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回 缘去缘来情何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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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是清晨出发的,行至黄昏时,车夫告之已近洛阳,莫秋离和凌虚子都有些急切起来。
莫秋离已是第二次来洛阳,但在见识了京师的繁华和帝王宫阙的瑰丽后,他反而越发的期待这次洛阳之行。而凌虚子则只是因为想到即将和丹伯阳的一战。
“功成”车马行的总号就在洛阳,并且就在广利市附近——莫秋离之前是见过的,而他选择这家车马行的原因,一是图个方便,好找客栈歇息,二来也是因凌虚子很喜欢“功成”这个名字,很显然他是想讨个彩头,希望此行马到功成。
莫秋离带着凌虚子来到高升客栈,倒不是他怕麻烦不去别家,只是高升客栈里的饭食很合他胃口,上回住了一次,印象实在深刻。
凌虚子本就看淡衣食住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莫秋离甚至觉得拉他去睡马棚,他都会不皱一下眉头,须知他可是个能在王府的阁楼顶上睡觉的主。
两人要了一个大间,这次被安排在后楼,那里的房间比前楼更为宽大,甚至有打通了两间相邻厢房的“长室”,摆一个大通铺,专给那些结伴来京的外地人,虽然房钱低廉,可往往一住就是十几人一间,商人的算盘打的从来是啪啪响的。
莫秋离和凌虚子两人房间隔壁,就是个摆着通铺的长室,即便关上房门,也能听到隔壁喧声不绝。也不知住了些什么人。
到了夜间休息时,凌虚子盘坐在榻上静修。莫秋离半卧在对面榻上,耳中却总是传来隔壁的交谈:
“京师就是京师,这粉头都与咱们那不同,那叫一个水灵,啧啧……”
“唉,你们都说说,你们昨晚都是啥光景?”
“啥光景?恁水灵的姑娘,脱的光光的,那就叫一个景!”
“对对对,是这话,哈哈哈……就说我昨晚那个翠莹儿吧,亏得我走南闯北,见识了那么些女人,昨晚一对上这位,娘的,三下两下就卸了货。”
“那是你自己没用呗。”
“放你娘的屁!你就在那吹吧,我昨天玩事了出来小解,正好路过你房门口,我一听,嘿,你小子都打起呼噜了……”
接着又是一通轰笑。莫秋离听得心烦意燥,又没凌虚子那个定力,禁不住在榻上翻来滚去。不过他却不知,凌虚子悄悄贴了清心明志的“净心符”在自己心口。
挨到戌时,实在是睡不着,莫秋离便摸下了床,也不去点烛火,悄悄出了房。
出了客栈,他径向罗元庆的将军府去了。心想自己既然已经决心要去西北,那提前来跟老罗打个招呼也是应该的——当然,如果能讨杯酒喝那是更好了。
可到了罗府,问了门口的侍卫他才知道,罗元庆已经奉召提前离京,赶赴西北,已经离开有好些天了。
听闻主人不在,莫秋离自然不会厚脸皮的还要讨酒吃,悻悻的转身便要走。忽然听到身后大门吱呀一响,接着便是侍卫们异口同声:
“公主千岁!”
莫秋离一惊,回过头来,摇曳不定的门前红灯下,一个娉婷孑立的少女,一张清秀却带着些许忧郁的脸庞,一双秋水望断的眸子,宛若一幅别样的晚景图画,看得莫秋离不禁怦然心动。
“公……公主……”半晌,莫秋离嗓子里才挤出这几个字。
襄平公主待人和善已是众人皆知的,但侍卫们仍然讶异于一个布衣见到公主时竟敢直视,甚至是……注视,而公主却丝毫也没有恼怒的迹象,心下不由啧啧称奇。
襄平噗嗤一下,掩口道:“莫大哥,我是公主,不是公公主,公主便是公主,难道还有什么公的母的?”
