷进沙发,斜躺着看着她。
方胜男一时心虚嘴拙,不知如何应对,看田芬今天进门时轻手轻脚有些反常也不敢问。此刻的心脏简直就变成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嘭嘭、咚咚”瞎跳乱撞。脸就越发地烫,一直热到了耳根,并且大有向整个脖子挺进,不让她血压升高造成大脑急速充血决不罢休之势。
“渴了吧,我去沏茶。”方胜男使出全力尽量稳住自己,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不等话音落定,已转身窜进了厨房。
避开了田芬的视线,方胜男浑身乏力地喘口长气,似乎刚才忘记了呼吸,这一下才觉得从上到下通透了些。接着,再做几下深呼吸,希望自己能够平稳自如。已经干下了,慌也没用,还不如装个没事人似的,或许会更好些。但是往杯子里放茶叶的时候,两只手却死活不听使唤,作贼一般地抖个不停,比刚才开锁时还较劲。好不容易放完了茶叶,她又不得不两只手抱住暖水瓶,才勉强将水准确地倒进了杯子。
“你怎么啦?”田芬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刚呷了一口,突然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田芬一贯脑子好使,反应极快,往往在其他人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尚处于懵懂之中,谈论的兴趣停留在表面现象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看到埋藏于表象之下的要害了,如果需要选择,便能在一分钟之内作出决断,而且经事后验证,十有**都是正确的。方胜男对此深有了解,也因此对好朋友田芬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没有想到,今天会在田芬的这一优点面前如此尴尬。
方胜男觉得,很可能是自己不大自然的表情让田芬看出了破绽,所以努力地开启双唇,准备如实交代,但嗫嚅着,一个完整的句字尚未出口,额头上的汗珠却先冒出了一大片。
“你喝口尝尝,苦得简直搭不上嘴。放了多少茶叶,啊?”田芬笑着举起茶杯说。
一听是这个意思,方胜男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立刻回到了原位。因为田芬一向快人快语,从不会拐弯抹角,也就是说,今天她并未觉察到什么。冷静一想,自己不应该如此紧张啊!念头是动了,可并未付诸关键性的行动。锁还是锁,包还是包,不是还原封原样好好的吗?再说,包在另一个屋子,从客厅根本看不到。
“没啥事吧?看你心神不定的。”田芬的确没有觉察到什么,大大趔趔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挤在一个沙发上,“来,咱一块儿品尝这杯苦乐人生。”说着就把茶杯送到方胜男的唇边,喂上一口,然后看着方胜男苦得呲牙皱脸的样子,嘻嘻笑闹。
然而此刻的方胜男却无法跟田芬一样地笑个不停。虽然紧张是消除了一些,但不知不觉,惭愧又占据了她的心头。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贼。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更何况田芬还是自己的交心朋友,现在有何脸面跟田芬如此亲热地坐在一起!方胜男巴不得这时能突然出现一个日全蚀,让自己躲在黑暗中,再也不要出来。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想为朋友去重新沏杯茶,田芬却不让她再忙活,站起身,三下两下跑进厨房,拿过暖水瓶,将茶水兑成了两杯,然后抬起食指,亲昵地点点她的额头,玩笑道:“瞧你呆的。”
如坐针毡,勉强地往嘴里嘬了几口,方胜男便再也熬不住了。她还是离开了客厅,匆匆抓起围裙,准备择菜做饭。为朋友摆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是她此时觉得最最应该做的事。
双手忙活着,心里却不停地嘀咕:田芬最好一直坐在沙发上,千万不要来回走动,否则一旦走进了卧室,见到包被提到了桌子上,就太难为情了,自己的这张脸真不知该往哪搁!幸好田芬并没有问起那个包,自己也正好装个糊涂。她开始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急!多等一天,跟田芬当面借一点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何至于现在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她刚才有意打开了电视,但愿哪个频道的节目现在能好看些,吸引住田芬,让她定在沙发上别动。
然而,此时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吸引住田芬,方胜男真切地听到了从客厅传来的脚步声,并且,这串脚步正在迈出客厅。方胜男慌忙停下手,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才能挡住田芬的两只脚。她呆呆地立在那里,活像一个街边的雕塑。
“哎,胜男,我的包你放好着呢吧?”田芬走了过来,还是问起了那个包。
方胜男顿时手足无措,但使劲地挤出一副坦然无事的表情,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紧张。她本想应答一声:“好着呢呀!”但说出口的却是:“怎么啦?”
只要田芬向前再走几步,就可看到敞着门的卧室,就可看到那个包了。田芬的旅行包,此时正毫无疑问地表露着被人刚刚动过或者准备打开的痕迹。方胜男真后悔刚才没有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幸好这时田芬的手机突然唱了起来,是一段电子音乐。是在校期间,她俩时常挂在嘴边的一首小夜曲。田芬从小巧的真皮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销了音,然后对方胜男说:“时间到了,我该走啦!把包给我看好,啊?”
平时,田芬只要一来,都是吃过饭才会离开的,有时手机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就是不理不睬,甚至索性把开关一摁,无论什么事情都挡不住她俩在一起的融融惬意。但在今天,却给自己设定了时间提醒,一定是有非常要紧的事得马上去办。方胜男不禁松了口气:正好!
方胜男赶紧将田芬送出门外,一直送到楼院旁边的小道。
田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叮嘱方胜男一定要多多保重,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回老家住住,到外地走走也好。仿佛她要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或许她俩从此要永别一样,同时又好像方胜男眼下不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失业者,而是一个悠闲自得的富姐,想上哪就可以上哪去散散心似的。直到坐进出租车,她的嘴也没有停下来。
田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随着车体的向前移动,整个上身都向她扭了过来,似乎有更多的更重要的话要说但又难以开口。方胜男不由自主地联系起了那个包,心头一抖,四肢也跟着颤栗了一下。
这时的出租车吐着白烟,很快将她与田芬之间拉开了一个很大的距离,接着奔到了小道的尽头,拐了弯,楼群随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方胜男如释重负,终于透过一口宽松的长气,但愧疚得直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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