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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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方胜男感到大祸临头的此时此刻,郝董在他的住所正目光冷峻地盯着孟经理,训斥着:“你看看你用的那几个人,简直是饭桶,连这么点儿芝麻粒的事儿都办不好。”
孟经理站着,一直不敢坐,面对着陷进沙发跷着二郎腿的郝董,轻声细气地说:“他们说到处都翻遍了,连一张碎纸片也没敢放过……”
郝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费了一个白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足足有十三四个小时,居然啥也没找到,还有啥好解释的?那几张交割单能顶屁用!你说钱是田芬给她的,我还说原本就是她自己的呢。区区八万块钱,说明不了啥问题,严格地说,证据根本不足。”
郝董对孟经理说话历来就是这种口气,虽说态度显得不够尊重但在心里还确实给这位副手留有着一定的位置。当初尝试着吃银行的时候,身为银行信贷员的孟经理曾给过他精心的指点,在这种行家里手的指点之下弄到了不少的贷款。同时,短短的两年之内,孟经理从郝董手里也得了不少的酬金。按当时的工资计算,就相当于一辈子的收入。后来随着兜里的钞票越来越鼓,这位孟信贷员便产生了新的**。既然生活已无后顾之忧,何不设法去滚动自己的经济雪球?终于有一天,孟信贷员抛开了那种偷偷摸摸且仰人鼻息的生活,辞职下海,奔向了刚刚建省的海南。对于他的突然出走,郝董深感遗憾,觉得自己的发财之路突然出现了坍塌,是关乎海顺电子厂前途的一大难以弥补的损失,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年之后,就是这个孟信贷员,给郝董的电子厂带来了一个历史性的发展良机。
当时,孟信贷员满怀希望地扑向了南方那片热土,经过一番实际操练,才知道了什么叫做生意。这位在国家开的银行里养尊处优,又在私人企业捞到了一些外快的小干部,过去对一些企业的生产以及销售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容易,觉到的只是那些人赚钱特别快,可自己一亲手干起来,而且只是做一点点低进高出的小生意,都感到头绪繁杂,难梳难理,甚至一头的糨糊,不到两年便赔了个底朝天。就此认赔回家,一来有些不服气,二来也似乎丢不起人;可硬着头皮呆下去,兜里已经所剩无几,不但不够做生意的本钱,甚至连吃住都快成了问题。
愁绪满腹,不禁心情烦躁;心情烦躁,便不由得满街乱串,宛如一只饿了三天的野猫。
漫无边际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不远处锣鼓喧天,鞭炮震耳,走近一看才知道那里正举行着一个招商引资的洽谈会。洽谈会的气氛很是热闹,进进出出的人流简直就像逛庙会。他随着人群走进去,见到了许多外国来宾。高鼻梁、蓝眼睛的他不懂外语搭不上话,但长相特征跟他一样的香港人他自然能说上几句。有几家电子公司的老板,来内地寻求合作伙伴,可以合资,也可以做进料加工。他灵机一动想起了郝董。虽然海顺电子厂的科技含量并不高,只会将现成的元器件组装成一个个产品,但或许外商需要的恰恰就是这样的土伙伴。他咬咬牙,下注般地从几乎空空如洗的内衣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押到了附近一家邮电局,要通了千里之外的郝董的电话。郝董一听觉得有戏,当天晚间便等了张退票飞到了海南。
凑巧的是,郝董跟其中一位香港老板一见如故,只接触了一次彼此便产生了吸引力,随即将会谈地点从洽谈会所指定的谈判间转移到了宾馆,接着便一同飞到了北方。没过多久,一个外向型的企业便宣告成立了。
郝董很相信缘分,尽管看着孟经理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但还是回报式地给了他一个副总经理的头衔。好在这个人办事灵活,善于交际,三教九流都有熟人,有些事情交给他办倒也省心。孟经理知恩图报,从此便死心塌地,为郝董当起了马前卒。
此时,孟经理挪动了一下,微微地向前凑了凑,说:“郝董,我已经派人把方胜男的收入了解了一下,是从她参加工作一直到下岗的全部收入。”
“说!”
