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比丘佛偈、高山恒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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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章我断断续续写了整整八天,盖因满篇俱都是坑,为后文计,十三挖得好苦啊……竟然搞出了一万多……
落尘竟是跃上一匹白马,扬蹄便去。紫君虽是有些吃惊,却也只是紧随着上马跟上了。
于是二人一前一后,甚是让所过处的军营将士震惊了一番。一名都尉亲带十名精锐骑士赶紧纵马跟上,远远地吊在二人后面。紫君虽然心头不悦,却也只能任他们跟着。
一路烟尘里,绕过东城,向着扬州郡城北约二十里处的丽景山而去。
扬州郡千里沃土,尽是坦荡平原,更受扬子江水灌溉润泽,历来是帝国最为富庶之地。广阔的扬州郡境内,多的是平原与河网,最罕见的地貌便是山地了。
而在扬州郡城方圆百里之内,可以称之为山的,便只有一处。
扬州郡城以北数里处,地势渐行隆起,直到约莫二十里外,形成了一座小山头。这处小山实乃是扬州郡城辖内唯一可以称作为山的地方。虽说小山头最高处也不过百来丈,却是胜在环境清幽,漫山头的葱郁植被极是喜人,倒也颇有几分丽色。故而这小山便作“丽景山”。
扬州百姓喜爱丽景山。春夏时自不必说,在繁华的扬州城里居的人,这时节最喜到丽景山来踏春或是避那夏日,秋时萧索,冬风里的冷寂,也是别有风情的。
其时已是暮秋,行将入寒,干冷的空气由北方而来,袭过帝国的中原地带,再将扬州郡,包括丽景山上最后的绿也吹去,漫山上便只见枝桠林立交错,分外得有些萧瑟冷漠的意境。
紫君终究是又在这世人眼中的仙子的身上发现了一分“俗气”。落尘纵马在前,始终要将紫君压过一马之位,显然是紫君适才毫不迟疑的拒绝让她很是气愤。这才算是有了几分小女子当有的脾性。
当日帝都佳期馆的后院之中,落尘曾经自称以家传几手薄技足以防身。适才在军帐之中,落尘转身即去,其姿翩然曳宕,有如春波过处,盎然生势,掠**一抹极是隐晦,又极高明的身法,气息飘渺,形如神仙之姿,竟叫紫君一霎那间瞳孔紧缩,极是诧异。更何况,以紫君的境界,当日帝都之中,竟是未曾看出丝毫端倪!
故而,紫君毫不犹豫地跟了上来,落尘也是知道紫君是必然会来的。而近日来关于紫君乃是武道之中极巅峰的强者的传闻早已甚嚣尘上,传遍市井,更遑论以落尘的能力,自然能从诸多渠道探知出真相的大概来。所以,落尘才会那般洒脱华丽地转身便走,是知紫君必然会如她所料一样地跟着自己而来。
扬州郡城极是广阔,由城东的征东大帐绕行至城北那条向北可以直往紫龙氏另一封邑徐州郡的官道,便需快马奔行近一个时辰。一路之上,始终驾马在前的落尘不发一声,落在其后少许的紫君可以从后侧看到这位仙子清美的颊上很是清冷,稍减了仙气,反是多了几分莫名的恼意。
那名见机极快的都尉带着十名骑士紧紧地跟随着,只是却渐渐地落远了,幸而此去丽景山并不甚远,在失去紫君两人踪之前,便已经渐渐靠近那名作“丽景”的小山了。
当然,此刻紫君与落尘仙子一同驾马奔出军营的消息也早已为紫泰然所知晓了。
斜上城北的官道,不过三五里,再插进左向那条扬州郡府为丽景山特修的上山道,那座丽景山便已然在望了。
这着实是一座小山头,方圆也不过数理,若是高明的武者,上山也不过是十数次纵跃的事情。
这时节的丽景山显得有些青黄的感觉,多半的山衣已经在秋的煞气里褪去,残余些许枯黄,更露出山头那原本的墨青色泽,交杂着渲染出些萧瑟的意味来。
