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谜现河隐河间姹女峰回路转路畔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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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发现楚宅还是一座空宅,鬼门的人早已尽数离开。他静静地等着楚莲醒来,思绪不由得飞旋,好像以前的某些时候他也这样的等过她,她仿佛一直在做着一个梦,不愿醒来。这种感觉既安心又疲惫,自己的感受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等待的过程,漫长的,甜蜜的。
秦广宫。惊魂杀手似是受到重创,狼狈奔上殿陛,喘息未定。七蝶之一的蝶恋早已等候多时,此刻见他回来,忙着禀明情况,却见他这副模样,甚是关切:“宫主,这是?”
他强作平静:“我现在闭关,有何情况容后再禀明。退下吧。”
“蝶恋遵命。”她的声音伴随着面前的石壁轰然落下的巨响渐弱,惊魂消失在石壁后面。
他的神情现出无法掩饰的痛楚:“这就是‘万箭攒心’的痛苦么?我仍是无法面对她,装作无情。既是如此,我甘愿受这等煎熬……难道只可玉石俱焚么?不,莲儿不能牺牲,我不能……攒心,比起她,这痛苦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要你幸福……”他眼睛里充满着银亮银亮的光,在火光中一闪一闪,一点一点暗下去。
皇宫。
“嫣儿,好妹妹,替我梳妆,我要去拜见皇后娘娘。”她轻轻合上书页道。
嫣儿面带犹疑之色:“姐姐,你定要这样折磨国母么?家仇只在昏君一人身上。您,您不是说,很感激娘娘的照顾吗?况且您不希望伤害到殿下……”
若姮打断她:“现在还不是时候向皇帝发难。我正是怕殿下他受伤,才只能向娘娘求助,我必须弄清楚,才可保全殿下。我,唉,”她脸上带着犯难之色,轻轻地叹息。
“若姮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盛装出现在瑞宁宫皇后宋氏面前。
“姮丫头请起。不必多礼了,到本宫跟前来。”面前的妇人,集雍容华贵与福泽天下于一身,自有一种母仪天下的亲和力。她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个座位,示意她坐下。
“谢娘娘。”若姮坐了下来,自怀中掏出一样物什道:“近日姮儿打了几种络子,预备为圣上筹备寿礼时使用,特请娘娘您赏鉴赏鉴,圣上可会喜欢?”
近看来,有千寿结、千禧结等式样。娘娘展开笑颜,如艳阳牡丹一般灿烂:“你这鬼丫头,变着法儿地哄着皇上开心,他怎会不喜欢呢?恐是另有一事,绊住了你,何不说个明白?”
她假装失望:“娘娘圣明。姮儿这小小的烦恼,又怎能劳您费心呢?还是不说了。我陪您说说话,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宋皇后爱抚地摸着她的头:“你这丫头,心里有事就瞒不了人,也正是这让本宫担心。还是说出来吧,嗯?”
若姮觉得达到目的了,才小心翼翼提问:“姮儿斗胆,向娘娘请教有关昭明殿下生母之事,实有冒昧,望娘娘恕罪。”她的表情真诚而略带惶恐,让人心中一颤。
宋皇后稍稍停了一下,目光温柔地掠过她的头顶:“这确是陈年旧事了,也难怪你好奇,宫中很多人不明就里,生发出多种谣言,但已很久无人再提。既然你有意探寻,本宫不再对你隐瞒,但你不可令太子得知,你能做到吗?”
待若姮答应不泄密,宋皇后便将所知一一道来。
郁妃于江淮一带,溺水遇圣上,圣上与她有济困之恩。本宫念在她与圣上相处多日,有孕在身,收入宫中为妃。至大期之日,诞下昭明,即为太子,入主杏蕊宫,了却本宫多年无子的缺憾。时宫中谣言四起,郁妃竟刚烈至斯,将太子托孤于我,自刭而亡。多年来,本宫从不对昭明提起,也极力避免皇上忆起往事。
若姮听得郁妃竟是自刭而亡,不禁大惊:“可,是什么谣言,居然能害死一个人呢?”