“她的收入并不多,虽然是财会科副科长,只比一般职工每月多拿四十块,总共算下来,加上奖金、零碎补贴什么的,全部收入也就是九万多,不到十万的样子。她得有吃穿用度,她也得有其他方面的开销。前年分到了一套住房,虽然装修简单了点儿,那没有个万儿八千的也下不来,再配上一套家具又得不少钱。还有,女人的化妆品常换常新,跟着广告跑,那也是日常生活中一笔不小的数目……”
郝董皱起了眉头,堵住他的罗罗嗦嗦:“甭给我算细账,快说结果。你今天是怎么啦?突然跟个老娘们似的,这么磨磨叽叽的。”
孟经理低头认罪似的点点头:“好,我长话短说。这几年她所有积蓄绝对超不过三万块。也许会有误差,但我敢保证,误差仅在正负两千块以内。另外,我把她炒股的情况也摸了一下,她先前投进股市的资金,刚好就是三万。也就是说,她除了那三万块,手头基本没有什么活钱。她的父亲是事业单位的一般干部,母亲是退休工人,不可能有来钱的外路,可以排除那八万块钱来自于她父母的可能性。”
郝董问:“你不会是说,就此当面锣对面鼓地逼问一番,她就会无言以对,如实全招了吧!”
孟经理说:“当然不是。郝董,你是了解我的,我总不至于愚笨到那种程度。我是说,那八万块钱肯定是田芬给的,因为她俩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既然田芬能给她那么多钱,那我们要找的东西就肯定在她手里。这也正好证明了,您从田芬的新朋旧友中,一下就拎出了方胜男是特别正确的,而且是超乎寻常的准确。”
“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些拍马屁的话,不过也很顺耳,蛮中听的。但是说句实话,我也有我的失误,当初把田芬看走了眼。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错用了那个丫头片子。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究竟她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给咱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郝董离开沙发走到孟经理跟前,手搭在孟经理肩上,接着刚才的话题,“我还是觉得你主观猜测过多,而客观证据太少。现在我想的是啥,你是应该知道的。”
孟经理见郝董露出了笑脸,而且亲切地搂住了自己的肩膀,原本因为紧张不安而硬挤出来的算不上笑容的笑容,顿时也松弛了许多,变得纯正、灿烂了起来。他向郝董回答道:“我当然知道,您的心思除您之外,最了解的就一定是我了。虽说在您的运作下公安撤了出去,一时半会儿谁也休想找咱的麻烦,可是那些东西的确还是个事。您是想早一天弄到手就早一天消除心头之患,而且想悄没声地把这事一次性地彻底了结。”
“没错!”郝董转过身,从小冰箱里取出两听罐装可乐,递给孟经理一听,然后将自己手里的打开喝了一口,说:“这么要紧的事,瞎猜乱蒙可不行。既然已经认定了方胜男,那就抓紧干,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可轻易罢手!不过我可得警告你,不管用什么方法,再也不能随便出人命了,知道吗?”见孟经理把饮料抱在手里,认真地听他说话,没顾上喝,便和蔼地补了一句,“喝,打开喝,愣着干啥?不耽误说话。”
“我知道。”孟经理打开罐口,执行命令般地喝上一口,“上次的确是个意外,本来只是想教训那黄毛丫头一顿,谁知她那么不禁淹,还没怎么着呢,人就沉了底,让水冲走了。”
