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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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凯国放下电话就想骂娘。海顺公司涉嫌走私的那个案子到现在还没有批下来。
今年春节刚过,江凯国收到了一份揭发海顺公司走私的信件。收信人是市公安局刑警队,发信人是“一位知情者”。虽然没有署名,但信中列举了海顺公司的种种走私行为,并表示会在适当的时候配合公安拿出相应的证据。早就听说过海顺公司的手脚不干净,在货物出入境时有猫腻,一见这么一封内容丰富的检举信,江凯国顿时来了兴趣,觉得很有干头,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要触碰海顺公司,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首先是来自局里的。当时他拿着这封来信找局长请示,局长却笑笑,从抽屉里取出了同样的一封信,并告诉他,几位局领导错前错后都收到了这样的出自一人之手的检举信。局长不以为然地对他说:“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你也信?你一个刑警队长要是整天跟着随便的一封检举信去立案破案,还像是一个严肃的执法者?”
严格地说,这是一封匿名信,其内容虽言之切切但详尽不足,同时让人明显地感觉到,写信人躲躲闪闪似乎底气不足。一是没有留下任何地址或联系方法,就连自己的日常活动半径也未露出丝毫的痕迹,因为发信的邮戳来自外地的一个城市,而且几封信均发自不同的邮政所;二是写信人使用的是极为普通的A4复印纸,并且从信封到信瓤所有文字都采用了电脑打印;三是信的末尾写了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主动配合公安出示有关的详细证据”,但何为“适当的时候”?是对公安的信心不足,一时不敢贸然地暴露自己,怕以后遭到打击报复?还是根本就子虚乌有,只是因为跟海顺公司存有私人恩怨,而借助公安之手搅一趟混水?但与刑事案件打过几十年交道的江凯国,第一反应就是:此信乃知情人所为,应立案侦查。
江凯国直视着局长说:“我从没把刑侦当过儿戏。这是一封匿名信不假,但你琢磨过没有,照现在的社会环境,有几个检举人敢署上自己的大名?能胆大妄为集团化走私的人,哪一个没有深层的社会背景?他们往往先抱住一个什么人的粗腿,然后就有恃无恐了。如果你是检举人,而且是一个小小的百姓,敢写上自己的大名?我觉得能写出这样的检举信就已经很勇敢了!”
江凯国是局里公认的“炮筒子”,这几句话也切中时弊不无道理,把一个四平八稳的吴局长噎得只有狠狠地瞪着他。
海顺公司的全称是海顺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民营工贸企业,本市调整经济结构和产业结构中的一面旗帜。起先做国内电子成品生意,后又发展成专做来料加工的外向型企业,而且越做越大,近几年又增加了一项成品燃油的保税业务,不但每年的纳税额在本市的私营企业中名列前茅,与日渐衰退的原国营外贸企业相比,创汇能力也日益凸显。但是近两年,老百姓对这个赫赫有名的企业却颇有微词,私下里有涉嫌走私的传言。这种传言,不但江凯国听到过,相信局领导也听到过,市委、市政府的大小官员估计也有所耳闻。据说海关也曾做过稽查,但最终却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结果。一位抓管私企发展的市府要员在年终表彰大会上,给海顺公司颁发“优秀企业”奖状时,感慨万千地说了一句话:“树大招风啊!”亲自上台领奖的海顺公司董事长,乐呵呵地回了一句话:“人怕出名猪怕壮嘛,很正常。”从此,海顺公司便彻底得到了定论,无论海关还是公安对此事再也无人提及。
但江凯国一直在心里对海关先前的稽查结果很不认可。无论依照工作经验还是生活经验,他都觉得社会上对海顺公司的传言应该不会是无中生有,空**来风。传言固然颇具夸张的色彩,但同时也具备了事出有因的属性,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老百姓在张长李短锅大碗小的鸡毛蒜皮上,或许会三人为虎以讹传讹,但一触及社会民生大事大非,往往三缄其口谨言慎行,更不会口出浮言。多年的刑侦工作告诉他,许多案件的线索就来自于周围的人群之中,这封信应该是事出有因。他认为这正是公安介入海顺走私案的一次良机,并预感到将有大鱼可捕。第二天在中层干部参加的业务例会上便拿出了自己手里的那封信,当众宣读。江凯国知道吴局长顾虑的是什么,但他一个刑侦队长却用不着想那么多。