皇后的脸上现出惨淡的笑容:“你不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古犹如此。”
若姮默不作声,她知道她要的答案便是如此,她不禁后怕自己以后的命运难以揣测。
当冰轮渐渐升上夜空,当竹影再次问候女墙,他自园中归来,静观窗外之境,耐心等待她醒来。回眸处,朱颜依旧,只是他在她的视野之外。忽见她,蛾眉轻蹙,纤指慢移,一双眼眸似清晨花苞乍开,带露含苞,清新可人。
当她完全清醒地在他面前出现,他有一瞬间的窒息,一时间两人竟都没有说话。他轻咳一声,打破尴尬:“姑娘是否饿了?”
“什么?”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问这样一句话。
“嗯,姑娘已经昏睡了一十二个时辰,居然能够毫发无损地醒过来,在下……”
她打断:“十二个时辰?我怎么记得我们日里刚到这里,”她觉得头脑里空空的,只有些许印象,没有了具体痕迹,心中有些泄气,“是有些饿,那么有没有莲心粥呢?”她灵机一动,转换话题。
他表情故作为难:“莲花尚在花期,还未结子。”
“荷叶羹也可以啊,有劳阁下了。”她摆出一副慵懒的样子。
“姑娘不必客气。”他匆匆避开,走了出去。
楚莲松了一口气,轻蹙黛眉,脸上难以抑制地现出痛苦,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可又不知是什么。头好沉,自己勉强撑着起来,却只能靠着床边的幔帐,静静地喘息。身体发软,指尖触到床沿,手臂却倏地弯了下去。她心里吃惊,掌心欲握紧成拳头,亦是力不从心。身体一晃,整个人向前栽倒。手指绕住幔帐,参杂着些许布料的撕裂声。她倍感无助。
青花盖碗中渗出阵阵清香,他脸上带着淡定的幸福,用漆盘端了,离开庖厅,念道:“君子远庖厨,为你我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走近她的房门外时,听得房中安静得出奇,心中警觉起来,猛地推开房门,却见她身形摇摇欲坠。他将漆盘稳稳地放在桌上,疾行至她身前,及时搀扶住,询问:“你怎么了?”
她因他急闯进来,面上的表情来不及掩饰,眩晕与痛苦写在脸上,历历可数的汗珠印证了这种折磨,她只得说:“全身乏力,头脑晕眩……”
他松了口气,道:“不能喝酒还逞强……”
“我从不喝酒,怎会……”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对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
“你当时干了满满一爵……”他看到她疑惑的神情忽然觉得不对劲,“惊魂杀手在这里出现,你可记得?”
她惊讶得摇头,知道自己真的遗忘了很多东西。
他见她色变,暗下思忖情况不对,想起惊魂所言“此举阁下也免去了解释之劳”,忽然了悟,明白酒中下的迷药能使她失掉部分记忆,不禁全身发冷:自己岂可轻信了敌手,若他执意加害,他定是回天乏术。
他抢上前来,一边扶她躺好,一边宽慰她:“我定是又将梦境当了真,你既是赶路颇久,身体不适,应该好好休息。”他让她闭上眼睛,用食指制住头部下关**,口中念念有词,却是西域一种清神醒目之术,唤曰:禅制毒龙咒,益于安睡。他希冀能缓解她的痛苦。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她睁开眼睛,“我没事。忘了也许更好,你若是不想告诉我,我并不希望知道。”她倒是口气很豁达。
“那么,”他像是犹豫,“我要走了……”
“我知道会走。这里是我以前的家,你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地走了。”
“这正是我不能安心之处,我,”他欲言又止,却被她打断。
“够了!阁下以为,什么事都需要你为我做吗?我不希望这样,我可以自己把事情做好,把自己照顾我。”她的口气变得严肃,极力说服他。
他停顿了一秒钟,口气软了下来,变得无所谓:“是。在下以为,在下错看了你。并非只有在下这样做是为姑娘着想。在下……既如此,姑娘,在下将赶往西北……”
“有缘定会相见。我须替人达成心愿,北上去见公主。就此分别。”她嘴上的话已不受控制,尽数说出。
他点头:“你的马匹尚在园中。后会有期,告辞。”背影在一瞬间变得生硬,唤也唤不回。
她的精神在同一刻松懈,一个人,怎样都可以,不必连累他人受过。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养精蓄锐,一直向前。太阳永远是灿烂在熟悉的位置,那里有不变的爱!