“想掩盖自己的过失不是?”郝董苦笑了一下,严肃随即回到了脸上:“以你一贯的思维方式,那事儿不是你有意干的才怪。你以为咱有靠山就可为所欲为?走私可以,因为不但有靠山,而且那座靠山让咱给套着呢。只要我们海顺公司运转着,就是他的政绩,就是他的功劳。就算他对咱的事情也有所发觉,也只能给我们包着、遮着、盖着,而且还得护卫着,不许别人对我们怎么样。况且,我们躲掉的是关税,属于国税,与地方财政无关,而地税,从账面上讲咱可是一分钱也没少交,是不是?他又那么贪,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啥叫鱼水情?你只听过‘军民鱼水情’,是吧?咱这也叫鱼水情,官商鱼水情,更有紧密性和互惠互利性,相依相存,谁也离不开谁!可是你却犯了一个最不该犯的错误,而且还荒唐地冒出了个什么‘大鲨鱼’。即便忍无可忍想下手,你也得动动脑筋呀,弄个车祸啥的,多简单!对不对?再说了,关键的东西没有得到就杀了条人命,值当吗?说不定哪一天,坏事就坏在你的‘大鲨鱼’上。你应该知道,那些当官的贼着呢,动动嘴以权谋私行,真要碰上了难缠的人命官司,你就看着吧,保准都他妈的跟泥鳅似的,一个比一个滑。”
孟经理诚恳地点点头,说:“倒也是。前些日子有一个写字楼倒塌的新闻,我专门盯着看了看。先是报道了大楼倒塌,十多天后又报道了调查结果,说是所有的问题都出自那个房地产商。说他非法占地、非法设计、非法施工、非法出售,而且说是大楼盖好之后都没有经过监理部门的验收。简直是笑话,那又不是摆地摊,一个大夯夯的玩意儿杵在那儿,还搬进去了那么多的公司,每一道环节拿不到相应的批文,盖不上那值钱的大红印,那楼说啥也折腾不起来呀。一看出事了,全都一推六二五,装傻充瞎子,洗了个利索。”
郝董盯着孟经理一字一顿地说:“明白就好。我想提醒你的是,虽然那是外地发生的事儿,但你得记住,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往后那种莽撞的事可不能再干了。再干,谁也救不了你!”
孟经理一愣,乞求着说:“您放心,那样的错误我以后再不会犯了。不过,不吉利的话,咱忌忌口行吗?”
孟经理的后一句话让郝董忍俊不禁,一口饮料噗的一下喷到了地毯上。郝董擦擦嘴和下巴,可劲地笑着:“我相信唯物主义,对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从来不认。只有信心不足拿不定主意的人,才从言语上还有不相干的现象上找先兆,看凶吉。记住,事在人为,重在行动,现在的关键是想好下一步!”
孟经理尴尬地笑着:“我也就顺嘴那么一说,您还以为我真信了迷信不成?”
郝董收住笑,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以你的判断,方胜男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孟经理说:“不是藏在她家一个特别特别隐秘的地方,就是转移到了外边。”
郝董摇摇头,笑道:“我的孟大经理,你这话,说了跟没说有啥两样?”
孟经理忙解释:“我想说的是,我有几个银行的熟人,塞点儿钱,悄悄把保险箱摸一摸。”
郝董点点头表示同意,但又不放心地说:“你可别想得过于简单,如果查不到啥呢?”
孟经理说:“如果保险箱的名单里真的查不到,那还得直接在她身上打主意,因为眼下还没有一个比她嫌疑更大的人。”郝董不作声,盯着他,等待下文,孟经理接着说,“还是老办法,先套住她,然后再来点而软的,软的不行就上硬的,反正非让她把东西交出来不成。”
郝董拉孟经理并肩坐下,感慨道:“这种方法古已有之,看来咱们说啥也超不过几千年前的古人喽!不过截至目前,也还是行之有效的最佳套路,就看你怎么运用了。”顿了顿,又有些不放心地叮咛道,“具体咋干,还是老规矩,我不加干涉,充分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当然,必要时我可以出面给她施施压。”
孟经理似乎找到了底数,响亮地答道:“明白!”
