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圆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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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孤崖,月,人。
人在孤崖上,月光照着人。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朦胧的身影与背后嶙峋的山道连成一片,一直向远方黝黑的山脉蔓延。远方,一片片黑云般的树林耸立在魈拔的山顶上。山腰弥散的是层层雾海。
月色如霰,空里流霜。
夜干净得没有一丝纤尘。
他就坐在悬崖边,望着空中那孤悬的明月。
一个人,一溜山悬,一轮明月。
旁边还有一柄剑,他的剑。凹凸分明的兽纹在苍青色的鞘身缠绕,如老人苍劲纠结的筋骨。剑身的纹理已有些模糊了,模糊的剑纹在夜色里泛出微寒的光来。
显然,这柄剑跟了他很多年。
明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月色待何人?
他又在等谁呢?他只是预感,从七夕那天便开始预感,到现在这种预感已愈来愈强烈了。它仿佛一股无形的气体似要破体而出。
她该出现了。
这几天,他一直坐在山顶的悬崖上,等待着她的到来。
她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她是谁。他只知道她一定会来,并且就在今晚。
今晚是七月十五。
窗外闲散着一些野花,北邙山脚的夜寒而凉。尽管这还只是夏季。
她用针挑了挑将熄的灯芯,灯光渐渐亮了起来。
她的手里握着的是一袭锦袍,是缝给她丈夫的。三天后,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成为一个素未蒙面的人的妻子。
她只知道他叫陈子狄,是陌青族的首领。他有着无双的剑术,全族的剑师没有人能击败他。
他才十六岁!
她的脑中不断勾勒着他潇洒的身影。
拿起寒霜般的剪刀将锦袍的边絮剪下后,她又用针缝了起来。
窗外有风吹过,不时敲打着窗扇。
微熏的紫烟从雕炉里冉冉升起。他拿起一樽精致的铜壶,壶嘴微倾,一股翡翠色的液体从壶嘴里缓缓流出,将桌上的九纹镂花杯盛满。
他拿起一杯,放到唇沿,轻呷了一口。雪白的胡须随着下额微微翘动。
你说,联姻能阻止这场战乱吗?他向另一人问道。
那人坐在他的对面,他将另一杯酒端起。
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有与陌青族联盟才能阻止直侵而来的黑暝族。唇亡齿寒,相信他们也知道这个道理。
老人点了点头,不再言语。良久,他才缓缓道。
可是,这就能抵制黑暝族黑——羯——的侵凌吗?他刻意将黑羯这两个字拖长。
啪——
酒杯从那人的手中滑下,在桌上辗转数匝后又滚落在地。
酒水沿着桌沿流下,嗒嗒地滴在地板上。
他的眼中充满了恐惧,脸上的肌肉也已扭曲。黑羯,这两个字就如千万条毒蛇般将他的全身缠住,一口口吞噬着他的心肺。
也许,黑羯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魔,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魔。
那人慢慢恢复了平静。
难道连陈子狄也敌不过黑羯?
白须老人缓缓摇了摇头,又轻呷了一口。他的动作永远是那么缓慢。也许,他真的老了。
那这次联姻?
只希望子狄能带着凌儿逃过此劫。他颤抖地将酒杯放下,杯里的酒面圈起了层层涟漪。
他的目光随即停在了握杯拇指上的一枚戒指——太虚之鹤。
黄色的羽翼围成一圈,构成指环,将他的拇指套住。鹤颈微曲,鹤顶有一抹酡红。
太虚之鹤高贵而端庄,这枚戒指是羽鹤族的神物。
他仔细端详着,又慢慢取了下来。站起,双手执着,递到那人跟前。
父王!那人也站了起来。
羽儿,听着!从今以后,你就是羽鹤族的首领,我族的男儿只可战死,不可战败!我们的热血要洒在战场上,巍峨的北邙山是我们挺起的脊梁!
太虚之鹤,凌空翱翔!
