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回 稚气仙子浪客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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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暑深夜,月明如素,银辉洒下,便在黄州城的街巷四处投下无数错落的黑影。
陡然间一道白影闪动,穿过几条僻静的弄堂,一跃上了城墙。一阵“簌簌”声响,又有两道黑影紧随而至,也来到城墙根下。
这两道黑影,正是那一男一女两个道士。莫秋离悄悄随在后面,尽找屋角檐下的暗处藏身,倒也不担心被发现——他早已发现,两个小道士的道行倒也还可,不过临敌经验就太浅了。
“妖物,你有胆就别跑!”女道怒喝。
莫秋离心道:“没胆固然跑,有胆只怕跑的更快了。”摇摇头,又追近了几步,缩在一棵柳树后。
却听男道冷冷的说:“有辛师妹在,料那妖物也是走不掉的。想师妹你不是一路从南追到北,又从北跑到南,大半个中原都叫你跑过了,不是也没跟丢吗。”
“你……”被唤作辛师妹的女道柳眉倒竖。
两人渐起争执,莫秋离躲在一旁,都听了个明明白白,慢慢也理出了头绪。
原来这女道姓辛,俗名辛雨菡,道号倒未听他们提起;男道俗名刘峪,辛雨菡倒是曾称他“宜暄”师兄,看来这就是他的道号了。
而刚刚逃遁的小妖,只是个修炼不足百年的山精,但因熟识中原各地山川地形,加之辛雨菡学艺也不精,许多捉妖的法术未臻纯熟,以致被那山精东躲西藏,一路追的好不辛苦。自衢州追至太行山下,在太行山给它逃掉,又一路南下,直追到这黄州城内。
辛雨菡本是奉师命下山采买檀香的,半路遇到那山精,才一直苦追不舍。她久不回山,师傅便又派了刘裕下山相助。
争吵了一气,两人又静了下来。过了片刻,刘裕忽然道:
“咱们也别吵了,追那妖孽要紧。我看……咱们别费事走城门了,这时辰,就算是师傅他老人家在这,估计守城军士也不会给我们开门的。辛师妹,咱们也跳墙过去!”刚说完,便跨出一步,矮身下去,右手结了个“巽”印,一跃而起。
“哎……”辛雨菡有些急了,以她的修为,这样高的城墙,倒不是一定上不去,只是能力毕竟有限,到时即便上去,也未免落个狼狈,叫那刘峪越发的小瞧了。
不料刘峪见她迟疑,却已猜到她的心思,在城头上冲下喊道:
“师妹,你追那妖物,一路上真元消耗不少吧,这城墙不易攀上,未免你再耗真元,我助你上来如何?”
辛雨菡望了望高不可及的城墙,稍一思忖,终于还是一咬牙,道:“那,师哥,多谢了。”
刘峪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跳了。
辛雨菡不曾学过刘峪那招飞身法术,但用自己现有的一些法门,倒也可以顺着笔直的城墙攀上,只是难以到达城头,到时只需刘峪施以援手,便可稳稳上去。她稍稍凝神聚气,轻喝一声,疾奔几步,踏上墙面,颜面朝天,横身飞步攀墙而上。但片刻后,她的上行之势渐衰,不过距离城头的刘峪也越来越近。
刘峪笑着,伸出一只手来。辛雨菡知道,只要他施展“巽”字决中的风引术,就能在半空将她的身子送上城头来,而看刘峪的手型,也的确是在结“巽”印。
她张开嘴,想先道一声谢,不料刘峪却陡然缩回正在结印的右手,往自己左胳膊上一拍,喊道:“哪来的蚊子,敢叮你家道爷!”
辛雨菡心里暗道不妙:“这混蛋原来是在消遣我,可恨……我竟然信了他的话……”
此时辛雨菡攀行之力已尽,身在半空,无所凭借,以她的能力,也远远不足以御气轻身,心念飞转间,人已经开始下坠。
原本以她一身修为,即便下坠之势无可扭转,却也能在墙缘施力,稍缓下落的速度和力道,可她一心恼恨刘峪的阴险,下山以来又是初次遭逢危难,一时之间竟然乱了方寸,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峪立在城头,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原本也只是想挫一挫这个师妹的锐气,不料慌乱中她竟然忘了应对之法,眼见这么直摔下去,怕是不死都难了。
修行之人,倘若有备时从高处坠落,即便是四周无处攀援,只要运起真元,也能令自己不受重伤,而修为越高者,所受损伤越小,至于修行有大成的,则可以御气飞身,如履平地。但像辛雨菡这么大剌剌的摔下来,不作任何防备,却和寻常人一样会受伤,甚至性命堪虞。
眼见辛雨菡快要落地,此时即便再运真元护体,也已经来不及,刘峪也开始惶急起来。他万没料到,一场戏弄却要弄出人命。他比辛雨菡道行固是高出不少,但入教以来,也极少下山,对人情世故的所知,也仅仅限于在教中同众师兄弟暗地较劲,在师长们面前争宠罢了,突遇眼前这样的变故,他也是吓得束手无策。
不过他为人始终奸险,心道:“这不中用的小丫头,自己捉妖乏术,反为妖精所害,又于我何干?”