此是枯秋时节,已然不会有太多人愿意到着丽景山上来,除非是些欲要聊发出些诗兴的文士儒子。更何况战乱将起,不过旦夕之间便将爆发出迄至八百岁前逆龙战后的第一次真正大战,人们的心思早已牵连到与扬州郡仅隔着一道并不算宽阔的浅水海峡的照歧国去了。
落尘与紫君奔马而来,丽景山脚下自然是不少茶铺酒肆之类的住脚之地的,然而这时节与今岁不同往年的战事背景之下,此时这丽景山脚下竟只余有一家小小的茶铺尚开着张。
落尘轻跃着下马来,将马匹系于茶铺前的木柱上,也不理会紫君,便径直往那茶铺中去了。
紫君也只好下马驻缰,对着已经跟过来的那十余名军中骑士遥遥地作出手势。果然分配于紫君的都是军中最精锐的力量,那都尉只是遥见紫君的动作,便立刻下令止住,与那十名骑士远远地侯着。
茶铺只是两间一大一小的草屋,或者说是木柱与茅草顶构成的棚屋罢了。小的一间想来便是灶间,大的便作茶客饮茶的地方,几张木桌木凳却是整齐干净地摆着。
此刻这小茶铺中只有四位客人在座,一名年轻的白衫儒生正抚着手中粗泥烧制的茶壶,一边遥望不远处的小山,似在构思什么佳句之类的东西;另有一老一少二人,桌旁放着两担干柴,想是入山打些秋燥的干柴好到城中作卖的樵子,而且竟有可能是一对父子樵夫;那第四位客人竟是一个容貌奇谲的老年比丘。
迦蓝国兴盛佛教,信仰佛陀,教义在促人修来生,积功德,证因果。其教徒男的叫比丘,女的则作比丘尼。
龙神虽是以八部天龙神立国,却不似迦蓝、亚瑟那般严禁其他宗教。帝国不单有比丘、比丘尼的寺庙、庵庐,甚至有亚瑟光明神教的教堂。
丽景山下出现一位老比丘,本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只是这茶铺中的老比丘却是有些不同。
这老比丘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已不知是灰是黄的袈裟,颈上套的念珠甚至有不少已是残破;这老比丘的身材样貌也是奇异,他身材却是很大,只是枯瘦无比,想来是与佛徒清苦的生活有关,而他的面貌却更是大异于常人,黑白夹杂的长眉斜翘着一边约有四五寸,另一边却几有七八寸之长,双眼浑沉,鼻翼隆起,嘴唇更是反撩。这一切,让这位老比丘显得极是惹眼,想要不引人瞩目也是困难。
落尘与紫君径直踏入茶棚中,落尘寻了张倚栏的木桌坐了,紫君依旧微笑着随她,也坐到她的对面。那老比丘虽是惹眼,两人却也只是略瞥了一眼。
然而他两人却是让那一对樵子与那位儒生顿时呆滞住了,什么卖材营生,什么远山近景的诗意,一发地由三人的脑海中抛去了。反倒是那老比丘未见有惊诧呆滞的神色,反而是双眉微颤,瞥眼过来,极平静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便转过头去,自顾细细地浅酌起盏中茶水。
由灶间里走出一个伛着背的老翁,携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童。
老人家显然是从未见过如此神仙般的人物,能够迈出灶间上前来已是不易,只是显得很是拘谨,那女童儿更是紧紧地捉住老翁的衣角,圆睁着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盯视着两人,目光在落尘与紫君身上来回地游移,泛着小儿家的明亮神采。
老人家局促地搓着手掌,有些颤颤地说道:“两……两位姑娘,小老儿这有最地道的山茶,这就给两位姑娘送上一壶。”
落尘那般的淡漠性子也不禁失态地笑将起来,以手掩口,一时秋日回春,她那满头碧云摇曳出一抹浓浓的清新春意,自是叫茶棚中的几人又是神情滞住了
紫君极是郁苦,却也只能在心底苦笑,竟是在对面那女子的眼底看到了一抹掩不住的戏谑,不由更是无奈。这天下敢于把他当做女子来称的人,只怕一掌之内也能数得过来。