老人神情肃穆,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扑通。
只有双膝跪地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一声悠长的叹息落满了整个北邙山脚。
月色渐渐薄了,昏黄的月色里透出一丝诡异的微红,缥缈而透明。
巨大的月球开始压向西天漆黑的山头。
风,停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
这时,月中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渐渐变大成为一黑斑,随即出现了它模糊的轮廓。
黑影一直朝山崖望月的那人飞去。
他的心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
他拾起剑,站了起来,望着向他移来的黑影,喃喃道:
她终于来了!
模糊的黑影渐渐化为清晰,黑影的上方又分出了一袭白色。
终于,他看清了黑影的样子。
一对巨大的翅膀在月色里无声的飞翔,每一对翅膀约有一丈来长。
那是一只巨鸟。
准确地说是一只喜鹊。
可是,尘世中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喜鹊呢?
一位白衣女子就站在巨鸟身上。
衣袂翩翩,凌空而来。
巨鸟终于来了,落在了悬崖。
一股巨大的气流朝他扑来,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直响。他后退了几步,终于站定。
一切又归于安静。
巨鸟将翅膀斜支在地,女子踩着翅膀走了下来。
这时,巨鸟的身上发生了迅速而奇异的变化。
那灰暗的羽毛迅速变亮,之后又如花开一样分出各种色彩来。
爪变得透黄,喙变为赤色,颈部褐色,双翼红绿交织,腹部一片雪白,鸟背则是一袭高贵的紫。
月色里,这七彩的霓光在鸟身上静静流溢。
女子朝他走了过来。
巨鸟站在悬崖边,摆摆颈部的褐羽,又衔啄起双翅。
女子来到了他的跟前。
你来了。他道。
你还记得我?女子的脸上显出一阵惊喜.
不,我只是预感有人会来,但不知道是谁。
预感?她翠蛾微挑。
不错。这种预感如同一团烈火在我体内焚烧。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女子很失望,但仍不甘心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但是,他接着道,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你。

仿佛.......见过......她喃喃自语。
一千年了,我在那儿苦苦等了你一千年。如今,换得的只是仿佛见过我!
她黑亮的眸子里竟溢出了晶莹的泪花。
你等了我......一千年?他吃惊地问道。
一千年......一千年.......她不断重复。泪水终于沿着她红莲般的脸流入了凝脂素颈。
月光洒在她梨花带雨的脸上,显出一种凄艳的美丽。
他竟看得痴了!
末了,她用嫩荑拭干眼泪,迎上了他的目光,也静静地望着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女子开了口。
月已落下了西天的山头。夜陷入了浓黑之中,也愈发寒冷起来。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七彩神鹊!女子轻声唤道。
巨鸟停止了整理羽翼,清鸣一声,一摇一摆地走了过来。
这一声鸣叫似一弯溪流从脑海潺潺而过,又似一阵春雨将整个北邙山润洗了一番。
神鸟展开双翼来到了女子面前,七色的流光仍在周身流转。
我们进去吧。女子一把牵过他的手,钻进了神鸟的双翼里。
神鸟的羽翼如一层毛毯将他们裹住。倾刻间仿佛有无数股细小的暖流流转全身。他感觉自己就像泡在温泉里一般,温暖而舒适。
他的手仍被她握着,女子的手柔若无骨,洁白温润,纤长而秀丽。一股暖意正从她的手心传来。
被这样一只手握着,他感到温馨而惬意。
你不是说要讲个故事吗?
嗯。女子凝眉低思。既而转首,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他。
我可以靠在你的肩膀吗?她的眼中露出了肯求之色。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
没有一个男人会忍心拒绝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
如瓠犀似的青丝滑入了他的衣领里。他感觉有些痒痒的。
女子侧着头,凝视着他。一阵幽香从她身上淡淡传来,他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羞红。他把头侧过去,不敢正视女子黑亮的眸子。
他呆滞而僵硬地坐在七彩神鹊的羽翼里,任女子靠在他的肩头。
噗嗤一声,女子笑出声来,露出一排洁白晶莹的贝齿.