心念一动,也不必去看辛雨菡落地的惨状,随即从城墙另一侧跃下,飘然下落。人还在空中,便听得墙内“啊”一声尖叫,但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刘峪也不免心头一震,以前所见的,死在自己手里的诸般妖邪,各种死状,一一涌入脑海,直骇得他背心冰凉,一待落地,便头也不回的去了。
然而此时此刻,辛雨菡却并未粉身碎骨。
刚才一声尖叫,确是她行将坠地时喊出的——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忽而清醒,先前心头一片混乱,竟而连呼喊都忘了。不过声音陡然中止,却不是因为落地的缘故,而是一只粗壮的、还略带一股咸味的手掌,将她的口鼻完全覆住。
无法呼吸的辛雨菡,身子开始起伏翻腾,但也是到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正被一个陌生男子抱在怀里,正是他用手覆住自己的口鼻。那么自己从高墙坠下,自然也是被这人相救才幸免于难的。
“嘘~”莫秋离轻声道,“别喊了,再喊,你那个师哥可要回来了。”
辛雨菡一想不错,刘峪竟敢谋害自己性命,那一次倘若不成,必定还会有下次,自己如果再出声,他说不准真会回头来,再行加害。
终年在深山中修行的人,心思之简单,可见一斑——假如刘峪真的有心加害,这等谋害人命的大事,他怎么会不看到结果就走,万一她侥幸没摔死,岂不成了日后的祸根?只是她入道修行十年来,算上几年前同一位师叔下山护送贵客,这次出门办事,也才是第二次走下山门。因此莫秋离这么一说,她也就信了。
她哪里会知道,莫秋离此时温香软玉在怀,生怕她出声惊动了附近的巡夜军丁,扰了自己的艳福。
辛雨菡轻轻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莫秋离渐渐松开覆住她口鼻的手,见她果然不吭声,不禁眉头稍展。只不过在涉世未深的辛雨菡看来,这当中也并没什么古怪。
“不知仙姑如何称呼啊?”莫秋离故意问。
辛雨菡脸上微红,心想,自己在山上不过是宜字辈中勉强排的上号的小辈,整座观里多数都是自己的长辈,何时曾有人称自己一声“仙姑”?下山以来,世俗中人也不过称一声“道姑”、“道长”,这“仙姑”的称呼,乍听起来,真是三分羞惭,七分得意。

月光虽明,但在城墙的遮挡下,两人相互都看不太清,脸色如何,更是无从辨别,不过莫秋离见她将脸侧向一旁,虽不明其理,却也乐得方便,目光自她的眉梢起,直至下颌,又自脖颈起,直到胸口,在胸口稍作驻留,继而向下,只因抱在他怀里,双脚垂下,看不见那双莲足,未免可惜。不过即便如此,也算是饱餐了一顿秀色。
待辛雨菡转过脸来,却见莫秋离正望向自己,目光相交,只觉昏暗之中,虽然面目模糊,但对方一双眼,着实是炯然有神。虽然自己那些师兄弟们长年修行,个个目光如炬,但都是不涉俗世的道家子,于是目光中往往带着几许稚气——这番结论,也是她下山以后,见过的男子渐渐多了,才琢磨出来的。而眼前这个抱住自己的男人,既有师兄弟们那股精奇,又有俗间男子的灵动,全不似自己以前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其实既有修为,又通世务的,她的一众师叔师伯当中倒不乏其人,只是在一个小姑娘家看来,年岁过了四、五十的,都是老头子,不算作“男子”,她心目中所谓“男子”,定要是和自己年纪相若,或最多大了自己几岁的青年。孩童是孩童,老人(年过四旬——她所认为的老人)是老人,和“男子”、“女子”是不相干的。因此,师叔师伯们的眼睛生的好看不好看,她完全不会留意。
莫秋离又挪了几步,两人便出了城墙的阴影,月光映在辛雨菡脸庞上,原本就颇具姿色的她,顿时平添几分妩媚。
不过她此刻心中所想,眼里所见的,只是面前这双独具一格的眼睛,一双属于一个陌生男子的眼睛,哪里还理会得旁的?以致于对方那句“仙姑如何称呼”连问了三遍,她仍是浑然不觉。
莫秋离欣赏够了,也觉得继续抱着她,显得自己太过轻薄孟浪,于是也颇有风度的将她放了下来。
脚一沾地,辛雨菡倒也站住了,莫秋离撤回抱在她后背的右手,她也有所察觉,方才想起自己被一个陌生男人给抱了这么久,不禁大窘。这时月映人面,神情忸怩,怕让人瞧见,于是赶忙背转了身去。
“仙姑莫怪,适才情急,小人不得已才触犯了仙姑的仙体,还望仙姑见谅。”
莫秋离嘴里说的正经,脸上却抑不住的笑。
辛雨菡听着身后的声音入耳,却是说不出的受用,且不说一口一个“仙姑”,就是那种恳切无比的语气,再由一个浑厚有力的男音发出,都已经让她神醉了。她背着身,微微点了点头,轻轻道:
