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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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的一对儿女都归到我的名下,因为我与小七的至交情深,也因为我对她有诸多亏欠,所以我待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比对我自己的孩子更用心。好在两个孩子年纪太小,还未记事,几个月过去就将我认作亲娘,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至少对孩子们的成长没造成太大的伤害。我告诉沧水,这两个都是她的弟弟妹妹,之前养在别处,现在回到母后的身边了。原本总以为自己年纪最小的沧水,总是央着要我再为她生个弟弟或妹妹,让她也能过一把做姐姐的瘾,这下一次多了两个该叫她姐姐的小家伙,沧水别提多高兴了,没事就拿着她那套线偶在弟弟妹妹面前表演故事。看到那些线偶,我想起小七生前送我的那块玉兰花绢帕。我进内室,从柜子里拿出那块还散发着玉兰香的手帕,眼泪又差点滴下。我将绢帕放在胸前的衣襟内,就仿佛小七依然在我身边似的,心里得到些许的安慰。
原本小七所生的这两个孩子,按规矩要到加冠时才赐名的。但现在成了我的孩子,作为皇后、或皇妃、贵妃所出,一降世就能拥有自己的名字,故而我上请旭为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取个名。旭沉思良久,说:“男孩叫星,女孩就叫沧梦吧。”星,即使微小,但也能散发出一丝光芒,照亮夜空。虽然这个字普通寻常,但是寓意不凡,用在这个孩子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转眼已经入秋,这日旭来到我宫中休息,我见他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好像有什么烦心事难以解决。我接过姑姑端来的茶,让宫女们都退下,将茶递到旭的面前,故意地问:“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是不愿到我宫中来吗?”旭闻言,苦笑了一下,看着我说:“这是朕避风的港湾,怎么会不愿来呢?朕连承露殿都懒得去,只想在你这里呆着。”我笑着坐在他身边,扶上他的肩膀,关心道:“那出了什么事?”
旭拍拍我的手,说:“是国事,今日边防来报,北方的摩利**队频繁调动,似乎有大举侵犯的嫌疑。朝中几元大将或留守各边防或刚回京修养,朕真在为这次派谁前去发愁呢。”我问:“那子斯呢?不可以吗?”旭答道:“他终究太年轻,虽然军功赫赫,但是也难以管制众将领。以前在军中有库伦大将军替他坐镇,旁人不敢多说闲话。倘若让他独领大军,还稚嫩了些。”啊,确实,在军中年岁和资历也是很重要的,库伦将军上次那场大战役中受了伤,现在还在将军府中调理修养,尚未痊愈,难怪旭会如此担心烦恼。
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事情,让我心力交瘁,将为子斯选妻之事抛之脑后了,昨夜正巧与旭说到子斯,我让宫女将之前送来的诸女名册拿出来,仔细地筛选起来。这份心情丝毫不亚于为景儿选太子妃,只想把最好的最优秀的许给他。不要姿态万千,妖娆妩媚,要相貌端庄,娴熟知礼;不一定要大笔的嫁妆,但女子必须会持家;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长年在外征战自幼饱受劳苦的子斯。说我自私也好,但谁不想让家人尽可能得到最好的。千挑万选,从名册里我看中四个女子,我一边让吴公公去打探这四人在外的风评,一边请旭询问子斯的想法。周周转转半个月,我终于将子斯的婚事定下;接着又是下诏书,又是赏赐,又是行六礼,忙忙碌碌二三个月,子斯总算是迎娶了一个世人羡慕的好娘子。新婚三日后,旭召两人来宫中,我瞧着那神色,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看着子斯脸上洋溢的幸福,我激动得差点落泪,将一对白玉镯赐给新娘子,让她好好照顾子斯。子斯只道这桩婚事是皇恩浩荡,哪里想得到是我这个亲姐姐为他打算的,不图他对我心存感激,只要他能快乐就好,这孩子二十多年吃了很多苦,连身世都被蒙在鼓里,也是个可怜的人。