莫秋离讪讪,却不知何言以对。他心里的“丑女”,似乎总还是当初叱咤江上的那个女中豪侠,可他也清清楚楚的知道,眼前这个贵衣华服的襄平公主陈萍,就是自己初认识时的“丑女”罗萍。
不过,听她开起这样的玩笑,莫秋离便知道,她并没有因为和自己的皇帝父亲相认,恢复了襄平公主的尊贵身份而舍弃了自己从前的一切。身份不得不转换,然而人心却没变,她似乎也没有要掩饰自己的意思。
见莫秋离垂首望着地面,襄平以为他是对自己的公主身份有了隔阂,心里不禁一阵失落。可随即展颜一笑,对莫秋离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看你风尘仆仆,一定是刚回洛阳来吧。”
莫秋离略略一怔,看了看身上,却没见什么明显的灰尘,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公主眼光真准,我两个时辰前才进了城门。”
公主领着莫秋离进了府门,又吩咐左右:“今晚我不回宫了,就在义父府里歇息了。”几个宫娥太监立刻应声“是”,其中几个便出府门回宫去报讯了。
莫秋离奇道:“公主是千金之躯,在宫外过夜,这……”
襄平浅笑道:“不妨事的,父皇知道我初回宫来,很多地方不习惯,又跟义父投缘,他便特准我随时可以出宫来义父的府上,我那些姐姐妹妹们要遵循的宫中规矩我也一概免了。”
莫秋离闻言,也很为襄平的境遇高兴。尽管他并不清楚皇帝这样做,其实是在赎罪和补偿,但至少看到自己曾经拼死要救出来的人,不论是罗元庆还是襄平,都有个不错的结果,他心里也倍感欣慰。不过,这欣慰之外,隐隐的有一丝别样的感觉,只是他对此却始终有些捉摸不定。
有时候他也曾想起“天算先生”对他说过的话,想到襄平可能就是自己那八世宿缘之一,但想到襄平的身份,他却又自嘲的想:皇帝的女儿,也能和自己有什么前世宿缘?除非老天爷犯糊涂了。
跟着襄平走到了罗府内院,莫秋离心里那些念头也此起彼伏的走了一遍。
“莫大哥,请进来说话。”
襄平温温婉婉的一句话,却将莫秋离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
“哦?呵呵呵,好好……”
莫秋离当先走近襄平身后那间厢房。
房间不大,却很整洁。但看来看去,莫秋离始终觉得,这应该是府里一个下人的居室,可当他睹见床前旧木衣柜上搁置的一件粗布衫时,他便立时明白,这里是襄平在将军府中的居室。
想到自己竟然走进了一位公主的卧房,莫秋离顿时不自在起来,脸上有些臊臊的。尽管他和陈萱婷这位王府郡主早已不是钻钻卧房那么简单了,可不知怎的,面对这位公主时却总是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从得知了她的身份那一刻起。
襄平何尝不知莫秋离知悉她身份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以及单独面对自己时的那份尴尬和不自在,她甚至有些懊悔,当初在那条小巷里分别时,不该说那出番心里话来。虽然莫秋离表面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那种惊恐和谨慎,又怎么逃得过襄平的眼睛。
襄平招呼莫秋离坐下,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莫秋离赶紧起身来接,不想慌乱中却把襄平的一双手给握了住。襄平也有些吃惊,但却没有挣脱出来的意思。反倒是莫秋离主动撒了手,告罪道:
“小人无意冒犯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莫大哥!”襄平脸上浮起一丝怒意,“我既然还用着这个称呼,难道你就不能不把我当成公主来对待吗?”
“不当成公主……可你还是公主啊。”莫秋离低着头道。
“你可知道这间房,为什么这么简陋吗?”
