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
筵席已散,白玉堂里火烛微暗。
风轻轻拂动着帘幕,将地上一片片带血的花瓣吹起,又飘落。
几处灯火在山脚飘荡,摇曳。这是士兵在巡逻。
千里涵空,北邙山将巨影投在镜湖,清晰而透明。
月照水魂。
他将窗帘勾起,望着那微倾的夕月。
婵娟自古寂寞望,皎洁能传相思愁。
窗里的银烛摇摇欲灭。
她坐在床头。
这么晚了,早点睡吧!她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后。
他依旧望着窗外。
月已衔上了山头,一颗流星拂过夜空。
只闻虫鸣,不闻人语。一排雁影从月下匆匆而过。
孤雁征行夜不栖,人在浓香睡梦里。
你在想她?
他沉默。
沉默即是默认。
纤手沿后背抚上了他的肩头,她为他披上了一件外衣。
去寻一下她吧?她伤得也不轻。她道。
他转过身,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日,我不该......
他的嘴唇被她的指尖堵住。
什么都不要说了,你去找她吧。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谢谢你!他满是激动。
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所爱的人。
这才是真爱!
此时他除了激动外已无话可说。
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轻轻放开了的手,走到门帘前,回首:
我一定回来!
一丝柔柔的浅笑展现在了她的脸上。
帘幕晃动,他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良久,碧纱窗里传来了低低的哭声。
空林里倒映出月影,草丛里传来虫鸣。几只鸟鹊被惊走,山叶被踩得沙沙作响。
月光里分出了一道人影。
衣衫已沾满了露水,但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他一直走到了北邙山头,来到悬崖边,他们初遇的地方。
今夜出奇的无雾。
他站在崖边,望着山脚那一点微弱的光。
那是从他们新房里传来的。
她还在等我!
乱风刮起,落叶飘零,打破了晚华的寂静。
落石坠入湖面,镜湖的倒影开始晃动。
云愁半山岭,不时猿哀鸣。
一片乌云缓缓移来,夕月正一点点被吞蚀。
山脚的微光渐渐模糊,最后终于消失。
夜陷入了浓厚的黑暗中,这时山雨声又传了过来,风刮得更猛了些。
她又在哪呢?他皱住了眉头。
如果出了什么意外,那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在心里默想着,脚步在崖边不停徘徊。
萧萧的夜雨终于下了起来,霏霏飒飒。
他在雨中,任其淋洗。
突然,一道闪电裂开了长空,劈向远方的夜幕。
紧接着,数条闪电在那里纠结,如盘旋的电龙。
远方的天幕下,正是羽鹤族的所在地。
乌云早已罩住了整个北邙山头,一声声雷鸣不时传来。
风如暴怒的猛虎,将山崖边的碎石推向山涧。
夜忽明忽暗,黑色的夜与白色的电不停地进行着切换。
他叹息一声,终于朝山下走去。
一道闪电直劈入林间,将路旁的一棵枯木引燃。
铺地的树叶纷纷被风卷入高空。
数群鹊鸟被惊起,夹着树叶,嘎嘎地飞向北邙山头的黑云。
云层更黑更厚,朝山头重重压来。
天象大乱,魔星必出。
远方黑沉的天幕闪出了一点红光。
他将剑舞作一团,把全身护住。
她难道真的......他不敢想下去。
不会的,一定不会!
周身全是纷飞的叶片,已举目难行了。
尘土又升了起来,随风飞散。
每走一步,他感到越来越吃力。
风中夹着兽鸣,满山的群兽四处乱窜,不住哀嚎。
一滴血落在了剑身上。
血滴被挥舞的剑甩成了一条线。
紧接着,大堆大堆黑色的羽毛若飞雪般飘下。
血早已将剑身染红,剑身上粘着的羽毛也越来越厚。
他默念剑诀,将剑慢慢挥动。
慢但有节奏,如一缕微风拂过绿草般舒缓。
剑身生出了一层光,透过黑色的羽毛射了出来。
羽毛和鲜血被那层光洗净,光圈开始护住他的全身,且不住扩大。
光圈增至数丈时慢慢停了下来,他变换口诀,剑身上又生出了一层光。
第二层光圈由周身向外推进,比第一层光圈更白更浓。
当第二层光圈停下时又分出了第三层。
第三层光仅将他的全身裹住,若一幅流水披在他的身上。
三影分光术!
陌青族剑术的精华被他了使出来,娴熟而酣畅。
一群群雁鹊撞到那层黑云后纷纷落下,血肉模糊。
那层黑云若一层有毒的黑铁般,压在头顶。
远方的天幕划来一道闪电,将黑云照亮。
黑云下,一层层雁鹊密密麻麻地堆挤在一起,形成一坍鹊墙。
鲜血,羽毛,鹊尸不断地落下,漫天狂舞。
第一层剑气越来越弱,山脚已近在眼前。
地上的尸首约有一尺来厚了,第二层光圈也暗也下去。
密林已到尽头,他将光圈慢慢收紧。
雨血开始落在了他的身上。
兽尸使他无法行走!
周身的光华不断涌向剑身,剑尖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光芒不断吸进。
他全身已覆盖上了一层带血的羽毛,四周漆黑,山顶电耀雷震。
突然,他一声暴喝,剑尖的光点陡然增大,形成了一光球。
他脚尖猛一点地,腾空而起,双手握剑直直向前劈去。
浓厚的黑被一道光柱劈开,镜湖在瞬间被照亮。
一剑荡乾坤!
