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楚家女北上入豪门武令尹遭变映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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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掩映,梵钟跫响,香火繁盛。匾额上三个大字,写道“竺音寺”。
释迦牟尼佛祖像庄严肃穆,一位少女跪身下拜。她上身直立,双目微闭,脸上似有一层霜,微冷凄凉。此女着橙色裙衫,梳简单的堆云髻,两耳挂一对碧箫珥,天然的绿翠,精巧地雕琢成小小的箫的形状,用银丝穿起,悬在耳上,显得愈加别致。
她虔诚地再拜,双手捧着竹筒,手微微颤抖,一只竹签应声而落。签上奇怪地画了一个五角星。她把它递给一位等在一边的中年妇人,两人一起去解签。
一位老者递给她们一张薛涛笺,只见那笺上有一首唐代梦得公得一首诗: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画上晚霞一片,映红苍穹。
老者捻须,看了很长时间,久久不开口,连连摇头,继而瞪大了眼睛,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奇哉!此为‘上上签’。萧条之秋犹有春日之志,日后必能逢凶化吉,福不可言……”她看到老者语气中略带犹疑,不过是惯常所说的吉祥话。后边的话她已不想听,缓缓转身向外走。“上上签”在她眼里毫无安慰的作用,事已至此,她回天无力,何来福气?
楚宅中,披红挂彩,看样子要办喜事。是楚家孤女楚莲远嫁京兆尹武世任之子。她的家中一片喜气,她的房中却相形之下更觉得凄凉。面对镜中模糊的脸,她心象顽石,冰凉坚硬。屋外,下人向一位中年贵妇汇报准备情况。
有位风水先生言:“夫人,昨夜观得房星摇倾,恐家宅有不测……”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她不耐烦地打发他走了。
屋里。她捏着求来的签,想着将来的婚姻,苦笑都没有。那妇人进来,轻唤“我的好孩子”。她起身扶她的母亲坐下。
“母亲,女儿尚有一桩心愿,若听从,我此生无憾。”
“说什么‘此生’,哪里是生离死别——”,那夫人倏尔想到自己年少走亡的儿子,心中酸苦不胜,又看到眼前将远嫁的女儿,那滋味正是“生离死别”,禁不住红了眼圈,先湿了眼眶,心中的苦楚更添一筹,“有什么想法就说吧,为娘尽力办到就是。”又不住地拭眼睛。她的泪却已流干。
“女儿料想今生恐无缘再见到哥哥,纵相逢也未必相识,临行前恳请娘照这式样打造一双金簪。”说着她小心地从梳妆匣底层的小抽屉里抽出一个荷包,打开取出一方小巧的锦帕,轻轻抖开,素净的丝绫上赫然画着一对并蒂金簪,簪头的荷花各偏向一边,像蝶翅一样绽开,显得柔弱不胜,楚楚动人。母亲默默地接过来,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剩女儿失神地望着铜镜。
起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耳上碧玉色的耳饰,映着新嫁衣格外刺目。她毅然褪下,藏在袖中。门外母亲进来扶她,递给她一方精致的首饰匣,她打开,是那一双菡萏簪,金灿灿的崭新的光泽,映在她的眼中像泪的波纹。她默默别在头上,最后拥抱了母亲,“孩子,记得替母亲问候外祖父和舅父。去吧。”她决然地走出去,任泪水流向心间,也不会淌下来。
华丽气派、富贵热闹八人轿,成群的着装考究的随从,处处透射着来人煊赫的地位,但这一切只能让她的心更痛。(“令人作呕的官宦之家!”)她抬头审视一遍,回头又望了望楚宅,她将要与她的家彻底告别了,她生活了十几年苦苦相依的根啊!父亲那凝重的面庞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只是更深层地抑制住眼底的泪水,装作平静地对着母亲的方向挥了挥手,却已不关心母亲有没有回应。轿帘早已被掀起,只待她转身;她提起裙褶,身后一个陌生的侍女托起她的后裾,她在心里苦笑,探身进入轿中,想道:“亦雨早已难寻其踪,从此再无一人可贴心”。帘子很快又被放下。
母亲吩咐起程,叮嘱护轿的一个老嫫:“换人一定要谨慎,路上多留个心眼儿。别出差错!”她心中更觉酸楚,母亲依然小心翼翼,戒备她逃跑,可她已心如死灰,这防备倒显得苍白可笑。她唯一同情母亲孤身一人的心也似冰而释了。
轿里很宽敞,却没有因为急着赶路而颠簸,让她有心思使自己平静下来。她隐约听到有行人脚步掠过树林的声音,她知道已经在穿过城外的丛林,却在里面问:“婆母,到了哪里了?”