往往有些事情,无论大小,只要有人强捂硬遮,天大的事情也会跟没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相反,只要有人将其公开,再小的事也不能不算个事。尤其在公安这个行当,如果有谁对触律犯科且尽人皆知的事情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严格地说,便有袒护之嫌,便是违规。
江凯国念完之后盯着吴局长问,该怎么办。显然吴局长对他的突然袭击非常恼火,但还是微笑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予理睬。理由还是先前所说的那样,诸如此类的信件见过得太多,且大多不可信,在他当秘书时就有所领教,各分局也常常可以收到。只要信以为真立案侦查,往往会白费精力,最终会弄得办案人员十分狼狈难以收场,而且也影响了方方面面的关系。既然海关已经做过稽查,也有了结论,公安自然也就毫无必要画蛇添足,狗尾续貂。
吴局长是铁了心地要捂下这个案子了,江凯国不由自主“腾”的一下跳了起来,他不能眼看着一个有干头的案子泡了汤。坐在他对面的梁副局长是他的好朋友,此时一看他如此卤莽,直给他使眼色,要他冷静,克制,注意策略,而在会前知道他要将检举信有意公开的时候还特意给他打过“预防针”。可是此时的江凯国已经不知冷静和克制为何物,或许在吴局长对那封信表示不可轻信之时,就已经被他扔到了爪哇国了。他拍着桌子问吴局长:“对此等大案立与不立,你能做主还是我能做主,或者是在坐的哪一位能做主?”此言一出,不大的会议室立刻“嗡”的一下,失去了原有的安静,大家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这句话击中了要害。对于一个重要而且知名的企业,公安局要立案必须报请上级有关部门批准,这是规定。反言之,接到举报不立案,公安局也同样不能自己做主,而必须如实向上禀报。立与不立,最终由市政法委说了算。
其实,江凯国对此规定原本挺有意见,因为感觉到有时束缚了公安的手脚,在法制不断的完善之中,最终应该走向司法独立才对。不是警服都跟国际接轨了么?可是此时此刻,只能以此堵住吴局长。善于运用规则的人,才是好样的。他常给手下这么说。
这句话犹如突如其来的重磅炮弹,顶得吴局长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愣在了那里。
会场的气氛有些紧张,一阵议论过后便进入了鸦雀无声的状态,全场的目光全部落在了吴局长的脸上。
事情弄到了这个程度,吴局长只好尽量保持着一局之长应有的风度。虽然脸色发白,白得几乎见不到血色而且嘴唇在微微颤抖,但依然保持着从容大度的微笑,运了运气说:“干吗来不来发火?这是正常的事务嘛,作为局长当然要比一个刑警队长考虑得周全些。来不来拍桌子踢板凳的,像什么话!”
尽管局长的口气丝毫不软,但存在着明显的让步,江凯国自然闭口不言,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吴局长最后的一句话是:“那好,既然如此,大家就议一议吧。”
江凯国高兴得差点要冲出会议室,跑到空旷的院子里可劲地兜上几圈。大家的意见当然是按有关规定如实上报,让市领导定夺。从那以后,江凯国一直盼望着上级的好消息。可是转眼过去了两个多月,他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只要思维健全的人都能猜得到,立案申请肯定在市领导的某张办公桌上搁浅了。
刚才红色电话机骤然响起,那是专门用于内部传递指令的专线电话,他一听是吴局长的声音,以为是通知立案申请终于获得了批准,命令他迅速准备行动。但通过话筒传过来的,却是让他放掉几个刚刚被刑警队抓获的嫖客。他问海顺公司那个案子到底怎么样了,吴局长只送过来蜻蜓点水的几个字:“市领导日里万机,得耐心等待。”江凯国气得将话筒狠狠一摔。