日复一日,时光飞逝,只觉得刚穿上秋衣,眨眼就到年底了。每逢年节,宫里就格外热闹,人人都面露喜色,不知是因为过年的喜庆气氛,还是庆幸自己又在这个吃人的宫殿里又多活一年。而我也挺开心,在年夜,可以看着儿女亲朋围坐一桌,让人感到在这寒冷的深宫中也是有温情的。不过今年的年夜更让我高兴的是,太子妃库诺叶儿被诊出有了身孕。从那一刻起,我终于有了成为婆婆的感觉。
在宫宴上,原本算得上能吃的叶儿却不怎么动筷子,即使吃起来也是兴趣却却的模样,我看在眼里还以为是因为不习惯宫中年夜聚会的惯例。我让身边的宫女去御膳房,让他们特意做了一份叶儿平日最爱吃的孜然烤羊腿。可叶儿见了放在面前的这盆羊腿,居然脸色发白,额头似乎还隐隐冒汗,不一会就借身体不适离席回东宫了。
我心里存疑,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待宴会结束,我同景儿一起前去探望叶儿。来到叶儿的寝宫,我看她脸色比起方才稍稍好转,虚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叶儿见我来了,忙要起身行礼,谁知脚下一软,又跌回床上。我让她好好地躺着,关切地问道:“身子怎么了?生病了吗?”叶儿有些气短,缓缓地回答:“谢母后关心。叶儿可能是吃坏了肚子,这两日总是呕吐难止,连带的人也昏昏沉沉。”我有些心痛地看着她毫无精神的样子,说:“不舒服,怎么不宣御医,要是弄坏了身子怎么办?”说完,差了个宫女去召来御医。御医一搭脉,眉头微皱,仔细地询问了些症状,呵呵一笑,起身便向我边鞠躬边说:“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我一头雾水,问:“何喜之有?”御医笑答:“太子妃这不是生病了,而是有孕了。”啊!是了,人微微发热,呕吐难食确实是女人害喜时会有的征兆。我高兴地忙让叶儿继续躺着,一旁的景儿听到这个好消息似乎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才兴奋地大叫:“叶儿怀孕了?我就要当父亲了?!”御医开了几副安胎定神,滋补养身的药,又叮嘱了一些孕妇需要注意的,这才离开。我也为了叶儿能好好休息,寒暄恭喜了几句,就回宫去了。
我笑得有些合不拢嘴,原来做母亲和做奶奶,这心里的感觉是大不同啊。我免去了太子妃晨昏请安,还下令御膳房随时都准备些孕妇爱吃的食物,另外太子妃想吃什么就第一时间做什么。太医院更是每日早中晚三次看诊,不敢马虎。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从知道自己要做父亲了,景儿真是走路也带风,到哪都是笑呵呵的,意气风发。
天顺二十年,晟儿十九岁,到了可以纳王妃的年龄。这孩子心心念念地也只是早日将董家二小姐董萼华迎娶过门,加上之前那件事,晟儿更是害怕再节外生枝,早早地就跑来我这里,请求为二人指婚。
这真是大伤脑筋的事情,景儿虽然现在和叶儿恩恩爱爱,而且两人就快拥有一个孩子了。可我还是担心如果景儿知道了晟儿和董萼华的关系,知道了董萼华之所以拒绝成为太子妃,是因为跟晟儿私许终生,景儿会有什么反应呢?会坦然接受、彼此释怀还是暴跳如雷、丧失理智?若是前者自然好,如果不幸成为后者,那场面我一想到就觉得头痛万分。我无奈地问晟儿:“难道非董萼华不娶吗?天下好女子绝不止这一个啊。”晟儿却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儿臣只要萼华一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男女之情本就是这世上最美好也最可怕的东西,我也曾感受过,不是吗?看来我只能好好思考一下,如何将这件事婉转地告知宫里了。
遇到难题,我总是要找姑姑和小七一起商量,这是几十年来的习惯。只可惜,如今小七已不在,一时想起,又难免伤心落泪。我来到安置星儿和沧梦的偏殿,一个奶嬷嬷上前行礼,说两个小主子正睡着。我放轻脚步,走到小床边,看着两个红扑扑的小脸蛋,闭着眼睛,小身子一起一伏,睡得香熟。这两个小家伙,刚搬来这里不见了母亲,日夜地哭,让旁人听了也跟着心酸。古话说“母子连心”,看来此话不假。悉心照顾了几个月,这两个孩子才似乎将以往的事情忘记,开始嘻嘻呵呵地恢复孩童应有的模样儿。我问询奶嬷嬷,孩子们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玩的好不好,当得知一切安好,我又摸了摸孩子们熟睡的小脸蛋,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看过了这两个孩子,我突然很想我那活泼可爱又聪明机灵的小沧水。若是没有这个小精灵的陪伴,我的生活肯定将缺少很多的乐趣。一个人正在屋中捣鼓着玩偶的沧水看到我来了,忙将自己刚自编自导的故事表演给我看。