他诧异地看了一下她,两人对视了片刻后,都将头转过,望着那漆黑的苍穹,不再言语。
山腰的雾海被微风拂动,幻化成各种形状。时而似电弛的猎豹,时而如下山的猛虎,时而若飞奔的野马,缭绕不停.
黑色的山崖上那团七色的流光也慢慢消失,与黑暗融为了一体。几颗稀疏的星粒在夜空闪着微亮的光,夜静而安详,如同一幅浓黑的墨画。
他们就在这幅墨画里,在山上的悬崖上,望着那无尽的苍穹。
良久,女子开了口。
他全身松驰了下来,认真地听她讲了下去。
女子的轻语在耳畔响起,如演奏着一首动听的曲子.
他静静地聆听,这凄冷的夜色仿佛变得温柔起来.
那几颗微亮的星终于隐没,夜空透出了一丝朦胧的微白.露珠若情人的眼泪般沿着叶尖滑落,融入了山脉**的肌肤.
风此时也似苏醒了过来,将山腰的雾慢慢推向山头,整个北邙山被雾气裹住,与接天的浮云连成了一片.
这个故事我听过.他道.
她分开神鸟的双翅,望着那朦胧的雾气,默然良久,苦笑道:
你岂止听过,可知你就是牛郎?
什么?他失声惊呼,牵着的手从女子手中滑落.
你说我是牛郎?
女子的眼中又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一千年......一千年......我在那凄寒的宫殿苦苦等了你一千年.今天我终于来到了你身边.
她拉起他的手,抚摸在她带泪的脸上.
我就是织女,苦苦等了你一千年的织女啊!你真的忘了我吗?
你说...你是...织女?他拂拭着她眼角的泪水,呆呆地问道.
她将他的手放开,从羽翅里钻出,跑到了悬崖边.
微风和着缭绕的雾吹动她的衣衫,她双手攥紧,咬着朱唇,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也从羽翅中钻出来,走到了她的身后.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他不知如何面对.一位陌生而神秘的女子突然出现告诉自己是牛郎,而她就是苦苦等了他一千年的织女.这已不仅仅是荒诞和离奇所能形容的了.
女子的肩头不住伏动,她在抽泣.
他就站在她的身后,望着那朦胧而美丽的身影,默然不语.
良久,女子转过身来,脸色恢复了平静.残留在眼角的泪水使得她的双眸发出闪亮的光来.
我们走吧?她轻轻道.
走?
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然后我们白头偕老,做一对神仙眷侣.
她走过来,挽住了他的手,一同朝七彩神鹊走去.
他沉默着,随她来到了神鸟面前.
七彩神鹊扇了扇翅膀,伸出一翅,斜支在地.
她踏着羽翼,朝鸟背走去.
他只是静静的站着,一动不动.
你?
你走吧!他的胳膊从她手中滑脱.
我叫陈子狄,不是你所说的牛郎,以后不要拿这种无聊的手段来耍我.
你说我耍你?
他望着她,似有不忍.随即叹了口气,又道:
即使我是牛郎,我也不能走,尤其是现在.陌青族现在需要我!
他的话平静而坚定.
她站在鸟翼上,呆呆地望着他,似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多谢姑娘的好意,他举剑抱拳.陈某已有婚约,三天后我将成为她人之夫,还望姑娘另择佳偶.
可是,你们真的相爱吗?
这......他怔住了。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她的话斩冰切雪.
他惊愕地望着她,没有反驳.
若姑娘执意纠缠,陈某只好就此告别.他转过身,朝山下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你真的......她没有说下去,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朦胧的雾中.
为什么?她跪在地上,只手伏胸,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等了一千年,乘着七彩神鹊飞了八天八夜,终于来到他面前,以为可以和他长厢厮守,换得的却是这个结局?
她的低喃被风吹散,渐渐融入了浓浓的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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