他,一人,一马,一直向前。直至行走在夕阳中,消逝在夕阳下。孤单,从不孤单;可因为拥有过同伴,便懂得了孤独,一个人的毒酒,却要在众人的眼波中毫无惧色地喝下。错,只在当局者,与观众无关;残忍,是一群人的闹剧,没有人是观众。
若姮在自己的府第中思忖从宋皇后处所得的讯息,又翻出郁妃的书册对照。她对嫣儿道:“若依国母所言,仍不解个中玄机,难以探得昏君软肋,为之奈何?”
嫣儿回:“既然执意要国母得知,姐姐何不问个明白?”她稍作停顿,“或许可以向她摊牌,抑或拿这书册一探到底……”后面的话若姮没有再听下去。
她转身向着嫣儿道:“你将这册中玉佩式样临摹下来,差个妥帖的玉工雕琢,务必使它不差毫厘。自有用处,去吧。”
她于宅中安养数日后,下荷塘,寻玉箫。
她潜身入水,静闭气,下沉数尺,暗中摸索根底之藕,循着藕的长势,于沤泥中探得一物,长尺余。她立时上岸,不再过多停留。斜靠在岸边的青石板上,全身的衣物都饱饱地喝足了水,紧紧贴在身上。她一时顾不得,轻轻地抖了抖浸满水的襟袖,就着池水洗净此物表面的泥淖,看它显出了赤赭色,原来是一层陶制封套;她打碎了陶封,内里的一层明黄缎毫无水渍;解下缎子,里面的玉箫光泽无损。却令她大吃一惊:自己亲手藏起的白璧箫,已易成碧玉箫!
她手中的箫差点因为惊讶而脱手。她仔细检查箫的尾部,确有嵌入的银线,“碧霄”二字清晰可见;箫身第三孔处左侧有一点血红色的沁,是玉工特意弄上去的,为工匠绝世之作的印记。她确信不可能是新近之作,可它为何在此?是不是就代表楚赞他拿回了白璧箫?或是母亲的意思,不准他私毁婚约?还是父亲……
她不敢再想下去,总觉得意念中对事情的猜测过于令人不安。也许,事情没有想象中的布满玄机。她不会再想了,既然碧玉箫又回到自己手中,如同命运要自己掌控,一切注定。是的,新的日子将要来临,我要勇敢地走下去,向着明天。手中的玉箫随意地舞动,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太阳的颜色,闪着彩虹的光泽。
她满怀信心地起身走回房中,接下来要做的是完成舟自横的嘱托、见到公主,受人之托须尽己之责。
马儿像是了解主人的愿望,蓄足了势,散开四蹄,奔向前方。她不时遇到风色景物宜人之处,自觉不虚此行。马儿在翻越秦岭之时,恣意踏过繁花,蝶绕马蹄、细逐花香,令她心情舒畅。
忽然她觉得马蹄在路上滑了一下,她身子有些趔趄,情急之下勒住了缰绳,却使得袖中玉箫甩出,落在草丛里。她俯身下马,只看地上绿草丛生,十分茂盛,分不清是路还是草地。好在草皮厚密,未曾跌碎了箫。她翻开草丛之时,发现该处的地面距离小路不远处,土地上有一块很平滑的石块嵌在泥土中,石块被雕成了奇怪的形状,像是一个路标,指向山涧的方向。
她的好奇心被石上的字所吸引:寻须寻根,问则问底。她细细念了两遍:“寻根问底,”摸了摸刻痕并非近日所遗。她翻身上马,欲循着路标的方向一探究竟。草地尽处,不见去路,以致山脚。但见山体覆满青苔,无任何标识。心下暗忖:“难道只是偶然的玩笑,并无真正的根源所在?”