“我……不怪你。”
声音之柔婉,连她自己都大为诧异。在山上与人交谈,她往往粗声粗气,也不知男女在言谈语气上该有什么分别,就连长一辈当中的几个女师叔,说话也是一般的无拘无束,声音高亢,还以为与人说话交谈,就该如此。下山以来,听到一些女子轻语呢喃,娇声嗲气,她一度还厌恶不已,却不曾料到,自己也会这般无二。一时心下惴惴。
“仙姑不怪责就好……哦对了,小人姓莫,名秋离,‘秋水’之秋,‘离骚’之离。还望仙姑赐知尊号……”莫秋离见她许久也不回头,只好随便找起话头,只盼她多说得几句,自然而然的就转过身来。
辛雨菡心道:“莫秋离……秋离便秋离吧,还故意解成《秋水》之‘秋’,《离骚》之‘离’,也不怕人笑话。看来这人略通诗文,不过才情有限。”
其实说莫秋离才情有限,都算夸奖了,他认得的字不少,但都是跟着元通学道,解读本教典籍时学来的,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知道的就寥寥无几了。不过偶尔翻书,也知道庄子的《秋水》、屈子的《离骚》都是名篇,虽然不曾真的读过,但发觉自己的名字,竟和前人名篇偶合,不禁引以为傲,自此向人介绍时,只要对方看起来像是读过几年书的,便非要说出这“秋离”的来历不可。至于他父母缘何给他取了这名,他却无从知晓了。
辛雨菡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对着莫秋离缓缓道:“我的道号……你就不必知道了,我平时用的俗家名,叫做辛雨菡,雨露的雨,菡萏的菡。”心想,以这人的学问,如果说出“潘宅雨新晴……熏香菡萏茎”的诗句,多半他也是不知,妄自对牛弹琴了,倒不如解的通俗点。
其实刘禹锡原诗有云:“……陶庐树可爱,潘宅雨新晴。傅粉琅玕节,熏香菡萏茎。”即便取名,也当取自一句,又岂有前摘一字,后取一字,恁般费事的?实在是辛雨菡自己所读诗书也有限,平生所知,也就只有这一首勉强可解为自己名字来历。
这二人学识都不甚高,偏巧都很自负,见到有和自己名字巧合的典故,俱是照搬照用,辛雨菡虽然学问终是高出一筹来,但这般生搬硬套的作为,两人倒是半斤八两了。
不料辛雨菡刚刚自报姓名,那莫秋离却拍手叫好:“好名字,好名字!先人有‘碧雨凌波菡花香’之句,想必仙名也是由此而来,确是好名啊,哈哈,哈哈哈……”
这下,辛雨菡倒是吃惊不小,万不曾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真的有这般出处,兴许父母当年替自己取名时,就是出自这句诗也说不定,只恨自己学识浅薄,竟从未读过这诗,以致连自己名字的出处都说不确切,可此事也不便开口询问——询问那便是露了底,说明自己学识有限了。于是她故意点点头道:
“想不到公子学识渊博如斯,我名字的出处,一猜便中。”
她话里已经给自己留足了面子,说莫秋离那是“猜”的,而不是真的学识过人。
可她又怎知,莫秋离此时真是哭笑不得——什么“碧雨凌波菡花香”,不过是他随口杜撰拼凑的,以显得自己有学问,如果对方出口相询,他不免还要自圆其说,说什么只单单记得这么一句,其他诗句、作者云云,一概忘了,没想到辛雨菡居然顺杆爬,这便是摆明了不懂装懂,实在是好笑。
莫秋离见她已然转回身,借着说话的机会,又仔仔细细的将她容貌打量了几遍——目的已然达到,于是有意打断话头,不想和这个“不学无术”的道姑在诗文上多作纠缠,便抬头看了看月色,道:
“时候不早了,你追的那个小妖怕也跑够了,咱们还是赶紧去逮它去吧!”
辛雨菡一怔,但随即恢复常态,心想:“真是该死,顾着和这个……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笨蛋说话,居然忘了正事,还是赶紧抓了山精,再回山上向师傅告刘峪的状要紧。”不过她将莫秋离上下打量了一番,却见他并未佩带武器,也没有什么装符纸器具的口袋,就算有点道行,刚才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自己,但没有符器利刃,又怎么捉妖?不禁为之蹙眉。
莫秋离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满不在乎的一笑,身子便直挺挺的拔地而起,纵上了刚才险些让辛雨菡见了阎王爷的那道墙头。
“美貌仙姑,你上来吧,有我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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