落尘轻声道:“那就烦请老公公上一壶山茶来。”
“是是是,两位姑娘稍待,小老儿这就送来。”老翁懦懦地应声,更紧伛着腰背退回灶间,那女童儿却依旧不肯走,依旧泛着明媚的眼瞳,最后终究是将目光尽数集在了紫君的身上。
“大哥哥,你真好看。”女童儿的声音极是清脆。
一时紫君与落尘也不禁微微有些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已经退进灶间的老翁急急地奔出来,“草儿快过来!姑娘莫怪,小老儿这孙女儿年岁还小,不懂事理,姑娘莫怪才好。”
老翁奔来就要拉那女童儿离去,紫君却伸手抚住了女童的头,和声道:“小妹妹,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儿也不惧怕,直直地迎向紫君的目光,“我叫草草。”
“草草?”紫君疑声道,“那草草几岁了,为何你能知道我是哥哥而不是……呃,姐姐呢?”
这时那老翁已然局促地立在叫草草的小女孩儿身后,显然是终于知道眼前这俊美近乎妖异的人乃是一男子,而自己适才竟也以“姑娘”相称,实在是荒唐,不知这明显身份极不一般的俊美公子却将怎样恼怒自己。见紫君似是疑惑,便赶紧解释道:“小老儿的独子十几年前丧命在了浅水上,也没曾留有子息。”说着老汉的语气便低沉了,“幸好龙神在上,十年前,叫小老儿在这山后荒野的乱草中捡到了这孩儿,就取名作草草。一直与小老儿相依为命……小老儿无知,错认了公子……”老翁又开始局促不安地搓起手来,不知如何说下去了。
紫君但听得“十几年前丧命在了浅水上”,顿时似是心有所感,便道:“老人家,您的独子当年可是随了紫龙氏的少王出使照歧……”
谁知老汉竟是顿时老泪纵横,“天杀的照歧倭奴,小老儿当年去送我那孩儿,那些帝国的儿郎们啊,还有那紫龙氏的乾少王是何等样的俊杰!哎……这下这些倭奴们总算是遭了报应了!”
落尘有些后悔来这茶棚住脚了,紫君却只是淡淡地道:“烦请老公公去为我们准备茶水吧。且让草草与我顽会儿。”
老茶翁怯怯地不敢迟疑,又退回了灶间。紫君抚着草草的头,有些疑惑,这女孩儿是老茶翁十年前捡回的,为何此时看来却约莫只有六七岁年纪,想来是生活清苦的缘故。不由想起老翁的儿子竟然也是在潜水海峡之上当年的那宗事是死的,一时不由心思纷乱难明。
“草草,告诉哥哥,你是怎样知道的?”
小女孩儿却面露疑惑,“大哥哥就是大哥哥,不是怎样看出来的呀。”
紫君与同样凝神等候答案的落尘一同哑然,想必只有这样的稚儿才能心无杂念,一样便看到事物的本来,多是心思杂乱,是易于被表象所迷惑的。
小女孩儿生的清秀,细细想来,老翁却是给这女孩儿取了个极当的名字,果真是如勃发的春草雏芽,恬淡而灵跃,静谧而不失朝气。
紫君静静地端详着眼前这小姑娘,越发地觉得有些非同一般的气质,竟是与落尘有些许的相似。
老翁捧着一壶腾腾的山茶上来,木盘里的杯盏显然是精心擦洗过的。恭敬地放置到紫君两人的木桌上,顿时一股清新醇远的茶息袅袅地娉婷开来,弥散到紫君两人的鼻尖,嗅入肺间,滋发出脉脉的暖意,未曾品味却已然甚是悦人了。
老人家以为小女孩儿是恼了两位贵客,待紫君示意不必他为两人斟茶后,便急急地携了小女孩儿就欲退去。
草草却仍旧拿眼望向紫君,一步一步地被爷爷拉了去。紫君也不去阻拦,虽然是心喜这小姑娘,却也只是兴起罢了。
紫君提壶为落尘浅浅地斟上一杯这山茶水,正待要为自己也添些时,那边桌子上形容奇谲的老比丘却忽而发出一声怪音。
“茶家!”老比丘的声音很是难听,如同裂帛,尖利刺耳。卖茶的老翁却是急忙地从灶间出来,一边在粗布的衣服上擦着手上的水迹,一边应道:“来了!师傅是要续水还是结账?”