大案子你放到一边推三挡四拖延不理,不该干的事却这么上心用力。凭什么刚抓了几个嫖客还没有带回局里你局长大人就命令放人,一到关键时刻就打这种电话下这种命令?说起来这次算是比较慢的了,好歹人已经带到半道上。上次更绝,刚把几个嫖客和妓女集中到饭店大堂,准备拉出去塞进警车,电话就过来了。为了避免这种骚扰电话,今天特意没向局值班室打招呼。只要是日常工作,打不打招呼都过得去。没想到还是让这位局长大人知道了,说那几个人在本市有经济合作项目,必须立即放人,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说是不能破坏投资环境,更不能影响本市的经济建设。
他越想越气,给内勤打了声招呼便摔开房门几步蹿下楼梯跨出了刑警队,然后从楼下的车棚抓过一辆摩托,头脚踩着,二脚便噌的一下跳上去,朝着市局办公楼呼啸而去。

论年龄,江凯国今年已四十有九,但跟年轻警员相比,体格毫不逊色,不论摔跤、擒拿还是打沙袋,他都不会输给谁。除此之外,枪法也绝对一流,手不抖眼不眨,五发子弹从不低于四十八环,让那些刚从刑警学院毕业的高才生看得咂舌。粗活行,细活玩得也不笨,除了电子游戏打不过年轻人之外,基本的电脑操作样样不落伍。有一次一个犯罪嫌疑人的模拟画像因为目击者叙述得不够清楚,弄得几个电脑高手始终拿不下来,结果江凯国熬了一个通宵,硬是给弄出了个眉似眼像,逼真逼肖。当时那位目击者指着屏幕上的拼图,连说了几声“像、像、像”。前段时间好几个案子凑到了一起,凶杀案、爆炸案、大额诈骗案还有两个抢劫**案同时压到市局刑警队,而且定了破案期限,虽说不是第一次但也算得上比较少见。江凯国似乎生来就喜欢时间紧、任务重所营造出来的紧张而且紧迫的气氛,一时间就像吃了兴奋剂。翻阅资料,查看现场,调查取证,审讯嫌犯,出来进去,楼上楼下,里里外外全是他的脚步声,几部电话再加上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一会是询问情况,一会是下达指示,一会又是探讨案情,把刑警队上上下下连天累夜忙得人人脚后跟都踢到了后脑勺。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部提前结案。
一溜轰鸣绕过大院中间的花池,转眼来到了局办公大楼的门口。楼内走廊里亮着灯,吴局长不在办公室,里面也黑着,他唰唰几步跨到了梁副局长的办公室。
梁副局长是江凯国的老搭档、老朋友、老知己,同一年入警校,毕业那年又同时被选进了市局刑警队。虽然俩人的性格有所不同,一粗一细,一急一缓,但特别合得来。工作后的第二年俩人开始作搭档,粗细互补,急缓搭配,多年来破获的难案、险案不计其数,出生入死一干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去年秋天梁副局长坐进了副局长的办公室,江凯国才备感孤单地一人担起了刑警队负责人的重任。
今天是梁副局长值班,江凯国知道他肯定在里面,因为梁副局长在警校上学的时候就特能坐得住,心态总是超过自己的年龄。当了刑警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碰到多么棘手的案子都显得很静,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心里没底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脸上也挂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只有江凯国摸得准,一眼便能识别出他是真有底还是假有底。
江凯国“呼”的一下推门而入,顿时从外向里扯起了一溜风。梁副局长正在写东西,因为十分投入,被突然闯进来的江凯国吓了一跳,板起脸抱怨道:“你这家伙,进就进呗,干吗跟个暴徒似的把门推了这么狠?就差用脚踹了!”
江凯国一**夯到离梁副局长最近的沙发上,气狠狠地说:“本来是想用脚踹的,只是步点儿不顺趟。抱歉!下回一定踹。”说着,掏出香烟扔过去一根,然后给自己点燃一根猛咂起来。
“瞧你这样子,准是又憋上气了。”梁副局长离开办公桌,走过来坐到他的旁边。
“我还真一肚子气呢!”
“气(汽)大蒸包子。想撒就撒吧,别憋坏了肠子,不管你今天的气有多大,我全接着。不过得声音小点儿。夜深人静,声音传得远。”梁子说着离开沙发关上了门,才又坐回来。
江凯国的声音更大了:“我怕什么!本来就是来找他的,他不在我才来了你这儿。哎,梁子你说,海顺公司那案子,怎么现在还没批下来?”
