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岁，第一天，太阳早早高悬于天使世界。浑身的药膏凝固，身体和摇篮粘合在一起，嫣和旦盛装包裹，像两颗小小的糖果，一颗表情庄严，一颗笑靥如花。
“灵，你的伤没有痊愈，暂时还是留在城堡里养伤吧，火一个人也会寂寞，你陪他。”母亲走到摇篮边，皱眉望着我，我看见她垂落的双手，优雅洁白，却没有抚摸我的意思。
我望着他们推开城堡巨大的门的背影，听着嫣兴奋的笑声，眼前的天使小苍蝇小腹饱满，火在容器里，用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他的身体已经没有那么浑圆，婴儿的雏形已经渐渐展露，将来一定也是一个漂亮的天使。
“姐姐！”我听见容器里，他小小儿稚嫩的声音。
“哎！”我回答，终于发出第一个音符，不是爸爸，不是妈妈，是姐姐。
“姐姐！”他继续呼唤，似乎希望我能靠近回答他。
“乌列图！”我大声喊道。
“小主人，有什么吩咐？”乌列图很快出现，带着洁白的围裙，身躯肥胖强壮，双手还粘着洗碗的水。
“起床。”我望着她：“起不来。”
“小主人，你又粘在床上了。”乌列图拿着剪刀，把粘在身上的床单小心沿边剪下，我一侧身体粘着洁白而糜烂的床单，慢慢走到火的旁边。
“姐姐。”火稚嫩的小声音快乐地叫喊着。
“火说话了。”乌列图满意地嘀咕着，转身离开，厨房的餐叉没洗完，完成任务是每个合格天使的职责，渐渐变成习惯，任务没有完成，心里缺失一大块。
“火。”我望着火小小而成形的胳膊和手，后背上小小的翅膀，伤痕累累的手触摸玻璃容器冰冷的壁。
“姐姐。”火瞪大眼睛，看来只能说这一个词。
“火喜欢姐姐。”我微笑着，半边脸狰狞，半边脸冰冷。
“姐姐！”火开始拍手，点着头，身体雀跃。
玻璃容器壁里，我看见自己的倒影，糜烂的半边脸，眼球在皮肤外肉鼓，身体上涂抹着白色的药膏，经过一个晚上的渗透，泛着微微肮脏的黄，身体的一侧粘着被剪得肢体破碎的床单。
“姐姐漂亮吗？”我问火。
“姐姐！”火努力地点着头，身体漂在溶液里不停上下浮动。
“火也很漂亮。”我满意地点点头，走到厨房，走路的时候，刚刚成形的肌肉和骨头摩擦，伤口处溢出粉红的血。我看着每一次努力流出的血，神奇莫测。
“灵，草莓快不新鲜了，快点吃掉吧，吃掉才有力气，伤口才能尽快痊愈。”乌列图怜惜地望着我小而孤单用餐的背影，暗暗叹气，只怕脸上的伤，是好不了了。
我将草莓满满地塞进嘴巴，不能再塞，饱满的草莓顶到咽喉，才缓缓地开始咀嚼，喜欢这样吃，放到嘴里，才完全是自己的，否则哪怕叉在餐叉上，也会被嫣‘故意’碰翻在地上，迎来父母的责骂，任何困难都会有解决的办法，任何时候，都要首先学会保护自己。
“灵，慢慢吃，小心噎到。”乌列图端来天使牛奶，白白的液体微微冒着热气，表情结着一层脆壳，我瞪大眼睛，看了一眼乌列图苍老的脸，端起牛奶，用小指挑起那层奶壳，塞进饱胀的嘴里。
乌列图叹气，摇头，拍拍我的头，继续去忙。
吃过饭，我到二楼看望米迦勒波，被囚笼灵魂的三万五千岁天使，我不需要陪伴，但是她需要。
“波。”我们懒洋洋地坐在城堡顶层的露台边，巨大的和幼小的羽翼舒适地展开，在太阳底下尽情吸取精华。我看着眯着眼睛的波，她的表情恬淡。
“恩？”波会过头看着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询问。
“被囚笼灵魂，是什么感觉？”我问。
“被撕烂脸，是什么感觉呢？”波微笑着回答，我们的眼神都望着头顶的太阳，尽管需要微微眯眼表示尊敬，但是天使可以直视太阳，在直视太阳的时候，天使内心的秘密无法躲藏。
“我不知道什么是疼。”我回答。