那老比丘却扯着嗓子呼喝道:“茶家,你的茶水怎地有股子馊味?莫不是前日的陈茶?”
老茶翁有些呆愕,旋即便恼道:“师傅怕是说笑了,小老儿在这山脚下卖茶多年,从不曾做过这等勾当!小老儿的茶都是现烧的沸水冲沏,怎地会有馊味?”
老比丘却是跳起脚来,“你这老儿,莫非我还讹你不成,你且来闻闻!”
老茶翁赶紧凑上去,将那老比丘桌子上的茶壶拿起,揭开壶盖,尚未曾凑上鼻子去,便果真有一股子茶水隔夜的馊味儿扑鼻而来,甚是难闻。
老茶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唯唯诺诺地嗫嚅着,任由那老比丘瞪着大眼望着他。许久后只得怯弱地道:“大师傅,小老儿罪过,莫不如大师傅这茶钱小老儿就不收了吧,师傅以为……”
那老比丘却是哼了一声,“你卖的馊茶还敢言茶资!?”说罢豁然起身,却将那壶提起,仰头将壶中余茶尽数灌去,随即便大袖一扶,径直往茶棚门口扬长而去。
老茶翁摇头无奈,躬身去收拾桌上的茶具,默然无语,不过两文铜板而已,谁知是那老比丘作的何手段,分明是新沏的茶水,何故竟有那么一股浓浓的馊水味儿?
紫君方将那土制的茶盏放至唇边,那老比丘已然大袖拂动,路经他身边,带过一阵馊水般的气味,犹未及皱上眉头,便听那老比丘得意洋洋一般的唱声:“山一方,水一方,意从山水荡十方;空一方,色一方,空色皆瞑归我方。天自在,地自在,佛陀但言我自在;你自在,他自在,佛陀不言心自在。成一途,败一途,前尘后世自作途;劫一途,杀一途,碧血白骨是通途。佛心中,魔心中,缘孽万千存胸中;顺道中,逆途中,千结莲花紫竹中。
老翅一翼黑泽去,秋杀白帝九十朝。秋意不解结红纱,道不相同何为谋?
何为谋啊……何为谋……阿弥陀佛!”
老比丘一路唱念,须臾间便消失在远道之上。
落尘拧着眉,却反而有另一般的风情。“这老和尚作的什么诗,打的什么偈语?”帝国之中,比丘与比丘尼又被称为和尚、尼姑。
紫君浅浅地啜饮了一口那山茶,顿时一股略有些微涩滞的暖茶滚过舌底,生出一缕幽醇的香息,涌泻向身体的百处,竟是犹然胜过那些所谓的贡品名茶。
“方……在……途……中……”紫君唇角微牵,这老比丘说的究是何意?何谓红纱?又好一个何为谋!