也许因为嗓子眼儿用劲过大,响亮的回答刚一落音便是连着几声的干咳,孟经理立即张开大嘴,猛灌几口饮料。
第二天上午,方胜男若无其事地跨进海顺大厦,坐进自己的写字间。不但如此,她还鼓足勇气给孟经理打过去一个电话,玩笑般地问他那么晚回去有没有受到老婆的责问。语调中尽量流露出虽只经过一天的共事但已产生了下级与上级之间的一种熟惯和亲密。听着自己的声音效果,她对自己的控制力和表演技巧打了个满分。
孟经理在另一头随和地笑着说,自当上部门经理之后,上班下班就没了钟点,家人早就习以为常了。然后问她那么晚回家路上害怕不害怕,并且告诉她再遇上这种情况别对出租车司机说要回家,就装出一个警察便衣执行任务的样子,保证没问题。话语间始终带着愉快的笑声,笑得爽朗,笑得非常和蔼。
放下电话,方胜男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还是高靖说得对,至少他们目前还没有认定账本就在她的手里,否则绝不会这么客气,恐怕一上班就会气势汹汹地逼她把东西交出来。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一场虚惊,对于账本是否被人复制过,复制者到底是不是田芬,他们还仅仅是贼人胆虚的一个猜测呢。再说,他们并没有拿到直接的证据。只要没有证据,就不能做出最终的判定。换言之,自己完全有可能躲过一次轻重难料的伤害!眼下的最佳之策应该是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只要打消了他们的猜疑,则可顺利避险。因为身后不存在退路,如果现在离开海顺公司,就等于自我暴露,危险更大。

白秘书忽然走了进来,笑道:“想什么哪,这么专注?像个哲学家似的。”白秘书同往常一样,进了门不等落座便大大咧咧地开口说话。不过今天的她,两只眼睛却多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方胜男连忙起身让座,但明显地感觉到,今天的白秘书突然变得有些拘谨。方胜男让座的手势收回来了好半天,并且已经转过身拿起纸杯顶住纯净水水阀的时候,才见身着白领黄套裙的白秘书顺着她随意指向的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坐稳之后对她又是一笑。
方胜男很不习惯别人对她这样,同时也很诧异。印象中风风火火的白秘书怎么忽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们两人的位置似乎从这一刻起让这位白秘书给对调了一下,并且从言语到肢体动作,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讨好的意思。
没等她愣过神,白秘书借着伸手接水杯的动作前倾着上身,尽量将嘴凑过来,压低了嗓门说:“孟经理夸你啦!”见方胜男一脸的迷惑不解,又进一步说,“他可是轻易不会表扬人的。”这似乎是对她今天这种变化的一种诠释。说完,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坐姿。
方胜男依然不理解,确切地说,根本弄不懂白秘书的用意何在,暗忖:这话是什么意思?孟经理夸我做什么?为什么要夸我呢?没理由。于是,她淡淡一笑:“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刚来的,快别拿我穷开心。”
“瞧瞧,还不信?这不,郝董让我请您来啦。”白秘书对她用了多少天的“你”这时换成了“您”,并且离开椅子,快移两步,靠得更近一些,“郝董不用电话而是让我来叫一趟的人,以后都是担大任的。”说着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她的肩膀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看着你不一般。有前途!”
方胜男当然不会相信白秘书的这些甜言蜜语,相反,却紧张了起来:郝董这么郑重其事地要她过去干什么?与账本有关还是无关?是不露声色地旁敲侧击一通,还是会直截了当地要那包账本?或者,干脆粗暴地施行非法拘禁?连走私这种事都能干出来的人,还有什么不敢干的!从白秘书此刻的表现来看,备不住他们会拿出一种很友善的样子,甩出几沓钱,然后再绵里藏针地说些至关利害的话,软硬兼施地让她交出账本……那么,交出了账本之后呢?方胜男想到的只能是那四个字:“杀人灭口!”
拍在她肩膀上的白秘书的这只手,白皙、柔软,此刻的方胜男却感觉到它正发射着一种险恶。这种险恶随着看似亲切的一拍很快刺入了她的肌肤,继而变成恐惧,迅速浸透了她体内的每一根神经。她的心骤然一紧!