听襄平话锋一转,莫秋离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答道:“公主生性节俭,这是美德啊,这也是皇上的福气,是……”
“够了!”襄平喝断了他的话,“我知道,那日你离京时我不该说那些话给你听的,可是,我一个女子尚且能不顾世人嘴脸,大胆承认自己的想法,你一个堂堂男儿,却为什么总是遮遮掩掩?如果你说一句,你心里没有我一丝半点的影子,那我从此也可以只当你是个普通朋友。可是……可是你什么也没说过!”

莫秋离无言以对。那日在小巷中,襄平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忘记,但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襄平的那个问题——
“如果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没戴那个人皮面具,你……会像喜欢辛姐姐那样喜欢我吗?”
不论是对辛雨菡的那份眷恋,还是对陈萱婷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保护和责任,他都从来没一丝忸怩,独独只对这位襄平公主,他是真的说不清,道不明。
襄平狠狠的将手中的茶杯摔了出去,坠地即碎,碎声刺心。
门外立刻便响起脚步声,有侍女喊:“公主殿下!”
襄平回头吼了一句:“滚!都给我滚!”
外面的人顿时散去。一向和蔼的公主突然发怒,一定是有大事,做奴才的自然明白少听少问,明哲保身的道理。整晚都不会再有人来打搅。
莫秋离走到门口,弯下腰去,默默的拾起几片碎瓷片,放在手心,向襄平道:“公主,你看,就如这茶杯,如果它是粗制滥造的劣品瓷,却又怎么能用它去盛一杯贡茶?”
襄平默然。
莫秋离欣然一笑,轻轻将碎片放下,又随口道:“这些东西,可得赶紧叫人来清扫了,万一硌着你可就不好了。”
襄平问:“你心里也是关心我的,对吗?”
莫秋离心头一震,却无以作答。
襄平继续问:“你干嘛不转过来,望着我?”
莫秋离实在不知该怎么和这个做了十多年水寇的公主千岁来说明白自己的心意了——如果一定要说自己对她没有一丝半点挂念,那也是假;但如果一句话说的不当,被她误以为自己对她暗怀情愫,那就更是麻烦了。
不过他还是故作平静的转过脸来,望着襄平的脸,微微一笑:“公主既然有命,纵然逾礼,小人也当遵从。”
襄平踏前一步,又问他:“你说,我像不像个公主?你要说实话!”
“不像!”莫秋离脱口而出。
“那你说,我像什么人?”
“你就是你,你不像谁,也不用去像谁。”
“那好。”襄平幽幽叹了一口气,“那我跟你说说我母后的事情吧……当然,这些是父皇告诉我的。”
莫秋离从小没少在下山的时候去听人说书,也知道禁宫深深,身处其中的,不论是皇帝的女人,还是皇帝家里别的女眷,都可以用一个寂寞来形容,而刚刚从水寇回复了公主身份的襄平,也必然对这个新的身份,和自家那座无与伦比,但却禁锢森然的巨大宅院感到无所适从,除了皇帝,恐怕没人能听她倾诉一句心里话了。
不成姻缘,却也可以成为知己——莫秋离很乐观的想。
襄平招呼莫秋离坐下,又给他重新斟了一杯茶,自己却站在桌旁,缓缓的说起她母亲的故事来……
原来,襄平的生父,当今的皇帝陈宆还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就认识了比他大两岁的张秀宛,也就是日后的张皇后,襄平的生母。张秀宛是士族千金,但却是个敢作敢当,凡事都喜欢争强好胜,不输于男儿的烈性子,甚至先后吓跑了数桩门当户对的大好姻缘。
张秀宛的父亲,时任礼部尚书,女儿的婚事却三番五次的不成,在当时成了京师的一大笑谈。奈何张父怎么发脾气,张大小姐却都依然故我,领着她手下一群丫鬟小厮横行洛阳街头,专打欺男霸女的市井恶徒,和为非作歹的官家恶少,人送绰号“混世女魔”。以至于有人以此参劾张父,认为他教女无方,不应继续担当礼部之职。
后来偶然的一个机会,皇子陈宆和几名太监乔装出宫,因为扮作商贾子弟,竟被一伙京官子弟欺侮。忍不住气的陈宆当即和对方厮打起来,却因寡众悬殊,被打翻在地。恰巧“混世女魔”张秀宛路过,打跑了那群纨绔子弟,救下了陈宆。陈宆心底从此便有了这位“女侠”的身影。