“我也不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我知道自己将比那些灵魂高贵的天使们更深刻地认识了爱。”波回答。
“哦，什么是爱？”我问。
“……”波不回答，她的眼睛望着巨大的太阳，火球在她蔚蓝色的瞳孔里灼灼燃烧，内心的平静如水，能够平静地面对囚笼的生命，这就是爱吗？
城堡里空洞洞，火在玻璃瓶子里不时叫着：“姐姐！”
城堡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有花朵，有露珠，有嘤嘤飞动的大蝴蝶。我趴在窗口，眨巴着一侧好脸上的眼睛，另一侧的眼睛没有眼睑，即便是入睡，也无法合拢。
“灵，你在看什么？”老管家乌列图收拾好了家务，跺步走到我背后。
“嫣和旦，他们今天需要做什么？”我说。
“需要见其他天使家族的小天使，结识朋友，有缘份的，以后修行的时候可以相互帮助。”乌列图回答。
“那很重要吗？”我问。
“当然，漫长的修行期，是很寂寞的。”乌列图说：“天使害怕寂寞。”
“哦。”我沉默，看来，在父母心目中，我是不需要交朋友的。或许，他们对我也没有任何期待。
“灵……”乌列图看着我的背影，摇头叹气。
“我不害怕寂寞。”我回答，失落落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城堡的大门开了，嫣跳了进来，他们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行程了，我看着他们有些疲惫而兴奋的脸，或许认识了好多有价值的天使吧，这样以后修行的时候就可以相互利用了。
“灵，你一个人在城堡里，好玩吗？我们今天去了很多地方，还交了很多朋友，呵呵。”嫣高举着双手，乌列图在帮她换衣服。
“嫣很乖，是公认的最漂亮的小天使。”母亲开心地接话。
“旦是小天使中最聪明的。”父亲揉搓着旦的脑袋，欣慰地说。
我低着头，爬上自己的小床，夜渐深了，拥有一双聪明美丽的女儿的天使父母，心里无限满足，任何其他的，都不能够再融入他们的眼，我想起父亲的皮鞭。
“明天，你们可以自己出去，记得晚上要按时回来，不要走得太远，不要和邪恶天使打交道。”母亲揉着酸痛的腰，虽然劳累，但是内心欢喜。
“母亲，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在一边问。
“你？”母亲好看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她脸色难堪地望向父亲。
“灵！”父亲向我走过来。
“恩。”我回答，他的手里没有皮鞭，我心下稍稍安顿。
“你暂时先不要出去。”他的眼睛里滑过复杂的气息，我的心平地生波。
不动声色，仰面躺在摇篮里，闭上眼，什么都不看，命运是早早就被安排好的，知道不能改变，便不会有所谓抱怨。
父亲和母亲相视，乌列图的手把围裙搓出一个洞，城堡的上空笼罩阴霾。
第二天，太阳和第一天一样，起床的时候，嫣和旦已经盛装待发了，母亲亲吻他们的额头，对着耳朵轻声说着话。
看到我走过去，嫣的嘴角浮现笑容：“灵，我们要自己出去玩儿了，你一个人在家要乖哦，呵呵呵！”
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他们走远。
“灵，吃饭吧。”她的脸上有难以察觉的笑容，很牵强很做作。
“草莓，牛奶！”我看见餐桌上的佳肴，口水流了下来。
母亲不说话，在一边看着我，坐在餐桌尽头的的父亲，餐叉上的草莓有些颤抖。
“我不想吃了。”我突然笑了，抬头望着他们，乌列图的老脸上浮现一丝惊喜。
“为什么，你不是最喜欢天使草莓？”母亲试探性地问。