这是一个甘罗拜相的故事,把甘罗说张唐赴燕、十二岁为使臣晋见秦王、出使齐国、一直到甘罗拜相的一连串小故事都清清楚楚地展现了出来。我好奇小小年纪的沧水除了识字外,并没有特意找师傅教过她文章典故,估计这些大多都是她跑去找皇兄们玩的时候听来的。看着小沧水一人扮演多个角色,有奸有忠,有男有女,每个角色都演绎得惟妙惟肖,那些成熟的话语从她的嘴里说出却让人觉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完全忘记了她还只是个幼稚女童而已。等她讲故事演完,我将她搂在怀里问:“沧水,你喜欢读这些故事吗?”她点点头,接着带着委屈的语气说:“只是偶尔找皇兄的时候听到些,实在是太少了。沧水很喜欢听,既有趣又有用,要是能像皇兄他们那样能整天听师傅讲故事就好了。”我笑着点点她的鼻子:“看来我们沧水以后要成为个大才女了。”沧水听了撇撇嘴,略带不屑地说:“才女有什么好的,要做就做人中凤,沧水听这些故事可不是为了穷做学问吊书袋,而是因为能从中学到很多处事的道理和方法。”听着幼女这番成熟老到的言论,我有些惊异。这不该是一个女子所有的思想啊,更不该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难道真的和当初那场荒唐的“抓周”预示有关?

我一边想着沧水的话,一边用完晚膳,我这才将思绪放回到晟儿纳妃这件棘手的事情上。我和姑姑遣退宫女,两人在内室深谈到半夜,最后决定一切还是按照程序来,要将晟儿取妃的具体情况告诉后宫众妃,当然皇帝是不能不知的。不论景儿会有什么反应,我都要在大婚前处理好,若是瞒着景儿,等晟儿与董萼华成了亲,景儿再知晓,恐怕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得知晟儿大婚的事,景儿不但没有暴跳,还很开心地拍拍亲弟弟的肩膀,说是要送一份厚礼祝贺晟儿的大婚。看着两人兄亲弟恭,我心里很是安慰,旭也连连称赞景儿长大了,说什么娶了太子妃成熟多了。
晟儿和董萼华的婚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难得有一件大事能办得让我这么称心如意。可何曾想到,事情就在晟儿大婚后第三天带着董萼华进宫的时候陡然转变了。如果我当初知道娶进一个董萼华会让我失去两个儿子,我会早早地将她从晟儿的生活里驱逐出去,哪怕是让她在这个世上永远消失。只可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还为两个皇儿都找到了如此优秀的妻子而满心欢喜。
一切都从那天早晨开始走样。一早,我刚梳洗好,就听人传报说静王和静王妃到了。我披上外衣来到外室,看见一对璧人立在那儿。坐定后,静王妃董萼华按礼数恭敬地给我呈上茶,我浅尝一口,心情好觉得这茶也比往日里清香。我们三人就这婚事闲拉家常,原本这董萼华并不是我最满意的类型。今日一见,不愧是大学士的女儿,年纪轻轻,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而且冰雪聪明,言谈举止毫无失礼之处。唯一让我感到忧虑的就是她那一身文人常有的傲气,让人觉得不易亲近,难以交心。只难得,晟儿就是喜欢这样的她。一起用完膳,晟儿按礼去御书房等待刚下早朝的父皇,而我留着董萼华在仪和宫陪我说话。原本非常和睦的气氛,直到景儿来问安的时候变得如山雨欲来。
我正和董萼华谈得欢,就见景儿来了。他一进门,便下跪请安,待到起身时,才发现比往常多了一人,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晟儿夫妇回宫的日子,正准备笑道:“想必这就是静王妃……”猛然发现眼前的弟妹,就是自己曾经日夜相思却无缘的女子,董萼华,景儿当场僵立在那,一脸得难以置信。我心中暗叫不好,难道之前景儿一直都不知道晟儿要娶的人是董萼华吗?怎么会呢?我告知了叶儿,莫非叶儿存着私心,瞒着景儿?若真是如此,这下可要出大事了。董萼华见太子与她说话,便客气地笑着回答:“太子殿下,萼华给太子行礼了。”说罢,起身盈盈向景儿施了一礼。景儿原本还稍能控制的悲愤情绪,一下子爆发,他怨恨地望了我一眼,转身逃离了这个伤心的地方,逃离了这个伤心人。那临别的一眼,让我深刻地感受到,事情不妙了,我在心里埋怨叶儿对景儿的隐瞒,更埋怨这个称得上罪魁祸首的董萼华。我没有情绪再多谈什么了,正巧晟儿从御书房回来,我便早早打发他们回王府去了,只怕他们在宫中多留片刻便又会多出些事来。连日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我闷闷地坐在内室,预想着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不出所料,过了几个时辰,景儿再次来到我宫中,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见面行完礼,他也不拐弯,直直地向我发问:“母后当日不是说董萼华已经有了婚约吗?