她不甘心,下马近身看那挡在前方的山,纤细的指尖轻轻触过岩石表面,但觉凹凸有致,岩体被青苔布满难见全貌。她正难于清除青苔之时,感觉手臂有轻微的痒,原是碰了一根古藤。藤呈干枯状,遒劲干硬,她惊奇地发现藤上悬有一只拇指粗的笛子,长约半尺,色泽与藤相近,若不细辨难以发现。她取下笛子,放在手中把玩,试着在口中调律吹奏,音色萧萧然,似寒风过空**,若金风削竹林,凄凄然,哀婉婉,但声中传递出一种伤情,令人陶醉。
但见岩壁上的青苔像是受到召唤一般,渐渐向地面退缩,露出裸露的山体。沿着深赭色的石纹,她好似看到了一副壮丽的画卷,卷轴上的题诗清晰可辨,是一首词调,曰:
灞桥边,谁解难;
兰舟离,渡口闲,无情剑独倚斜栏;
龙游浅水月偷残,假余晖点染,
金鳞闪,风光暗。
她细细品读,默记在心,兴味盎然,不禁喜道:尚有一字谜藏于诗行,待我解来。手指不自觉在石壁上划着,“叶”、“音”两字笔画已出。恰在此时,原本依附在岩体上的青苔均渗入地下,形成一个黑黝黝的坳洞,深不可测。忽有一藤窜出,卷住了她双脚,将她拖入洞中。她惊讶之余,不忘自我解嘲:都是好奇心作祟,不然何至于被人牵了鼻子走。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喽!
她身子躺在光滑的青苔铺就的绒毯上,竟是飘飘然,丝毫不担心洞里会出现什么古怪。想来,若是牧草铺地,许是会更舒服。
进得洞来,果是别有洞天:绿茸茸,两岸柳条随风摇;白蒙蒙,一场飞絮应景飘。绝胜烟柳,染却林荫路;最宜鹅黄,沾得天女衣。疑是洞中别有日月,却见天光常洒将来。此间景致非凡,凌霄玉帝若见应妒,极乐般若既遇定羞。好一派,神仙帝所!
她穿花分柳而过,乐得尽享此景绝色。
却见尽头悬挂一幅美人图,画中之人情态超然,颜色动人,体态轻盈,却又是袅娜娇艳,脸颊边含一颗血红的胭脂痣,似一滴红泪欲坠,哀艳而不伤。画旁题诗曰:
阳春雪柳徐吐金,
天成风笛按循音;
世人纷纷效胡儿,
何忆东山赞道韫?
她像未经主人允许贸然闯入他人家中一般,惊恐之余,亦只能绕过,欲沿着前路返回,忽闻身后有人传来脚步声,步履沉稳,步速却快。她更加欲夺路而逃。
身后的声音距她很近,似是就在画卷背后响起:“既来了,何必急于走?”竟是干净的男声,像是一斛珍珠洒在素白瓷盘中,粒粒有声,一环一环,回环不绝,在耳际盘旋,缱绻缠绵。她顿时明白了对方是为自己的爱人所设置的一切。可自己为什么就闯将进来?
她一时发窘,急得辩解:“我不是……”
他许是分辨出了声音,顿时警觉起来:“你是谁?”对方足尖轻点,绕过卷轴,身形之快她料想郎天在此亦是难分伯仲。
她分神之时,却登时一道银光闪过眼前,待目光清晰之后,一柄冰森森的剑出现在眼前,剑尖直指她咽喉处。
握剑之人,年约二十五六,目似点漆,鼻若悬胆,面比朗月,唇如丹敷,骨格奇清,英俊逼人,自有一种不俗之气。只是因自己的秘密处所骤然间暴露在一个陌生的小姑娘面前,难免心中怒火升起。剑眉耸起,情态更胜秦庭之荆卿。
她正苦于无以表达自己的歉意,却听对方动怒,先予责问:“姑娘何人?为何擅闯?”
她一副理亏甘愿受罚的样子,低眉向下看,不意观得剑身上堑有一行字“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暗道:“素闻书山派侠儒合一,泼墨于剑锋,果不其然。”心知自己没有遇上什么不讲道理的对手,先松一口气,不再装作英勇就义的情状。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她轻声吟出,“大侠息怒,且容细秉。”她言语中留有余地,眼角处瞟了一眼他出鞘的剑。
对方看清对方不过是个才初笈的小姑娘,歉意一笑,快速回剑入鞘:“在下性急,实有唐突,见谅。”语毕施礼致歉,却示意她有话快说,并不放松警惕。
“书山派大侠果然明是非。敢请教足下高姓大名?”她不慌不忙地答礼。
“不必。且请姑娘先行释疑解惑,在下不解姑娘所为何来?”