只是这般淳朴的茶却是难得,于是也不去管那老比丘究竟是装疯卖傻讹诈茶资,还是真的是得了佛法精义的高僧在打佛偈,只顾闭上眼睛,去回味那茶香。竟是从不曾品味过如此简洁到只剩茶气的茶香,只需些许的浅尝却已经足够,至于那更多的茶水,便让它自己散发去好了。
落尘见紫君这般回味,不由得也极淑女地举盏浅浅地啜了一口。
却是有另一般的滋味生出,落尘生来太过淡漠,这山茶水朴实而简洁,呷入口中,仿佛便有诸般的纷繁充实进来,一瞬间体味到从不曾有过的滋味儿。

落尘放下茶盏,紫君恰好睁开眼睛,两人都仅仅是微微啜了一口便作罢,不由得相视微笑。
“上山。”
落尘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便起身转过木桌,径直往茶棚外去。紫君无奈地起身,显然这女子虽是微笑了,却依旧在恼怒中。只是忽而想起,喝茶是要付茶资的。
何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有饮茶而无力付茶资的时候。只得抬臂向远远的那跟随过来的都尉做了个手势,那名都尉立刻飞一般地奔行过来。
那都尉自然会明白自己的任务是为这位东征大军中最特殊的将军大人付茶资,虽是心底不由得要生出些怪异的念头,然而更多的却是欣喜异常,这种机会可不是大军中的每一个都尉都有的。
紫君出了茶铺,那老茶翁自然是不敢上来索要茶资,反而是见到一直远远停在远处的一群仿佛是军士的人中奔来一人。正自有些惊恐不知是何故,却反被那都尉奔行的速度吓住了。
紫君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唤作草草的小女孩儿躲在灶间里正拿眼睛目送着自己,虽是疑惑,却也无暇去管这些。
暮秋里的丽景山枯漠着略无生气,偶有的野稚在几乎脱尽的原本阔叶的林木间扑棱着尖啼而过,忽而又惊走其他的正在苦苦觅食的野物;姑且算得上是蜿蜒着的上山小道数以百年计地被人们的鞋底摩挲,栈道上的山石早已光洁无比,固然是诉不出这山间的往事,但是却通往那能俯瞰整个扬州郡城的小小山头的最高处。
丽景山虽小,然上山的道却仍旧不是一个只通丝竹的女子轻松所能攀过的。可惜紫君却未能在身前不过数尺的落尘身上发现分毫疲累的痕迹。且她行走间有如闲庭信步,极是飘摇,又似凌波微步,惊鸿蹁跹。这一切竟是连紫君也看不通彻,莫非这女子竟也是一个武道中的异数?在脑海中迅速将这样的念头抹去,实在是滑稽可笑,如自己这等的异数,也是那为所谓天界的大能紫龙老祖所为,岂是人力可为的。
想来定是落尘背后站立的那位高人有什么异数的奇法,能让自己也看不明白。只是可惜一直未曾问过爷爷那位落尘背后的高人又是哪一位,莫非便是创出帝都佳期馆后院那一曲《离云》的义父?
山间的秋木果真有些萧萧而下的意味,黄黑的一层积满在山林间,腐浊而又清新,只为化作明岁的春泥,看不尽的萧瑟,更是添上稍许的壮和悲。小山不过百来丈高,紫君甚至能凌空虚渡而上,然而落尘却显然对此间极是熟悉,明目张胆地在山间那些千百年来被人们自行开发出来的纵横错杂的山道上穿行了许久,紫君也不管她的什么想法,以至落尘某次故将头转过来,竟是见到身后那人依旧在浅浅地笑着,笑得极是悠然,笑得极是惬意而自得。
当视线越过一块巨岩后,再见的便是瓦净的天幕了。这小小的丽景山的山头处,终究还是到了。
背后尚还有几株落尽了的矮木,眼前却已是一片空阔……极目去,漫漫平地,更遥处的扬州郡城瞭望在目中虽是渺小了些,却依旧壮阔庞然,可知何谓金城汤池之意了。
竟忽而觉得自己的身躯小了些。
山头似乎的确是比山下要微寒上几分,风也劲了些。两人的衣衫尽数在风中律动着,拂发出些许的猎猎声。落尘捋起耳际被风抚乱的青丝,深深地吸入一口寒凉的空气,转身间笑靥满面,竟是从不曾有过得嫣然生姿!