“今天不饿！”我依然天真地笑，一侧烂脸上的眼睛笑出了泪水，腐烂的眼睛无法掩饰内心的疼痛，自己是无用的小天使，牛奶的表面上没有脆脆的壳，杯子底下沉淀药粉的残渣，那不是疗伤的药剂，那是准别结束我生命的毒药。
我说过，我一侧的脸上没有眼睑，我无法闭合眼睛入睡，我看得见黑夜里发生的一切，父亲和母亲商议结果我的生命，丑陋的天使会丢掉高贵天使家族一切的颜面。
“那把牛奶喝了吧，伤口愈合得快！”母亲依然不死心，继续说服。
“不喝了，没关系，伤口早晚会痊愈的。呵呵呵呵！”我跳下椅子，对着父母笑，转身飞起来，翅膀在米迦勒波儿的教导下，灵活有力，父亲和母亲都惊呆了。
一只天使小苍蝇经过牛奶杯，忍不住舔了一口，尸体迅速落入乳白色的独药里，没有挣扎，慢慢融化。
“瀚。”母亲为难地望着父亲。
“天命。”父亲摇头。
“灵很聪明，她是飞得最稳的孩子。”乌列在一边欲言又止。
“她去找波儿了是不是？”父亲的眉梢浮现冷冷的暴怒。
“……”乌列图不敢回答。
父亲握着皮鞭出现的时候，我和米迦勒波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见他手里的皮鞭，我的身体开始发抖，上一次的伤口还没有痊愈，我想象得到新伤叠加的感觉。
“哥哥，你要做什么？”波皱着眉头，把我塞到身体后面。
“这是我的家事，你不要管！”父亲严厉地说。
“灵也是我的家人，你不可以说打就打，你是高贵的天使之尊，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波丝毫不退让。
“你应该好好的修心，解脱自己的罪孽。”父亲说。
“难道灵魂自由，就一定是无罪的吗？”波的嘴角轻蔑。
“你……”父亲语结：“让开！”
“你想和我较量吗？”波冷笑：“别忘了，米迦勒家战斗力最强的天使是谁！”
“好，算你狠！”父亲的脸羞红，米迦勒家族的组长，不是本领最强大的天使，这个事实让人羞恼。相比之下，还是人类社会更明智，人类世界有个国家叫中国，规定国家元首兼任军事首脑，权利和武力并重，才有发言权。
我看着父亲愤怒的背影，临走的时候，他说：“丑也就罢了，还不学好。”一嘴的郁闷。
“你只有跟着我，才能学到最有价值的。”波回头笑着看我。
“只有我，才能学到你最有价值的东西。”我学着她的笑容，回答。
波的表情有些错愕，然后拍了拍我的头，意味深长。有些人，注定成就，也注定崎岖。深陷迷茫中的你，只要坚信自己是那个注定成就而暂时坎坷的人，你就永远不会绝望。
父亲开始生闷气，他不再看我，不再与我说话。睡觉的时候，我听见他心里暗暗诅咒：粘到床上，粘死你！
天使之尊，内心无聊。
“明天，让她出门！”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为什么，她那张脸，别人看了……”母亲不解。
“别人看了难受，我看了就不难受吗？”父亲抓狂：“让她出去，我不想看见她！”
母亲沉默，额头上爬着细小的黑线，与其让自己难受，还不如让别人去难受，有点道理，孩子的爹果然是孩子的爹。母亲更崇拜父亲，晚上卧室里肉和水的声音咆哮。
“灵，没有脸的天使，明天你要出门了。别人都会讨厌你的，祝你喜欢。呵呵！”嫣微笑着呢喃，陷入噩梦。
“灵，明天跟在我们身后，不要和别人说话。”旦很严肃，兄长的姿态，他诠释得很好，即便丑陋，也是妹妹，只是没有，没有天使味儿（天使味儿由人味儿演化而来，此处加注脚，以后不再强调。）
“明天……出门……”我轻声重复，眼睛里闪烁各种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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