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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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苍台上,高阁之内,修长身影静静伫立窗前。风起时,乌发轻扬,隐隐泛着青色的脸上,双眼微微眯起,掩藏了眼底的情绪。身后堂中,一身乌衣、脸色灰败的柴秀坐于榻上,垂眼望着地面。无尘、无戒、无名、无伤垂首站在另一侧。堂内静寂得连呼吸声都几乎不可闻。
门外风声中,有落叶飘落的声音。柴秀的眼却已抬起。四名卫士握弓在手,稍稍变换了位置。
窗前的身影却如同石刻般,一丝不动。
阴测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嘻嘻,门主大人,这一回,却是真有些狼狈了……”一身艳丽紫衣的察尔斤应声踏入门来。
“总教头若是存心为敌,又岂会轻易暴露行踪。你们几个不必如此紧张。”柴秀淡然开口。
无尘四人依言退开了一步。
“柴护法,咱们又见面啦。”察尔斤笑得惬意,“此次护主有功,柴护法可是忠心赤胆啊。”
柴秀面色一黯,起身朝着窗边身影跪下:“柴秀辜负门主苦心,被那小人言语迷惑,一念之仁,反被那小人所伤,累及门主安危,万死不能辞咎。门主不允柴秀自裁谢罪,柴秀只能留下贱命一条,任听差遣。”
“门主大人明知你与忻威兄弟情重,仍是将忻威交与你处决,难保未存有放忻威一条生路之心,即是如此,便应想到如今局面。柴护法又何必诸事皆往肩上揽?不过那忻威也算还有些脑子,算准重伤于你,门主必然施救,这招一箭双雕,用得极好。”
柴秀一震:“原来那贼子终是被总教头救下了。”
“柴护法错了。在下不过凑巧是忻威临死前所见最后一人。忻护法他可是死在玄冥掌下。那不正是‘黑无常’柴护法的绝技么?”
“死了么……”柴秀闭一闭眼,神色复杂,又是哀痛,又是怅然。
察尔斤轻轻一笑,施然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水,往杯中放了颗小指尖大小的红丸:“冰蟾毒,名为冰蟾,实乃百毒精炼而成,无色无味,且能与体内真气相融。若是内力高深之人,中毒之初,不过如同中了寻常迷药,自然不以为异,时日一长,毒素游走全身,待得发觉,已是迟了。偏偏越是以内力相逼,这毒便深一分。封神医的丸药已施用在那小乞儿身上,再行配置倒是不难,只怕人等不得。——门主大人,且容在下以水代酒,敬门主一杯如何?”说着,他将那杯如同鲜血颜色的水轻轻推往木桌一侧。
柴秀神色微变,眼中精光摄人。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端过水杯,半分犹豫也无举杯仰首喝下。
察尔斤笑眯眯看着:“我当柴护法果真忠心可比青天,不料遇见死字当头,却连门主大人的生死都顾不得了?”
柴秀不为所动,神情凛然:“果真是解药,便用柴秀一身精血替门主解毒又有何妨?”
“啧啧,柴护法武功超群,心智过人,偏偏太过死脑筋。”察尔斤咂咂嘴,重又换了水杯,拿出另一颗红丸,如法炮制。他端起水杯,慢悠悠走向窗边,“可是最后一颗了,再行配制便得半年之后。柴护法,这药苦极,不好喝,可别再抢了。”说着话,人已站在韦谏身后,举杯状似把玩。“门主大人,那小乞儿的解药我可再拿不出,不能算我言而无信罢?”