不!决不能承认账本就在自己手里,更不能交出去,这一点必须清楚!无论面对哪种情况都得挺住,否则,非但对不起朋友而且更害了自己!方胜男刚刚从电话里讨来的那份自我得意之感在这一瞬间被搅得鸡飞狗跳。
她跟着白秘书来到了雕花木门,随即屏声静气地站在了枣红色老板桌的前面。听得一声“你可以去了”,就觉得白秘书的双手箍住她双臂,将她转了一下,又向下一摁,她便陷落在柔软的沙发里。随着一声沉闷的关门声,走廊里响起了白秘书由近而远的一串松快的脚步。
方胜男猛然打了个激灵。她发现,自进门之后到坐在这里,她还一直没有正视过这间经常策划着鬼主意的办公室,倒像自己犯了什么法,被人审讯似的。不,不能这样,至少不能让这位道貌岸然又阴险狡猾的郝董看出些什么来。于是,她果断地抬起双眼,把这间屋子不紧不慢地扫视一遍。
这间屋子的四道墙壁贴着一层高档装修材料,上面凸现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图案。仔细看看,还尽是一些西洋名画的浮雕作品。整个屋子的基调为淡淡的咖啡色,给人一种安静而且凝重的感觉,体现着这间房子的使用者所拥有的权力还有威严。窗帘是淡蓝色的,在这幽暗的色调里添加了一分动感,似乎在提醒着别人,屋子里充满着强劲的活力。射进屋子的阳光被窗前薄薄的纱网割得散乱,闷头闷脑地匍匐在猩红色的仿古手工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朵荷花图案,因为过分夸张,荷叶显得十分懒散,漫不经心地向四处伸延。靠进门口的地方有一座近两米高的落地式鱼缸,禁锢在里面的热带鱼正抖动着双翼和宽大的尾巴游上游下,展示着它们斑斓的色彩。鱼缸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的也是浮雕,不过不是单个人物的而是一组。方胜男觉得这个浮雕作品很眼熟,而且是多次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把目光落在了四周的沙发上,一个挨着一个的米色沙发此时很冷清,除了她坐着其中的一个之外就是孟经理肥胖的身体压着的一个。堂堂的郝董当然坐在他的老板椅上,藏蓝色西服和雪白的衬衫配着一条打得非常认真的蓝底白点真丝领带,看上去不但整洁而且显得十分有教养。此刻,他上身挺直,虽属端坐但一只小臂放在桌面上,让上半身自自然然地带着一定的偏转角度,将微侧一点的身体对着方胜男。如果拍照的话,摄入镜头的将是一幅最佳半身像。一目了然,这位郝董非常注重自己的仪表,就连坐姿也很有讲究。不过,使方胜男感觉最强烈的,还是从这尊坐像的骨子里透出的一种高高在上的骄横和颐指气使。她心里明白,一出剧情不详、结尾难料的大戏即将开场了。
其实,她原本也想到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这一天真的会来,而且如此之急。虽然她将扫视状的目光做得随意而且平静,可此时的脑袋里却开了锅,不断地跳跃着各种各样的应对之策,但又好像哪一种都抓不牢,总觉得周密不足疏漏多多,一个个都经不起仔细推敲,就像一份怎么也配不平的财务报表,借与贷的数额总是难以相衡,周身的血液直往脑袋里涌。她努力地而且不停地叮嘱自己:胆怯和紧张无济于事,车到山前多虑无益,况且“半身像”的那一双眼睛正在沉稳地对着自己,现在需要的是冷静、再冷静,决不能露出任何慌乱的迹象。可是,不自我叮嘱还好,当一旦意识到需要冷静而且不该慌张的时候,心里却加倍地不安起来,觉得怀里像揣了一窝小鸡,七蹿八跳,拢也拢不住。
要是高靖在身边就好了,那家伙脑子灵,肯定会拿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高招。
最终,她还是硬着头皮把目光停留在这半身像上,使出全身的勇气做出一个还算自然一些的微笑,主动开口道:“郝董,啥事,这么正经八百?”
郝董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保持着似笑非笑的亲切威严状,不过嘴唇动了起来:“工作嘛,哪儿有不正经八百的!我们海顺最大的特点,就是我一贯提醒大家的四个字:勤奋、认真。”
郝董停顿了一下,但眼睛并没有离开方胜男。显然,正题将紧随其后。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方胜男那颗嘭嘭乱跳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呼吸也随之步入了均匀,眼神则真真正正地坦然自若起来。
“小方哪,你看孟经理也在,今天要跟你谈一件要紧事。事关重大,所以就只能在这儿谈,而且也只能有我们三个人在场。”郝董说着扫一眼孟经理。一直低头翻阅着一沓材料的孟经理立即抬起头来,冲董事长会意地笑笑。郝董随即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盯着方胜男。
这双眼睛,简直就像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尖刀。
方胜男的目光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移动,连微小的颤动也没有,一直死死地迎着逼人的寒光,顶了上去。
郝董接着说:“经过慎重研究,准备交给你一个重要的任务。”
方胜男不露声色,安安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郝董这时的嘴巴却停了下来,左手拿起桌上的“黄金叶”烟盒,右手抽出一根来,然后左手轻轻地放下烟盒,再将右手上的那根香烟夹到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腾出的右手捏起镀金打火机。前期动作一切就绪之后,这才“啪嗒”一声,摁出了蹿着蓝光的火苗。一切都不急不促,一切都有条不紊郑重其事。早先听田芬聊起过,郝董对“黄金叶”情有独钟,不管兜里的钱胀得有多鼓,日常吸的就是这种档次极低的香烟。至于为什么,她也不清楚。不过此时,点烟的动作实在是造作得让人发急。这还不算,点着之后他吸烟的动作更加慢斯条理,轻嘬慢吐,这种悠闲自得的举止让方胜男不由自主地有点头皮发麻。
方胜男终于耐不住了,她不想在这无言的气氛中被对方压制住,在郝董吐出一口青烟似乎还在仔细回味的时候开口问道:“您是说,要给我一个重要的任务?”