“先请足下勿恼。小女子之言不妨一听:我本黔地楚氏之女,受人之托欲往京都;路经此地,马失前足,却意外发现足下所示路标,一路追踪至此,掉进洞来。打扰处士清修,万望担待。”
他脸上怒容稍释,颜色渐和悦:“可姑娘为何能破在下‘筑嫏嬛’之阵?”

听他如此问,她方释然,徐徐递上手中的笛子:“足下不是已经留下破解之法了?”
他苦笑:“这就是‘风笛’,”随即一愣,自己原以为只有他等的人手上才有风笛,却难料自己一时大意留下了自己的一只,“此物原为一双,在下考虑不周,是等不到另一只了。”
她听出他言语中的忧伤,却道:“既是如此,小女子之言足下未必肯听。打扰失礼,还望见谅,就此告辞。”她不顾所以,转身欲走,不愿在此久留,心中歉意未消,却不宜一吐为快。
他不想她就此急于离开,疑心于她的目的:“等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她右手的命门,她受制于人。
却在同一时刻他惊住:“姑娘是,青藤派的人?她,是受她之托么?”
她不明就里:“他?哪个他?与青藤派又有何干系?”她同时想挣脱。
他却越发不肯松手:“且请姑娘先解释腕上之物。”
她看到手腕上还留有当初进入天狼族时郎天缚于她腕间的络结,对此她也难以解释,便道:“此物源自一位少侠之手,不知可是先生所问之人?”
他的神情暗淡下去,手上力道松了,她忙得抽回手腕免得他再有什么反常举动。
“此络结为青藤的特殊符记,据我所知只能为掌门专用。料想那位少侠定与青藤渊源颇深,方能识得此记。”她听此语如梦呓,心中因之变得不平静:郎天是否与他口中之人有关尚不得而知?或是相知……她不敢想下去,也许会让她难以接受。
他却像是恢复了理智,揖身道:“在下本书山弟子龙逍郎,隐居于此已历七载,今岁元日始设此嫏嬛阵以待故人,不意遭姑娘误闯,反使在下猜忌姑娘的用意。冒犯之处,烦请多多担待。”
她听他如是说,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道:“龙先生言重了。擅闯居士之地,小女子有错在先,不敢责怪先生。小女子斗胆请教先生,万勿见怪。”
他不在意地挥手:“但讲无妨。”
“敢问先生所待之人是否姓叶?”
“非也,她乃柳氏女。”
她了然:“是了。‘灞桥边’、望‘兰舟’,原是折柳送别。那么她姓柳,名叶音?”
“字虽如是,但音有异。‘叶’者,‘协’也,取和谐之意。”
“那么柳姑娘定是青藤的人无疑了。”
“她是前任掌门柳三变之女。”他的语调很平静,却激起她心中的波澜:既然郎天所用的络结不为一般人所知,莫非这位柳姑娘离开他之后遇到了郎天?他们……还是不通。
她迷惑:“龙先生与青藤……”她不知如何说下去,一时顿住了。江湖上书山派与青藤派素不相能,加之见解不同:青藤尚隐,书山尚孔孟。因偶私人有怨忿,便造成结梁之势,故两派中人势同水火。
他略微打量她的年纪,轻笑了,却带着些许苦涩:“无怪乎姑娘不闻,遥想当年,在下不过与姑娘相仿年纪。因她我此生生受煎熬,自己亲手酿下的祸端,却与她独承罪责,”他慢慢理了理头绪,接着道,“七年之前,在下因与柳氏成婚,犯下本派与青藤誓不结亲的禁忌,不见容于本派师伯师叔。书山向来门规甚严,纲常伦理不容丝毫违背;相形之下,倒是青藤创立门派已久,门人分散,门规简略,对此并不干涉,亦无微词。那一日,书山师伯叔胁迫我二人至本门至圣之地——鉴湖,欲惩治而后快,”
她不料想竟是如此凄美的故事,心中隐隐不安,怕听到他说柳氏殒身之言。
他接着说:“奈何我年纪尚轻,竟然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天真地认为,只要我解除婚约,便可保全柳氏性命。恩断义绝,她竟是愤恨交加,不听他们所谓的责难之词,决然跳入鉴湖,同时以剑自刎,一心求死。鉴湖之水在那一刻点染成绛色,如同火焰一般,可怕地刺眼。他们自以为目的达到,尽数散去,以免青藤之人寻仇……”
他的声音因悔恨而颤抖:“我,我竟是如此不堪,活生生以尖刀剜心一般残忍地伤害了她。她生死未卜,我却依然苟活于世,天真地等着她出现。”
她心中竟是激起一阵愤怒:“若知今日,何必当初?空恨何用?足下既然已经害了她,又岂能单凭侥幸之词,以求心中无愧!痴人说梦罢了。”
她的言辞一时间难以控制的激烈,他也无心顾忌,沉浸在自身的悲痛之中,心痛难忍,亦不能心安。
“在下深知罪孽之重,未曾乞求她肯原谅,亦不敢寄望于姑娘体谅。在下所言‘风笛’为一双,我与她各执其一,以为定情之信。断情之时,我以风笛奉还,窃以笺书于内,望其幸于万一生还,‘离别在即,弟实心焦;约为七年,万勿见忘。’却于时事过数月,一陌生答笺曰‘此生不相见!’……我难知其详,遂自隐于此,待七年,或有转机。”
她沉默不语,不知该是责备,还是应该同情。
“陈年旧事了,姑娘未必爱听。在下亦不恳请姑娘听后能够理解。”他渐渐从沉湎于往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可以听姑娘讲你的故事么?”