窗边韦谏恍若未闻。
察尔斤叹口气:“门主,若再推辞,延误了时机,那人无人守护,即便上得山来,恐怕也难分毫不损。”
韦谏肩背一僵,缓缓回身,深瞳冷冷注视察尔斤。这时,窗外空中落下一只大鸟。韦谏头也不回,抬高右臂。那大鸟扑腾几下翅膀,稳稳落在他手臂上,歪头打量窗内。
“这鸟不错,不知肉香不香。”察尔斤舔舔唇,看着韦谏从鸟爪上取下一卷纸将鸟放走,“啊,可惜。”
韦谏将纸卷展开,只略看一眼,眉峰皱起,双掌交错,将纸张磨为碎末。他抬手接过察尔斤手中水杯,喝下杯中解药,随手将水杯丢在一边。
“调息一个周天即可。叶姑娘恐怕也就该到了。”察尔斤支了上身在窗栏上,手撑在腮边,微微抬头,闭目享受凉风拂面。
“为何又将她引来?”韦谏在榻上盘腿而坐,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若不是她来,门主一心求死,我那凤凰山之约岂不得等到下一世?”察尔斤打个呵欠,昏昏欲睡的模样,“门主安心,叶姑娘有宫中侍卫相送。那姓韩的仍需借助朝廷之力,不敢轻举妄动。”
韦谏合上双目,不再理会。
“啊,对了。”察尔斤忽又开口,却是对着无尘等人,“我还带了份礼,烦请哪位取来?”
无尘看了一眼韦谏,转身离去,不一时推门返转,身后跟着脚步沉重、神色凄楚的红蔻。甫一进门,红蔻便扑到跪在地上。无生门人皆漠然相对。
一刻之后,韦谏和柴秀先后睁开双眼。两人脸上青紫已然消退,只是柴秀面色仍是苍白。
韦谏轻吐一口气,站起身来,一刻不停径直往外走去。无生门人纷纷迈步跟随。经过红蔻身边时,柴秀稍作停顿,冷然道:“你与韩迁淮私通谋反,违犯门规,罪无可恕。在此等候门主发落罢。”
红蔻全身一震,死气沉沉,凄然道:“……红蔻知道。”
脚下石阶万眼向上,延伸到视线不能及的地方。叶其安看着面前石阶上斑驳的纹理。数月前,斯文儒雅的韩迁淮便是沿着这石阶将她送离无生门。今日重走旧路,故人依然,却已势如水火。
此刻,淡雅如菊的文雅书生,手执突兀至极的铮亮长剑,面色沉静,从高处垂眼望来。身后,一色赤衣的部众刀剑出鞘,静静等候着领袖的一声令下。
“叶姑娘安好。”沉稳有礼的态度,平和的语气,韩迁淮仿佛只是在和许久不见的老友叙旧。

叶其安抬头,望进对方清冷的眼底,对这个将冀山卷入滔天骇浪中的人却连一丝仇恨的**也无。
“孔杏,”韩迁淮又看向那手绕黑绸的瘦小女人,“我与陶将军有约在先。你们只需困住四堂人众,我自会将韦谏人头奉上。为何出尔反尔,插手冀山事务?”
叶其安愣了一愣,喃喃低语:“……是要他死吗……”
赵哲闻言侧头看来,似要回答,石阶上韩迁淮踏前一步,举起手中长剑,剑尖正对着叶其安。
“你即已上得山来,”韩迁淮唇边扯出一抹浅笑,“便安心将命留下罢。”长剑轻灵在空中划出灼目银弧,赤衣部众立刻集阵攻来。
孔杏冷叱一声,旋身迎上:“好大的口气!却也看你留得住留不住!”
“孔杏,我不欲与朝廷为敌,你等最好快快让开!”
“动了朝廷要的人,便是与朝廷为敌,你难道不知?”