怎么今日嫁给了皇弟?”我将当年的复杂情况解释给他听,可现在这个情况他又怎会听得进去,如今他满心认定是我偏心,故意阻止他跟董萼华在一起,私心地再将她许给我疼爱的晟儿。我再多的解释,在他听来只是狡辩;再多的理由,在他看来不过是借口。我发觉景儿一旦固执起来,根本与他无法沟通,这让我更加担心。说了许久,景儿最终还是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我趁他不在,让人请来太子妃库诺叶儿。这个天真的孩子,还以为只要她不说,景儿就不会发现董萼华就是静王妃。我让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叶儿,你之前并没有告诉景儿静王妃就是董家二小姐吗?”她听了显得吃了一惊,很快镇静下来:“回母后,叶儿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的这么仔细,而且太子殿下也没有问起其人,故而叶儿并没有说得这般清楚。”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女子在维护自己的婚姻时都会变得不太一样,我没有揭穿她内心的算盘,只说原来如此,说了些无关的话,又叮嘱她要注意身子,安心待产,便让她回去了。太子当年中意董萼华的事情虽然没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是在京城的上层社会里也是广为人知的,库诺叶儿就算自己不想知道,也会有人说给她听。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她对董萼华的出现才会这么紧张,最后对景儿采取了隐瞒拖延的政策,只想着一旦董萼华成为静王妃的事情成了定局,那么景儿纵然对这女子还有什么想法,也只能作罢。但她哪里知道景儿的性子本就张狂,这些年先是因为金妃的事被旭几乎天天训斥,接着一直作为依靠的前皇后李默如又故去,这才收敛起来。可今天看他来质问我的模样,想是又将他那狂妄的性子给挑了起来,不知又会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只盼他脑中还能记着自己将为人父能够处事稳妥一些才好。
接下来几天,我日夜提心吊胆地生怕传来景儿胡闹的消息。说来也怪,那日景儿气冲冲地离开,我料他一定会惹出事来,他倒是出乎我意料,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地如往常一般,并没有什么奇怪地动静。难道结婚生子以后,成为丈夫的责任感真的能改变景儿从小养成的脾气?真是如此自然是最好了,可哪里知道这是暴雨前的寂静,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多想,就慢慢地放宽了心,渐渐将这件事淡忘了。
眼看着叶儿的身子越来越重,我也把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出世的皇孙这儿。秋风起,正忙碌着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端午、中秋、除夕这三天按惯例是宫中大小欢聚一堂的重要日子,今年也不例外。叶儿因为快要生产了,所以旭和我让她在寝宫好好休息,就不必参加这冗长而且人多的聚会。宴会上,兴之所至,因静王妃董萼华是天朝有名的才女,所以旭下令让她就着这月下中秋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当场赋作诗词一首。
董萼华稍一思索,就脱口而出:
“梧桐雨,清秋夜。嫦娥奔去忍回顾。日夜锁深眉。
月饼香,人围坐。九州大地共欢腾。人月两团圆。”
语罢,席间众人还在体味词中的滋味,过了一会,才纷纷鼓起掌,齐口称赞静王妃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我能感受到旭对这个儿媳很是满意,董萼华的为人处事文采学识确实比叶儿胜出一筹,我心里也很欣赏她这个人。宴会的气氛非茶融洽,以致于没人发现太子醉意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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