“公子可曾见过这般大观?”
“不曾。”紫君倒当真是从不曾这样去俯视某一种事物。
落尘的笑意里有些许的得意,“小女子昔曾居于荆扬相接处的庐山,其处有贯天入水的巨瀑,那般俯瞰下来,云雾也缭绕在足下,方是真正的大观。”
紫君笑得有些不置可否,却也道:“想来在下也当寻机去领略一番才是了。”
落尘的笑意一瞬间淡去,微微垂了首去,声音带着不可抑止的低落,缓声道:“想来公子何须要伫立在何处才能俯视着苍生万物,公子心下,又能有几许事物值得瞩目去观……”
紫君不知当作何回答,这世间的武人,皆以为所谓的天位便是谓触及了那天的屏障,可以俯瞰这世间的一切,在一位天位强者的眼中,能有何物是值得去细看的?随即便有些好笑,莫非这位落尘仙子竟还是一个武痴不成?
落尘将一只纤白的玉手抬起,葱指向南,直指向那庞然坚高的扬州郡城。隐隐之中甚至可以那城中的诸貌,以紫君的眼力,更是几乎可以看清城中纷杂的人流,从全帝国各处调集的军资储积在扬州郡城之中,也正在不停地从扬州郡城的东门向外运送着,分放到更远处一直绵延着到扬州港的东征大军各部。
然而,在这山巅之上所能看到的并非只是诸般物事那么简单。
紫君可以在心中看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物事,除了某些故往的人与事,其余尽数可以抛开,然而他却从不曾这般地俯瞰过,不曾这般地极目瞭望过,不曾这般地在空无中照射出自己的本来来!
远天处,寥廓无疆。碧洗般的瓦净天穹上,只有紫君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某位大能挥手间的功夫所为的禁制,便将一片世界生生地割作两半!紫君甚至疑惑,这样的“人”又凭什么会在意一些蝼蚁一般的凡夫俗子的性命未来?至少,紫君自问自己不会在意怎样去灭杀一只无所谓存在的困兽——他曾无数次在冷漠血腥里这样鲜血淋漓地戮杀了无数的兽群——它们也是会张口咆哮,睁目乞命的生灵。
紫君越发地看到了一个自己在那遥遥的空旷处愈加地幻大着身影,直到大到自己无法仰视,也愈加地衬出自己的小来。在那身影的背后,过往便如浮光掠影,那故人、故物、故事一发地闪现出来,又尽数地远去。恍惚里似是有谁在呼喝着狂怒的声音,抑或根本就是在哀嚎着疼痛。
有无数繁华景象掠过,恍惚间却又一一逝去,直到消弭于虚无。
落尘惊诧得几乎要失声低呼,从来不曾想象一个人的神情竟能在须臾之间转变如此之多、之繁复,想是有多少的过往在这须臾间掠过心头?那抹浓得化解不开的失落悲愤竟出现在一个比自己的年岁还要小些的弱冠少年人的神情里,他的身份与经历,今时今日的成就,何至于竟会有这般难以回首的过去——这是定然不会看错的。
然而,紫君终究是紫君,他有无与伦比的自抑力,有这个世间最为强悍的精神——可以承载一切的苦痛。如当日帝都圣府一战时的那种不可抑制的杀意,毕竟不是时时都会困扰着他的。
短暂的恍惚之余,他竟能这般快地回复清明,神情又恢复了那悠然的浅浅笑意。落尘有些惘然了,眼前这少年人越发地不能看彻了。
紫君缓缓地启声道:“姑娘邀在下到此,莫非就是为要在下领略一番这大观?”
落尘深深吸气,迎向紫君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轻声道:“公子的疑惑莫非就只是这些?”
紫君也不拖沓,随即便问道:“不知姑娘身后的那位却是何方高人,倒是让在下好生佩服!”