光柱所过之处,山石草木兽尸荡然无存。
光球被黑暗吞没,他终于走下了山脚。
风此时小了些,乌云开始慢慢散开。
他脱下外衣,起到了镜湖旁,蹲下身。
他想用镜湖的水将脸洗净。
可捧起来的却是一捧污血。
湖面堆满了野兽的尸首。
雨慢慢停了下来。
夜色里那点微光重新传了过来。
他拿起剑,朝微光走去。
他终于来到了房子面前。
魂易销,梦难成。
她守在窗前,等着他回来。
爱本身就是一种守候,我们又在为谁守候呢?
窗帘映出了他的身影。
她拭干了脸上的泪痕。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冷风侵入屋里将灯吹灭。
你回了。她重新点燃灯,问道。
灯亮了起来,照在了一张脸上。
那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一声惊叫刺破窗纸传向了旷野。
他用衣袖把脸擦净,将她扶住。
她慢慢镇定了下来。
她坐在桌旁,喝了杯热茶,此时才好了些。
他把剑搁在桌上,换上了一身净衣。
她呢?你没找到吗?
他摇了摇头,也坐了下来。
明天,你还是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他开了口。
她措愕,蓦地呆住。
我知道你不爱我,可是你就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吗?泪水又滴在了她的衣衫上。
裙衫上有一团泪污,他默默注视着。
你哭过?
她低头望着泪污,没有回答。
你可知你父王为何要把你许配于我?
她抬起头,又摇了摇头。
他叹息一声。
也许他们不对你说是对的。可是......呵呵,他惨笑。
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早呢?
谁来得这么早?她好奇地问道。
他......他......他是个恶魔,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
因为知道他的人全死了!
他们为什么会死?
恐惧源于未知。
为什么?为什么......他反复问着自己。
明天你就会知道了。他站起来,走到了床前。
睡吧!只希望这一觉永远不会醒来。
你不让我走了?
他将灯吹灭,倒在了床头。
如果真的能走脱的话我还会让你留下来吗?他暗想着,默默闭上了眼睛。
清晨。
曙光通常伴着希望从窗帘射入屋里。
这一次伴随的却是恐怖的叫声。
刚开始只是一声,紧接着连成了一片。
哭声,哀嚎声在族里迅速蔓延。
野兽的尸首随处都是,恐惧开始笼罩全族。
父王!一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策马挥鞭朝羽鹤族奔去。
那是一道黄色的背影,身着黄金铠甲的将士。
该来的终究要来,逃也逃不了,什么新婚?什么联盟?全已成空。他望着满地的兽尸,走到了人群中去。
她已明白了一切,她大喊着要回去,回去找她的父王。
可是被他拉住。
他不想让她看到那种恐怖的场景。
于是,她也明白了他让她走得越远越好的意图。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已晚了。
何况,一个人若离开了心爱的人,独活又有什么意义?
她知道那个所谓的织女为何不远千里来寻她的牛郎。
于是,她紧跟着他,一步也不愿离开。
若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死也是另一种美。
她不再害怕,脸上挂起了笑。
这是面对死亡从容的笑。
尽管这与当时悲凉的场景不符,但她毫不在乎。
一对父子扛着锄具走向地里。
无论发生什么,他们都要生活。
生活?
是的,生活。
所有的人为它而生,为它而死。
陈子狄走过去,拿着锄具帮他们耕作,拔草,松土。
她在旁微笑着帮他擦汗。
这也是生活,幸福的生活。
族里的人都已镇定,各自忙碌开来。
只要首领在,他们就有希望。有了希望人才有勇气活下去。
满地的兽尸被一一清理,族里又恢复了生机。
这是夏季,本应焦尘弥漫,热浪滚滚。但此时却阴云密布,鬼气凝结。
高耸的北邙山俨然一座巨大的坟墓,直立云端。
他回来了,带着他的父王,只是一具尸首。
不。那已不能称之为尸首了。
没有了肌肤,没有了骨肉,剩下的只是一具皮囊。
人的皮囊!
鹤羽的脸上没有暴怒,亦没有悲痛,只是平静,异常的平静。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望着他。
鹤凌跑过去,扑在了干瘪的皮囊上。
父王!这一声哭声将绿草也染成了愁色。
老夫人走了过来,所有的人都跟了过来。
十六年的仇此时终于得报。然而,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欣慰。
有的只是一丝怜悯,对死的怜悯!
鹤羽将一束香点燃,插在青冢前。
鹤凌跪下,烧着一圈圈纸钱。
青烟夹着冥纸被朔风卷入了空中。
众人拜倒,这是对死的怜悯,还是对生的乞求?
只有死一般的静。
黄昏。
群山昏暗,朔风没有停。
残烟敛幕,没有飞鸟。
有又怎样?还有他们的栖息之地吗?
佩剑若森林般悬在腰间,长戟如寒霜般握在手心,旌旗似青海般飘在了营里。
这是第一战,也是最后一战。
要生存就必须战斗,每个人都作好了战死的准备。
陈子狄乘在战马上,薄幕下倚剑,望着千万名将士。
她乘马立在他身旁,眉黛微湿,已沾上了萧萧暮雨。
我们陌青族誓死御敌,保卫家园!他高声喊道。
誓死御敌,保卫家园!
誓死御敌,保卫家园!
......
雄壮的呼声使群山变色,天地黯然。
天真的就暗了下来。
是夜无月,天黑。
黑云在北邙山开始结集,几丝电芒在云里盘聚,游闪。
闪电映出了人们的脸庞。
冷漠?恐惧?还是死灰?
死神在一步步逼近。
剑刃长戟在闪电下淬出了寒光。
宝剑在鞘中作龙呤。
他抚住了剑柄
连剑也不安了起来!这一战真的无力挽回了吗?陈子狄低声喃道。
微光闪烁,炉中燃着沉香。
房里,她坐在罗床,回忆着丈夫的话语。
等我,我一定回来!
于是她等,正如昨晚般,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他若不回来呢?
那时,相信我也活不了了。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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