轿外的老嫫答:“姑娘别急,还看得见夫人的宅子呢!”
“哦?我想再看看。”她成心为难。
老嫫有些着慌:“新嫁娘还是不要探出头来,守规矩些好。”
她心里暗笑,也不再言语,心道:“规矩?你怕我,就拿它来压我,我可不怕你。”
又行进了几天,换了几次老嫫和使女。轿夫却不曾换。她想到:“曾听母亲与人商议,要雇用镖局的人扮作轿夫,竟然确有此事?母亲处心积虑,与武家细心安排,是定要我死心相从,岂知我心已如三秋残荷,有心无力,只随风待逝罢了。”天一亮,又继续出城,却听通向城外有溪流声。
森林的深处有一对少女嬉闹。这个着桃红衫年纪稍小的说:“好姐姐,你就回去吧。”语气温婉,看样子是主仆二人。
那青莲色衫的姑娘却扭过头:“偏不!让他担心,让他自己来找我,派一帮饭桶来干什么?我就不会去。这里好,回去不好。”那姑娘说着,探手进溪水里,猛地把水甩向那桃红色衣裙的小姑娘,“这个更好玩。”
那桃红衫一惊,也开始反击。笑闹声顷刻渲染开来,惊得林中早起的鸟儿乱窜,丛林深处乳白色的雾霭也渐渐散开了。
“哎,嫣儿,看前面,有一路迎亲的队伍。穿红披彩的,为什么不吹吹打打呢?”
“那好像不是迎亲,是送新娘。看那轿子,还是八人抬的呢,好气派。会是哪家的小姐又要嫁入豪门呢?”
“‘豪门’,有什么好?我才不希罕呢。”
“是,是,有了他,怕是天下全搬进自己家,你都不希罕呢。”
“你又瞎说。小心我搔你胳肢窝。”
那桃红衫半起身,回头道:“是不是瞎说,待我陪你出嫁时,就知道了。”说完起身疾闪,那青莲色衫看她闪开,气得跺脚,笑道:“这多嘴的八哥倒学起灵巧的百灵来了!”
青莲衫女又好奇地瞅着:“我想到近处看看去。”两人攀上树枝,慢慢地靠近队伍跟前的树顶,拨开树叶,悄悄向下张望。
等队伍走开,青莲衫问桃红衫:“你说那姑娘愿不愿意嫁?”
“这么气派,又明媒正娶,怎么会不愿意呢?”
“难说。有现成的‘金龟婿’,我都不愿意嫁,她也难说。”
“你呀,那何止是‘金龟婿’,简直是个‘金龙王’。”
“不行,我觉得有古怪。我要跟过去。”
只听那女子在轿里喊:“婆母,停一停。我想喝点水,到溪边走走。”
“好姑娘,这才起程不久,又要歇息,何年月才到下一站哪。”
“我不过闷了,想休息一下,又不碍的什么事。难道你怕我跑了,不能向下一班交差么?”
那老嫫急说“不敢,不敢”,大声对领头轿夫喊:“停一停,姑娘要歇歇。”
“你看,那轿子停下来了。新娘就要走出来了吧?”青莲衫女看着一袭红纱曳地长裙,像一朵绛云飘过,有一老嫫扶她走到河边。忽然,她好奇地想看新娘的模样,就尽量偷偷地靠近溪边的那棵古榕树,直直瞪着眼睛望着水里的倒影,情态令人忍俊不禁。红衣映衬下的美人颊却显得苍白,但她觉得面庞极为熟悉。而那桃红衫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叫出声来。青莲衫忙掩住她的嘴,回身示意她小心别出声。两人忙爬开,躲得远一点。
“她,她长得像公主你!”桃红衫迫不及待地说,眼睛依然因为惊讶的睁得很大。
青莲衫笑了一下,“看来,我们是一定要解救这位萍水相逢的姐妹了。”
桃红衫忙拉她的衣袖,“公主快别惹事了!人家婚姻大事,你岂能横加阻挠。再说,你又从何得知那新娘不愿意?”