她顿时觉得轻松,语气开始变得随便:“我,自出生时就没见过亲生父母,被楚家包养做养女。父亲母亲都待人很好,都用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疼爱我,只是给予我快乐;他们的儿子,我的楚家大哥跟他们不一样,他让我知道被人关心是什么滋味儿,他会带我去很多新奇的地方,做家里没有的游戏,会有各种各样的鬼点子逗我开心。楚家经营着玉器生意,有自己玉工作坊,开着琉璃厂,大一点父亲教会了我剖玉鉴定、切磋琢磨之艺,也能够跟着他去到家族生意里转转。哥哥待我好,父母都看在眼里,若是许我嫁给他,我也不会反对。可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她稍微停一停,“或许是老天爷觉着对我一个孤女恩待过于丰厚,7岁那年,父亲偕同哥哥去往外地,名义是访师学艺,可后来知道怕我二人日久生情,趁着年纪小,早作决断为好。”话至此,她的神情渐渐变得迷离。
“也许这不过是姑娘一己的猜测,并非是做父母的想了这些。”他的话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多心的小丫头。
“我已经用这种念头麻痹自己多年。可是当我接到哥哥在异地的一封信时,我的乳母锦娘悄悄告知我家母的用意。我自是不信的,却在第二日被告知锦娘托故回乡,再也没有露过面,”她轻叹了一口气,“家父因痛心于幼子走亡伤心成疾,几年便不治而亡。家中治丧,哀荣之际,娘亲的胞兄舅父武氏亲行吊唁,带来了表兄武卫义。守孝期满,武家竟送来表礼,欲聘我为妇。正是此时,母亲要我成婚,心中竟是层层迷雾解开:曾经的那种似有似无的感情已暗居心中多年,与日俱增,就这样埋下一段儿女心事,而今我方明白自己心中的痛楚的根源,自己竟然从未忘记过楚赞,无时无刻。”
“姑娘与令兄已是十年未见?”他不知再称呼她的意中人为“兄”是否合适。
她点头:“十多年了。忽一日遇见,恐无想象中的热络。我尽心思君,奈何君恩如纸薄,君面似严霜。我不敢再见。”
“姑娘是怕,一心念想的人,恐不似你一般心肠。”他感念自身,亦有同感。
“是。”她的语气中浸满哀伤而哽咽。
“人同此心。”他暗暗地心下感慨。接着引她至画像前,“劳烦姑娘仔细记下画中之人柳氏,他日或有缘一见,烦请替在下传一言:秦王邀相见。在下只会在这地洞中等,望她前来。”
她不安,恐不能如人所愿:“可,如果小女子不能遇上柳姑娘?”
“无妨,她一定能找到这儿。她较姑娘更具猎奇心。”他语气很坚定,让她不由自主地撇嘴,顽笑道:“又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他听了,目光从画上收回,侧身问询:“哦?在下是否可揣测姑娘心中念的那个人也自以为是呢?”口气中透露出戏谑,似要将顽笑到底。
她被抢了白,一时又辩解不出,早先红了脸:“你,……人家把多年的秘密都对先生吐露了,何必又拿我取笑儿,你这老先生真是……”话至此她及时住口,“老先生”三个字已让人听清楚。
对方果然上当:“姑娘多担待,在下自悔失言。不过在下,恐是不老吧?”