后来陈宆入主东宫。选太子妃时,与张尚书素有旧怨的几个朝臣竟然举荐了张家这位举止不羁的千金,本想让张家出一个大大的洋相,甚至想到张秀宛的脾性可能惹恼皇帝和太子,即便皇帝当下出于惜才,不处置张尚书,日后陈宆登基为帝,张家也决没好果子吃。
不料这深谋远虑的一计,却都因陈宆与张秀宛的提前相识而落空,甚至成就了二人一段姻缘。在从皇帝口中得知张秀宛也是太子妃人选之一后,陈宆先后说服了母亲和奶奶,结果在太后和宠妃的双重压力下,皇帝只好选定张秀宛为太子妃。
讲完了父母的一段啼笑因缘,襄平也觉有些口渴,端起桌上一杯茶,倒水便喝。莫秋离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喝完那杯茶。
桌上本就只有两个茶杯,被襄平摔碎一个,而刚才也是她自己亲手给莫秋离重斟的一杯茶。
莫秋离本想出声阻止,可刚要开口时,茶杯已到襄平嘴边,见她并无异样,莫秋离想想也就罢了。浑然不知,有时候也挺好。
襄平坐了下来,叹声道:“莫大哥,你知道吗,父皇和母后当年第一次见面,后来一同去了茶肆,就是母后亲手替父皇斟的茶。”
“哦……”莫秋离随意的应了一声,不敢多说。
“再后来,他们说起那伙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母后很恼火,将自己的茶杯摔碎了,又狠狠骂了一通才解气。”
“哦……”莫秋离嘴上敷衍应着,心里道:“敢情你们母女上辈子都跟茶杯有仇哇……”
“骂完了,母后觉得口渴,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喝下。”襄平又道。
“哦……”莫秋离都有些厌倦这么一直“哦”了,可除了这样,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可你知道吗,他们那桌上本来也是只有两个杯子的……”
“哦……啊?”莫秋离险些从椅子上跌下去。他开始怀疑,摔杯子、斟茶,再到用自己用过的杯子,都是襄平故意为之的。
他猜对了一半,襄平不仅是故意,而且是在心里想了无数遍的。襄平自从听父亲说了他当年与母亲结识时的那些趣事,她就无法停止对这种邂逅的羡慕和期待,无一刻不盼着自己也能同母亲一样。不过她没想到,自己的愿望实现的这么快。
望着莫秋离那张茫然无措的脸,襄平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久违的痛快——这种痛快,曾经在她每次带着手下成功劫获大笔金银时有过,和父亲一起领着全寨人马挑翻了对头的水寨时有过,但自从远离了江水,这种得意的痛快实在是暌违太久了。
莫秋离缓缓站起身,躬身施礼道:“多谢公主赏茶,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告退了。”
“你不是说我不像个公主吗?那你干嘛在我面前又要这么假惺惺的?”襄平的气势开始有些咄咄逼人。
莫秋离瞧着她的神情举止,依稀又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舟中女豪杰。但心里很快又警醒了过来——眼前的人,是如假包换的公主千岁。
“公主,不管你像不像,你都是公主。”莫秋离垂首说话,目光却正落在那只刚刚被襄平放回桌上茶盘中的杯子,心又突突跳了几下。
襄平却似没听到他说的,叹息一声,说道:“父皇说,其实我长得更像他,但性子却像母后。”
莫秋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的立在当场。
“其实……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襄平脸上抑不住的兴奋。
莫秋离背脊开始淌汗。襄平刚才说的那些,如果自己在外边对任何人说起,已是死罪,现在看她这神情,不知又会是什么自己不该听,不该知道的皇家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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