“那姑娘话里的口气是其一,再看那轿夫,人又多,却个个神似悠闲,看步履却像习武之人,难道这送亲定要如此谨慎吗?我就觉得古怪,怕是防新娘逃跑,节外生枝。所以,这闲事本公主管定了!你只需这般……”不由分说,就命那桃红衫帮忙。

楚莲在溪边,悠闲地望着倒影中的自己,探身向着水面,手伸向这静淌的玉带,隐隐看到水中的树影浮动,又看到粉红色的衣角,一阵奇怪。又恐怕被人发觉,便搅乱了水波,濯手沃面。似无意间,遗落一方手帕。
等他们走远,公主果然发现了水里的手帕。捞起看到上面略带暗红的字迹“亘古情系,身死不泯”,道:“果然如此,若我们不管,她纵使嫁了,也会自尽。嫣儿,现在你跟着他们的队伍。我赶去去光州城,布好阵候着,定能救她逃离。”
“我要见县尉。”面前这位女子手持尚方宝剑,毫无敬畏之意地出现在县衙门口,令衙役大感意外。但看她来者不善,就慌忙报告县太爷。那女子乜了一眼,心道:“这回就看我的了!”
行至光州城境内,忽然出现一队官差,挡住了去路,迎亲队伍只得逗留。那八个轿夫就变了阵形,花轿改由四人抬,另外四人护住四角。
左上首的轿夫上前迎住官差什长:“敢问这位官爷,可是受了光州县令肖仁派遣?”
那什长鼻孔里哼了一声:“县太爷说了啊,你们啊,私藏钦犯啊,一定啊,不放你们走啊。”那人一句一顿,手还不停地指来划去,极尽傲慢,蛮横地拦在前面。
轿夫还是听懂了:“钦犯?”他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拜帖,“此乃京兆尹武大人特为爱子迎亲,欲结秦晋,何来你们所谓‘钦犯’?”他仗着主人的势力,对小小的县尉不放在眼里,态度变得恶劣,口气换作质问,“难道你们敢诬蔑武大人吗?私匿钦犯乃灭门之罪,诬蔑长官更是罪加一等。”
“闲言少叙!把人留下,赦尔等无罪!”是位女子之声,带着盛气凌人的威势。那队官差登时分列两旁,迎出一位着青莲色衫的少女。只见她约摸十七八岁,眉目秀丽,意采神飞。杏眼流转,直瞪来人;樱唇微翘,齿如银贝;嗓音清越,似珠玑落玉盘,话里却透出逼人的傲气;青丝柔美,严整地梳成垂月髻;发丝轻坠,竟如黑缎般披于肩上,衬得整个人透出一种皇家气质。此女正是当今圣上珍爱的明珠,若姮公主。但对于她的身世,却讳莫如深,只知她是钦点的太子皇妃。
这突然出现个容貌绝世的女子,已让他们吃一惊,而这女子语出无忌,更令众人惊讶。官差同时鬼使神差地围住了花轿。四个轿夫从容地放下轿子,对官差大打出手。本来那群轿夫便是练家出身,此次镖局委派防护一女子,就觉“屈才”,此番横生变故,正好令他们大展身手。
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官差人多,不久便处于上风。公主见势,略施一招“仙人摘桃”,点**定住了老嫫,悄悄闪进花轿里。
“姑娘,别怕,”她语气中竟充满温柔,“这是你的手帕。”说完递上从水中捞起的手帕,那暗红的字迹被水浸得略显淡然模糊了。那新娘在红纱下,只看到来人一双小巧的脚,听到和善的声音,伸出手去接过,她手指上还带着些许伤痕,这手帕上必定是血书了。
“外面何人?”她终于说话。
公主却很急促,“你的救兵。没时间多说了,你快换下喜服,我带你走。”
“不,我此刻走了,仍会连累了母亲。武家一定不会原谅她的。”那姑娘倒是不依。
“那,”公主有些犯难,她没想到新娘留下“求救信”,却不想逃跑。
“多谢姑娘费心。莲儿不能走。这手帕并无他意,只是我不变的真心而已。”
“那么,你就换上我的衣妆,由我来扮新娘。到了武府,我自会脱身。”
“岂敢。姑娘陌路相助,已是让莲儿无以为报了。又岂能劳烦姑娘代我涉险……”
“你既知是险,还一定要去?”