“不老?一味‘倚老卖老’,不老才怪。”能逞口舌之快的机会她从不放过。两人此刻开怀大笑。
水。
一望无际的水,茫茫一片,看不清前路,亦无退路。心里空落落的无助,手无力地摇动。
模糊的脸孔,竟是他!不会错,自己用很长时间来爱,又用更长时间恨的人。不,自己的心绝不容许就此践踏,自己的爱不许他如此轻视,自己绝不原谅。她这样想着,在他面前如此坚决地摇头,不,不原谅!对方的神情变得模糊而痛苦,难以接受地痛楚地摇着头,面向她,他一步步向后退去。四面都是水,他亦是毫不在意,就这样在她面前,向后一步,跌入水中,一下子消失,脸上的表情写满坚毅,“生无可恋!”他的语调一直回响。她在一瞬间,惊异,悔恨。
“不!”她痛苦,手绝望地向前伸去,却没有人抓住,他永远带着她不原谅的遗憾走了,痛心而去。她伸向空中的手,就一直停住,在颤抖。生与死,一线之间,便是永诀。
“不,不,……你不能死,不能……”一位妇人从梦中惊叫着醒来,她额角沁出细的汗珠,颊边一颗绛色胭脂痣很是分明。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哪有那茫茫水雾的影像,长舒一口气,仅是梦而已,多亏是梦。她该是未曾失去什么,她庆幸,可梦中的凶险令她心有余悸。看来中原之行在所难免,她不能忍下心来,任他自生自灭。她终是要当面锣、对面鼓,把话都说清楚,原谅与否才有定论。
她闭了眼睛,调整一下思路,再一次睁开,道:“逍郎,以待中原相见。”
地洞。
“姑娘方才说是要赶往京都?”
“是。只顾上满足好奇心,几乎误了大事。这样龙先生,我先替你修复你的迷阵,再尽快赶路……”
“姑娘但去无妨,在下无需姑娘动手。”
“小女子扰乱足下的期待心有不安,只想……”
“姑娘不必多言,在下且送姑娘上去,”
“我自己可以,”她急着谢却他的好意。
他并没有动,却道:“姑娘北上,须翻越秦岭,不必一定回到地面。地下自有在下开凿的通道,便可穿越过去。”
听他此言,她更是喜出望外:“多谢先生美意。只是我的马……”她语气中仍有迟疑。
“不妨事。越过山尽头,姑娘可用我的坐骑。”
听他安排的丝丝入微,她不便再做推辞,答应下来,随他穿越地下山洞。
路经过处,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具,她见得最多的便是书卷。正叹无暇细看是些什么典籍,他倒是路过时,轻巧地说了句:“走在世外,恩怨颇多。姑娘还不若在此间替我解译《周易》,了却奔波之苦,更是痛快。”
她细品他的话,确是在理:“话诚如是。便有一日,尘累难逃,必欲寻此佳境。先生勿要食言而肥!”
“言既出,岂有违逆本心之理?”
“也对。他日先生双宿双栖,留这山洞何用?”
言语间,亮光在前闪动。他引她前去,却是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草木丰美,山水清幽,几只马儿悠闲地信步。他口隆起,一声响哨,便有马儿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他亲热地抚弄它的鬃毛,拍拍它的脖颈,对她道:“这只照夜白是我一手带大,极通人意,便赠与姑娘作脚力。”
“既是先生心爱之物,小女子无意夺人之美,他日至此,定将璧还。”
他笑而不答,想着:“他日,姑娘聊得我会仍在?”