郝董的表情很快活,似乎“黄金叶”给他带来了无限的享受。他冲方胜男摆摆手,说:“别急,听我说完。这件事,由孟经理负责,但你得尽心尽力,丝毫不能耽误。”说到这,又停了下来,他的嘴开始吸下一口。待斯斯文文又恋恋不舍地吐尽了烟雾之后又接着说,“就是进一批配件。外商很喜欢咱国内生产的这种配件,不仅价格低廉,而且质量也过关。主要是为了降低成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就这些?”方胜男忍不住问。
“就这些。有啥不明白的?”
方胜男简直不能相信,今天的事竟与账本无关!她极力稳住自己,轻声说道:“听明白了,就是孟经理带着我,去购一批国产零件。”见郝董点了点头,她接着说,“哦,还有谁?”
坐在一旁的孟经理接过来说:“再没有啦,就是你跟我。这批货很急,一周之内必须提供给装配线。”
郝董的笑容明确了起来,嘴角向两边咧开了一些,眼睛也稍稍眯了一点:“具体怎么做,你就全听孟经理的。”
一般来讲,这是领导谈话的结束语,看来真的与账本无关。她的心头一阵兴奋!
方胜男想站起来,然后跟着孟经理去听候具体安排。这时的孟经理同她一样,两只手已经撑到了沙发两边的扶手上。然而就在此刻,方胜男觉得脑袋突然像破了底,一股接着一股的东西在往下漏,而且速度极快,顷刻间漏得一滴不剩,脑袋里一片空白。接着,眼前发暗,金星乱窜,景物模糊,搞不清自己究竟身置何处,唯一残存的感觉就是两腿发软并且越来越软,怎么也使不上劲。随即,这种疲软遍布了全身,两条胳膊、两只手腕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条肌肉跟着就不听使唤起来。用尽全力刚刚撑起来一点的身体又重重地摔回到了沙发上。
神志恢复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方胜男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白秘书一副关切的脸,然后是静滴架和医院的白墙。
看她醒了,白秘书又是端水又是削水果,同时还忙不迭地跟她说话。先是说她有贫血怎么不多加保养,做女人的十有八个都会多多少少地带点这种病,然后问她刚来公司不到两个月就受到了郝董的器重,是不是一时心里承接不下,高兴得晕了过去。方胜男只是笑笑,不便言语。
其实,一大早上班的时候,虽然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毕竟不是很踏实,可以说是壮着胆子走进海顺大厦的。要么被他们追要账本,那绝对是场灾难;要么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一切平安无事,那将是一场幸运。同孟经理通完电话之后,觉得离幸运很近,伸手可触,但是一听郝董要让去一趟,又觉得灾难来临,难以躲避。在那间办公室里,郝董探囊取物般的眼神和成竹在胸的语调以及不紧不慢的举止还有语速,使她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要命的是,这里已经调动了所有的力量做好了极力抵抗、严防死守的准备,对方却没有发动任何进攻,不但如此,还将一份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了她。
在很短的时间内,情绪如此地起起落落,一个弱女子的神经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在完全弄明白了平安无事的一瞬间,犹如千军万马在同一时刻撤出阵地,生理系统顿时便发生了混乱。
此时方胜男再一次觉得很庆幸。心想,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看来有时让人提心吊胆的事情,未必就真的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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