楚莲低头,轻微地一笑,带着苍白与惨淡。
“你不必担心,”她拿出一块明晃晃的剖符,“我这公主身份还是管用的。天子脚下,那令尹不敢对我怎样。你且放心走吧,要快!”
她勉强答应,对着公主深施一礼,同意对换衣妆。在她掀开红纱的那一刻,看到了与自己相像的容颜,只愣了一下,低下了头。她将菡萏金簪分开,交与公主一半,“请公主收下。他日,莲儿定要报答。”
公主接下,一心只为劝她安心离开,道:“出去直接走向那个穿粉衫的姑娘,她会带你走。快走吧,后会有期。”
楚莲掀帘走出,左右环顾没人注意,便径向远处的着桃红衫的女子走去,正是嫣儿。她忙向那女子解释说:“公主在里面……”
“哦,我知道”,嫣儿让她跨上紫骝驹,又把一个包袱递给她,“里面有细软用物。姑娘快走,我们自有计脱身。记得路线偏西!”嫣儿猛地向马狠打一下,马儿急奔西去,没容楚莲答话。
刚才嫣儿见公主不曾走出,就知计划有变,上前对着那官差就是一耳光,喝道:“好大胆的奴才,连令尹大人的路你也敢挡!还不快滚!”
剩几个轿夫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她道:“夫人特命我留在此地接应,不必多问。各位可以启程了。”
她上前拍醒老嫫,向众人解释道:“夫人恐官府滋事,特命我在此处等候。各位都没事吧?”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又走近轿子前,关切地轻问道:“小姐没有受惊吧?”
公主在轿里忍了半天才没笑出声来,忙小心地挤出两个字:“没事。”众人皆非长期追随小姐的熟人,也没有听出声音有什么不同,就混了过去。公主心道:“这小妮子此刻倒挺聪明的,却是平日显不出来!”
一路再无别的变故。
京兆尹武府张灯结彩,极尽奢华,武世任为次子武卫义迎娶令尹胞妹武世倩之女楚莲。长子卫礼携妻贺望兰进进出出,各处巡查准备情况,全家上下喜气洋洋。说这武家长媳,年方二十便是一把治家好手,又清婉可人,深得众人爱戴,人称“野鹤”。
是日夜,贺氏各处巡查,叮嘱烛火谨慎。日里劳累,便沉沉睡去。夜半,她被丈夫弄醒,听得屋门外喧闹声交错,窗外红光一片。卫礼慌忙冲出门去,见火势汹涌,逃命的、救火的乱作一团,火舌肆虐向四院蔓延,他忙叮嘱贺氏小心后,直奔父亲房中。正向北院走,忽然一群黑衣人自屋顶翻落而下,将其团团围住,纵他武功再好,也是插翅难飞。不久他倒在血泊中。
这贺氏在房中正欲外走,一黑衣人夺门而入,不期遇一女子,左手紧捂住她的嘴,他的手缺了拇指,他一双贼眼却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狞笑道:“人都死了,还出去干什么?至于你嘛,要么是死,要么,你就跟了我吧!”
听得此言,贺氏五内如焚,心念武家灭门之仇,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武家上下尽数化为灰烬,甚至管家刚满月的小孙子也不能幸免。此刻,他给了她一匹马,教她直向南去,永远不得回京城。她回望废墟中的武府,已不复它往日煊赫一时的繁盛,她不知道武家到底与何人结粱,会惨遭此灭门之祸。她默默把仇恨与屈辱深埋,开始南下之行。
京兆尹惨遭灭门的消息传开,令朝廷大为震惊。天子脚下,竟可发生这种手段残忍的谋杀肱股之臣的叵测行为,实在令龙颜盛怒,无奈却陷于难以追查的漩涡:所有被害人无一活口,武府全部化为灰烬,未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皇帝愤怒之余,也只得作罢,归咎为江湖仇杀。于是下令:“非奉诏者不得入京”,以保朝臣安全。
再说楚家的送亲队伍,赶至京城时,便立时被挡在城外。那轿夫急得上前质问:“此乃令尹大人聘下的花轿,为何不放行?”
“令尹大人早以亡故,何来花轿?大胆刁民,休得蛊惑人心,赶将出去!”
那群轿夫本欲向令尹讨赏,此时听得不妙,恐惹祸上身,就作鸟兽散了。
嫣儿乐得迎出公主道:“我们自由了!请公主更衣。”
公主却若有所思:“若是我们不救莲儿,大概她也能脱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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