落尘的表情甚是错愕,显然不料紫君问的竟是这个,依她所想,以紫龙氏的能力与紫君的地位,自己身后的那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神秘的,而紫君竟是不知!想来是不曾有人告诉过他,随即又想到,自己仗以立足天下的那人确实不是龙神帝国的权利者们所愿意随便提及的。
落尘随即笑意绽露,“是小女子的义父。”
紫君了然,果然如此。落尘见他不再追问,暗忖此人果然极是淡然到可怕,似乎已没有任何事物能放入他的心上,能叫他产生更多的几许好奇心性。
落尘思虑所及,兀然间抬起右臂,五只葱玉般的纤指轻轻拈起,指尖如莲花初绽,迅捷地向紫君左肩啄来!
仅可见落尘湖绿色的衣袖抹出一道绿影,瞬息之间便已啄至。这速度不可谓不快,几近真正的一流水准的武人的境界,然而在紫君看来,却仍旧是慢得太多。
紫君屹然不动,任由那一撮袭近肩头。谁知落尘这一啄却在将近紫君肩头之时以几乎不可能之势陡然顿住,仅仅是一只食指电般弹射而出,直指紫君左肩某处!
这一指的劲力终究是差了些,紫君分毫不去抵挡,在袭破紫君衣衫之后,堪堪能袭入紫君肌表,渗入不及寸许,便再不能存进。实在是境界如紫君这般的天位强者已经可以化周遭元气为己用,行止间几不停止,一旦有袭击近身,劲气所加,携势而来,定然会让元气动荡,天位之势自然便可引动自身劲力乃至身周的元气化解来袭。
只是紫君却依旧拧起了眉宇,这一缕分毫伤不了他的劲力袭入体表后,竟是直入自己体内劲气运行的经脉在左肩的某一会接处而去,编织成一处,竟是让自己的那处经络会接之处瞬间微滞!
禁制!
这分明就是那修真者的禁制手法,只不过要差之太远罢了!
落尘身后那人必然是一位天位高人!而且是那种天赋绝顶之士,善寻人之所不能企及之道,独创异途。
这山野草莽之中果真也是有一方天地的,而且极高,极高。
落尘有些颓然地收回手去,略微地转过身去,“这是家父所创,名为‘制**之术’。”
这**位之说乃是岐黄杏林之中的说法,医道高手精通人身百脉,将人体经脉交汇之处称为**位,往往能以推拿或是针灸之术针对**位刺激,医治人体某些病痛。
落尘的义父能以劲力制人**位,紫君深知,落尘的境界终究是与自己差之太甚,她那一指弹出,若是击在任何一名一流境界的武人肩头,只怕被击中的人必将在即刻间整只手臂失去知觉,甚至是半边身子都陷入麻痹之中!这样一来,是擒是杀,便只能任由宰割了。
“令尊果然高人,如此妙法,可谓前无古人。”
落尘怅然长呼,丽景山顶的风灌入胸肺,彻彻地凉人,更夹杂着几许尖利的撕扯。她将身子转向面向扬州郡城的那一面,低声道:“当日帝都中,小女子未能邀得公子合奏,今日冒昧,敢请公子就在这丽景山上,为区区小女子清奏一曲,聊解愿景。不知……公子可是愿意?”
紫君默然,不能知这女子的真意,想来不过半段不知所谓的曲子罢了,怎生这女子就是定要痴迷于这音律,是能悟出什么真理,抑或是能解得什么妙旨?