江凯国一直称梁副局长为梁子,在刑警队如此,现在也如此,总也改不了口。因为“梁副局长”这几个字他叫起来别扭,同时梁子听起来也觉得生分。他俩的关系凡是熟悉点的人都知道,按省厅边副厅长带有调侃意味的话说,就是货真价实的生死之交。
江凯国把刚才接到吴局长电话的事说了一遍,满以为梁子听过之后也会气不打一处来,满腹牢骚地跟他一起说一说,但梁子却神秘地笑了起来。江凯国立即怨骂道:“哎,我说你笑啥呀?你说咱好歹也是专门负责大案要案的市局刑警队吧?前一段的几个案子刚忙完,我想让大家好好喘口气,回家跟老婆腻腻,哄巴哄巴再来接手新的案子,估计到时候海顺公司的涉嫌走私案也就批下来了。现在倒好,放着重案不上心去好好争取争取,弄得咱都沦落成整天干起扫黄这种小不溜的了,哪儿还像个专干大案要案的刑警队?我清楚,‘人大’再过俩月就要召开,市政府也准备调整领导班子,我们的局长大人想借此机会往上爬爬,把他局长前面的那个‘代’字去掉,凡是敏感一点儿的问题这段时间一律不碰,能捂就捂能拖就拖,生怕得罪了哪路神仙。什么‘全市扫黄战役’,也就是个‘面子行动’,做做样子罢了。”
江凯国一针见血,说中了吴局长的要害,但梁子并不接茬,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这几天肯定是浑身觉着不舒服。你只要一天不接触案子,就像丢了魂。”
江凯国瞪大了眼睛说:“废话!干了大半辈子了,搁谁能舒服?还眼睁睁地看着有个大点儿的案子就是不能办。瞧你,一当官就啥都变了,也不把咱刑警队的事当回事了。”
梁子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你说说你,每次一接到案子都是咬牙切齿,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急三火四地就上了手。知道的说你是疾恶如仇,不知道还以为你贪图安逸,嫌那些犯案的家伙搅了你的好梦。可是一旦又快又准地抓住了嫌疑人结了案,你就心慌无聊得不知道该咋打发从早到晚的那点儿时间。我说,该缓缓的时候就好好缓缓,别老想着连续作战,伟人不是还有另一句话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眼头有个大案不假,特别有吸引力,可是上面没给你批下来,你着急还不是白着急?就算你火发得大,把房子都烧着了,又能咋样?莫非上面愿不愿立案全随着你的火气行事?你现在应该正是养精蓄锐的时候。”梁子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从办公桌上抓过他刚才正写着的东西递到江凯国手里,“看看吧。看过之后准能消消你的火。”
江凯国接过来扫了几眼,立刻转怒为喜:“哟,催案报告。”说着,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使劲地拍着老朋友的肩膀,叹道:“还真有你的,到底是从咱刑警队上去的,知道咱心里的路路道道,悄没声地就想起办法来啦。瞧这些词用的,迫切、坚决、有准头!”
梁子说:“你以为就你一人惦记着这个案子?我要也像你一样成天光知道发脾气,这案子还能有救?前两天我就打听过了,政法委没问题,刺儿出在了市府首长的身上。虽说政法委归党委管,但市政府的意思也不能干脆不考虑。可是我就不信,它海顺公司就是老虎的**摸不得。反正我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别人不催我催。已经跟政法委商量好了,拿一份言辞重一点儿的报告递上去,他们找机会再跟那位首长说道说道。我估计,在这种情况下再死命地坚持着不立案,权利再大恐怕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我趁着今晚值班没人打扰,连夜弄好,明天一早就亲手送过去。”
一桩心事有人操了心,江凯国心头云去日现,一阵豁亮,高兴地说:“海顺这个案子真是太有挑战性了,干起来肯定过瘾。哎,检举人不是说有详细的证据吗?你说会是啥?我看肯定是海顺公司的一些机密材料。”
梁子点点头,说:“从检举信上的口气来看,很可能都是些有一有二的东西。”
江凯国忽然想起了什么,双手将报告郑重地还给梁子,说:“你明天一早肯定要送上去的,是吧?我也不能闲着吃现成啊!”然后快步走出梁子的办公室。
他没有直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让内勤找到了那封已经存档了的检举信,自己模仿着检举人的口气在上面加了这么一句话:“据大家私下议论,海顺公司之所以大规模地长年走私,是因为市府要员将其当作自己的政绩而左右维护,充当着保护伞,但我宁愿相信那是无稽之谈。如果能挖出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走私集团,将无疑还人民公仆一个清白,彻底消除群众的猜疑、误解。”
看了看觉得还行,有激将作用,江凯国便让内勤用电脑迅速打出几份,同时照着寄信人的做法在信封打印了收信人地址,这才踏踏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几封信是准备寄给市党委书记、政法委书记、市纪检委还有市人大的,江凯国打算一大早就送到邮局去。可是一根烟尚未吸完便有些等不及了,将半截香烟伸进烟灰缸呲了几下,然后抓起信装进兜,又按了按,三步两步跑出刑警队,跳上摩托车冲向大街,一口气将几封信分别投进了这几个部门挂在门口的检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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