他们进入另一条路,在山洞中,他为马儿置好辔镳等物。他们走出了出口,他请她上马,将马辔递到她手中,道:“姑娘终须一别,万事小心。”
“莲儿再次谢过龙先生,叨扰还望见谅。祝您早日寻回爱妻。请回吧!”她双腿**,催马上路,一路绝尘而去。
西北,天狼族。
是夜,郎天到达部落,急着召见司神圣女。
“狼主。”一袭白衣飘然而至,增添了说不出肃穆之感,令周围的环境亦受到感染。
“师傅,弟子有事请教。”他自石阶上走下来,站到和她直目而视的地方。
圣女目视前方,看着他的步履,道:“狼主仍有内伤?”语出之时,右手衣袂轻旋,翻手向前,同时运送真气与指端,掌心前推,制住他前胸,顿时一阵热浪向他袭来,将他罩住,他身后的披风鼓动,翻涌而起。圣女手掌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真气,手掌不时探寻内伤所在。一段时间以后,气浪渐弱,她慢慢收回,雪浪般的衣袂归复平静。
他拜谢。
圣女开口道:“狼主已与十殿阎罗交手?”
“正是。与此阎罗交手,他的幻影之力出神入化,毫无占得先机,徒劳耗损内力。只是他忽而现得真身,趁机封住他的**道,却不知他因何骤然殒命。难道,他自有什么死门?”
“他被封住**道只是制住他的心神,他的武功并非全失;再奇特的点**手法也不能致人死地,这你不必疑心。但若有其他人趁机暗算,便不得而知,鬼门素来结怨颇多,不足为奇。可叹他武功卓绝,已是登峰造极,却任人宰割!”
“前日,我得与他的首徒惊魂交手未果,初时我与他平分秋色,难论伯仲。可他修为确是高妙,时日一久,我便是不敌,若非他突然撤招,我恐因旧伤复发,败下阵来。”
“狼主可见他的幻神?”
“先前见得一黑身猛禽,或是他的幻神。还有先前与十殿阎罗短兵相接之时,他座下一女子倒戈,幻神是一只子规,她死之时,漫天飘着红雨,艳丽至极。”
“飞禽、子规……他二人恐是鬼门为针对青藤一派所训练的,据传,惊魂所杀之人得之消息不超过一炷香即时毙命,三处剑伤,且伤口鲜明可辨昨叶何的六菱形;子规,十指指甲鲜红,皆含剧毒,直插被害人心脏,即刻毙命,死状可怖。她为何倒戈,确是奇闻。”
“惊魂已为鬼门新主,但弟子未探得七蝶现身的消息。”
“此刻柳师妹意欲赶往中原,她可联系天网四魅的消息,便有分晓。”
“弟子尚有疑惑,在与惊魂交手之时,他施一奇毒。”他便将那夜情形尽数描摹,又解释楚莲醒来对夜晚的情况失去记忆之状。
“未有毒药夺人记忆,只取一段之理,”她暗中思忖,“与惊魂交手,有时限?”
“是,一炷香。”
“晚梦甜?”
他细细回想,确是晚梦甜。
圣女点头:“是了。酒中之物本无毒,但混入晚梦甜燃着释放出的烟,即成一种迷惑心智的蛊;施蛊者可以迷惑中毒者,令她忘记一些事情,便如同失掉了记忆一般。”
“可楚姑娘喝了酒立刻昏迷,却是为何?”
“被人下了迷药不可能立即发挥作用,恐怕是她先于你入席,饮的茶中另有他物。那姑娘与惊魂是兄妹?”
“算是吧。楚姑娘只是寄养在楚家。”
她听出他话中仍有犹疑,隐隐有些担忧。
她道:“鬼门易主,中原门派可有动向?”
“性灵派派出一位刚出师的小徒弟,想必是召集起‘停云十一灵’,联络各方,再做行动;书山派如一盘散沙,暂时没能作出有效的回应;云间派老掌门过世,门内纷争,待新任掌门产生方能同心协力。其他北方门派,只是明哲保身而已。”
他等她过问清楚,又道:“弟子还有事请教。”遂提出“禅制毒龙”一咒毫无作用之疑。
她问清当日情形:“禅制毒龙咒,虽有素心之功效,然不能尽数依靠此术取胜,遇到劲敌使用摄魂瞳术,则以功力修为深浅论胜。那惊魂的招数若是高过你,你便不能以此术制住楚姑娘的心神。以你的形容,惊魂自十几岁才开始拜于鬼门习技,起点较你为晚,却成效显著,令人深忧。”
他闻此言,暗下不服,却也不得不承认技不如人。
“我青藤一派,祖训不与朝政为念。其他我不再过问,请狼主回去休息吧。”她施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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