“既如此,便留下与她做伴罢。”韩迁淮折身让过孔杏一击,剑势如虹,直直向叶其安逼来。孔杏回身欲救,去路被赤衣部众拦阻。对手武功远弱于她,但不顾性命拼死拦阻,一时令孔杏脱不得身。同行九人皆是身手不凡,却同样因赤衣部众不要命的纠斗束缚了手脚,虽不至于落败,可是也无暇他顾。
“姑娘退后。”赵哲将叶其安拦往一边,手握佩剑迎向韩迁淮。
叶其安脚下无力,踉跄跌坐在石阶旁斜坡上。无意识地抓紧地上青草,她愣愣望着赵哲与韩迁淮缠斗在一起。此刻韩迁淮与手中长剑,不再有突兀之感,剑随意动,翩若惊龙,竟是武艺超群。他一双眼中,精光四溢,明明杀伐冷冽,偏偏令人以为他不过是闲庭兴步,寄情竹兰。
这一刻,叶其安真实地体味到了何谓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含义。只是,这公子手中长剑,却是要用她血脉中的鲜红来喂养。
脑中隐隐浮出一个念头……那长剑暂时被阻隔在几米之外,但剑锋传达出持剑人的森然杀气,鲜明到令她仿佛被寒冰笼罩全身。难道,韩迁淮如此处心积虑、不惜将部众拖入死局——
“……你要杀的,原来不是韦谏……”叶其安喃喃道,心绪混乱到极点。委屈、愤懑、不甘,最终化作一声冷笑,溢出唇角,恣意融进刀光剑影,“为什么……”
韩迁淮的剑已到了。
突如其来泥土新鲜的气息中,冰冷的剑锋,穿透泥土中跃出的次郎身体,抵近叶其安双目之间。一滴血飞溅,落在叶其安眉心,在苍白的脸色下,刺目夺魂。
叶其安唇边笑意渐失,漠然地望着杀气内敛的韩迁淮。
韩迁淮眼中闪过复杂光芒,手上用力,拔出长剑,剑花一挑,再次逼抵在叶其安喉间。
叶其安被剑锋逼得微微后仰了头,嘲弄的笑意从唇角移到了眼中。
赵哲一声低吼,以身体为盾,格向韩迁淮手中长剑。孔杏也终于自后方赶来。韩迁淮回身自救,放弃了对叶其安的重重压迫。数招之后,赵哲、孔杏各踞左右护在叶其安身前,将韩迁淮阻隔。韩迁淮仗剑于胸,仿佛丝毫未将两人放在眼中,直直看向叶其安。
“叶姑娘问我为何要杀你么?”他神色平淡,仿佛仍是那个温润如风的先生,“不错,设计困住四堂人众,将门主引回冀山,与朝廷协议,种种,不过只为取你性命。”
叶其安涩然开口:“我不会武,没有权势,要杀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先生抬举了。”
“原也并非我本意。”韩迁淮目光微垂,神色添了几分惘然,“不过,棋子一旦落下,岂可有反悔之理。叶姑娘,便是此刻势同水火,迁淮心中也无半点对姑娘不敬之意。然,人生于世,难免许多无可奈何之事。若换了天地、换了身份,我只愿能与姑娘品茗对弈、舞文弄墨,岂不惬意?”
“我不明白……”叶其安闭闭眼,哑了声音。
“此间缘故,说来话长,”韩迁淮缓缓举起长剑,“再拖延下去,恐旁生枝节。姑娘放心,待尘埃落定,迁淮自会让姑娘明白上路!”剑锋流光四溢,伴着隐隐龙鸣,卷起决绝杀气袭来。
孔杏手上黑绸立刻迎着剑锋而去。
“姑娘安心。”赵哲仗剑立于叶其安身前,“属下自会拚死保护。”
叶其安张了张口,想说拒绝的话,最终仍是沉默了。身边倒卧的次郎,身上流出的鲜血,渐渐染湿草叶……这个世界,用切肤之痛,教会了她别再试图去质疑和左右旁人的选择,即便这选择会令她如同背负了万斤重的十字架。她怔怔望着前方,黑绸和剑芒合成的漫天花雨,渐渐添了一抹绝望。
随着时间消逝的,是曾经鲜活的一条条生命。望着这一切,叶其安的思绪却在飘移。六百年前、六百年后的种种过往杂乱在眼前闪现,有什么东西夹在其中,却看不清、道不明、抓不住、推不开,一丝一缕、一点一滴。
纠缠纷扰、不尽无休。
脸上有温热湿润的触感,那是谁的鲜血?赵哲的……韩迁淮的……
一种莫名的烦躁袭上心头,牵引得眉头紧紧聚拢,叶其安低头看着脚边不知何时飞落的一柄残剑,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有了意识般慢慢伸过去,将它握在手里,看着手中的残剑渐渐靠近,直到锐利的剑锋接触在了喉间温暖的皮肤上。
为何感觉不到剑锋的森冷……
“叶其安——!”一声嘶吼。
手一颤,剑锋在皮肤上划过,叶其安茫然抬头,视线聚焦在如同踏风而来的一抹身影,看清那精致出尘但憔悴的面容时,脸上终于有泪流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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