半截青褐色的竹管从紫君右臂袖间滑出,屈指微转,一支非短非长的青褐竹笛已经轻拈在手中。
紫君的手指极是纤白细洁,如同女儿家一般,只是更显莹润、强直、长了些。这一只有着如斯指节的手,轻举、翻转,这一只看起来很是普通的竹笛已然横于唇下,双手轻轻抚上管孔。
闭目、屏息。
一瞬间,紫君不再是那会在姐姐怀中撒娇的稚弱男孩儿,更不是圣府之上杀意凛冽的天位强者……甚至于,这才是他自己。
落尘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感觉,想要一闻紫龙氏的音律之功,这绝非是也不足以是她再次主动相邀紫君的缘由。理由也自然不会是如市井之间传闻之中的那般可笑,与所谓儿女情谊略无分毫干系。
就在那少年郎横笛闭目的一刹,一股明悟顿时涌上心间。音符缓启,沉凝而高阔。
是了,莫不是就是那所谓宿命的际遇?自迄帝都中偶知这自己素来也有些好奇的少年人近在同馆之中,便相邀一会,其实不过是纯因好奇罢了。盖因这世间不止是男子会嫉恨紫君的俊美清逸,便是那些极美的女子们,也多欲见上一次紫君才好,更存了比上一比的念头。
那一面之际,虽是智颖非常,实则并不多通世故的紫君是真的感怀己身,想要劝服这出尘脱俗的女子真正地将最后一丝俗气脱去,方才合符那“落尘”二字的意思——误落尘世,可是仙姝否?
然则人皆会有一己的执念,紫君自知自己又何尝不是。于是牵扯起的籍口实在是没有宿命务实的意义。却是怎想,落尘竟是当真放言于天下,焚琴弃艺,隐归扬州。更是将事由干脆利落地安到了紫君的身上!
诚如是,落尘因为某种缘由恰好便要在那时退出艺界,于是刚好寻到了极妙的事由,且让天下人猜测去罢。只是自那日,便时常不由得思绪纷乱,这人与自己绝非将是一面之缘那般简单,隐隐之中,似乎有某一股极奇妙的丝索牵连向他。这种感知越发地清晰起来,莫非冥冥里终将会有些什么会发生在自己与他之间?
紫……君……
落尘在脑海里晃去杂乱的念头,至少这些绝非是……爱情。
那么……于是愈加地生出探知的,便即有了这一次见面。为了教紫君随她来这个她自己时常来的地方,以使自己能够更加清楚地在自己与他之间发现些什么自己所想知道的东西,落尘甚至不惜将自己的武道修为曝露出来,而她自信,若非自己愿意,纵然是紫君已然是那个境界,也绝难看破!
纷纷扰扰的思绪之际,紫君生来第一次在紫龙氏帝都的圣府之外奏起的笛音,已然渐行入境了。
笛音沉凝着缓缓泄吐而出,不知几时,山头上的风已经分毫不再了,似乎是被这笛音里的沉浑一发地滞住了,不能再抚动起两人的只片衣袂。
仿若这小小的丽景山也陡然间拔起如高崖峙岳,沉肃千仞。
音阶仿佛有万重山岳横陈,峙停如幕,厚重沉浑。
空气里带着震慑般的凝滞意味。
落尘低声道:“古曲高山流水……”旋即她便也闭上双目,唇齿微启,缓声唱起:“樵子斫木兮,歌予高山;高山兮,峨然巍屹。吾与君会兮,临于高崖;高崖兮,耸然仰止。揽采于壁兮,予君环佩;环佩兮……”
古人伯牙、子期相交,于琴音之中相寓,高山流水。高山不頽,水流不息,情谊长永。
紫君以竹笛化来,竟是更一番情谊隽永的意味。
那山涛渐远,林木尽去。笛音渐收。
落尘久久无声,良久方才吐息问道:“公子怎么停了?”
紫君收笛于袖,淡声道:“尚有半曲《流水》,在下心中有感莫名,似与姑娘必有牵葛,便留作他日再奏如何?”
紫君说得极简,落尘却削肩剧震,他竟是也又这般的感觉?
为何两人不过两面之缘,紫君却会奏起这一曲情谊隽永的古曲,原是……如此!
今天就只有这一更万字了,明天开始第二卷,要讲实话,存稿不甚多,其余犹在谋划中,战争不是好写的,且不是本书主题,详略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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