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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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多日不见了。”
平原城太守府的会客厅内,刘备正襟端坐,面对着面前一个仅余一只左手,身上胡乱包扎着几处绷带,神情疲倦而狼狈的武将。
“玄德公风采依旧,可喜可贺……”刘备面前的武将,正是昔日在虎牢关下被吕布一戟斩掉了右手的孔融部将武安国,不过他看起来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思和刘备客套,只是随意回应了一句,便满面焦急地开口道:“玄德公高义,天下皆知,如今北海遭到黄巾围困,危在旦夕。我家主公……遣我前来向玄德公求救啊!”
“黄巾?!”刘备似乎被面前武汉国的话吓了一跳,失声道:“黄巾早已在六年前就被剿灭,此时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黄巾?!”
“哪里有尽数剿灭……”武安国叹了口气,摇头道:“昔日,只不过是张角兄弟死后,分崩离析了而已。但各地尚有余孽小股成群,只不过,都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罢了。但我家主公治下附近……却始终有一股相当大的黄巾势力在活动。虽然我家主公一直想要剿灭他们,但却始终没有足够的威力,何况……我们这些部将也的确太过无能……”
言及于此,武安国也不禁面露羞愧之色,低下了头去。
“那……那六年来不是也这么过下来了么!孔北海如今又怎么骤然遭其围困!”刘备此刻的表情,看上去竟似比武安国还要急切几分,忙不迭地问道。
“那帮黄巾,拖家带口,长年潜伏在深山之中,主要是靠着自己耕作,偶尔也出山劫掠小股的商旅或是输送队。但最近……好像是一场山火将他们的驻地烧了个七七八八,耕地和存粮尽数成了一场空,于是跑来了北海说要借粮。我家主公说,岂有借粮与贼的道理,坚决不允,于是那帮贼众便将北海团团围住,日夜攻打,誓要破城夺粮不可……”
武安国一口气不带停地说了半天,这才大大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我家主公一向便不欲乱动刀兵,只想以仁治下,所以城中粮草虽多,却是并没有什么兵力。而同僚之中,也只有我尚算得上能上战场,何况现在……”
武安国自嘲地举起自己光秃秃的右腕望了望:“已经成了这样,又该如何上阵杀敌?实在不得已下,我家主公也只好遣我来玄德公之处,恳请玄德公念在昔日同讨董卓的面上,发兵救援。”
“孔北海……还知道世间有我刘备么?”刘备此刻的面上,三分激动,两份讶异,还带着五分感慨:“能蒙孔北海垂青,是我刘备的幸事,自然义不容辞,只是……”
听见刘备话锋一转,武安国不禁心中紧张起来,凑前了身子,急道:“玄德公……还有什么难处么!北海遭到贼众围城攻打十余日,此刻已经危在旦夕,玄德公无论如何,也千万要对我家主公伸以援手!“
刘备急忙摆了摆手道:“安国不要紧张,刘备既然开口应承,自然不会反悔。只是平原城内,只有区区不足一千骑兵,余者皆为步卒。虽说平原北海同在青州,相去并不远,但纵使星夜奔赴,总也要三四天的路程。而那区区一千骑兵,对北海之围只怕是杯水车薪。所以刘备只是担心……不知孔北海城中有多少兵士,而城外围困的黄巾又有多少,能否支撑到那时了。
“这……”武安国闻言也有些犯难:“城内的守军只有万余人,而围城的黄巾却有五万之数。虽然只是乌合之众,但兵力相差委实太过悬殊,况且我家主公手下,也没什么真正能上阵的武将……此前凭借着高壁深垒,还能勉强坚持,但安国突围出城时,黄巾已经开始伐木制造云梯冲车,若是一待他们造好,只怕就……”
“万余人么?”刘备在心中暗暗念叨了一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后正色道:“无论如何,黄巾人数再多也只是贼寇而已。刘备仰慕孔北海已久,只恨昔日在关东联军中位卑职低,无缘结交。现下孔北海有难,刘备必当倾力相助!马上便由安国领路,我命二弟云长领一千骑兵先行赶去,虽说兵力微薄,但也聊胜于无,我则亲领一万步卒随后赶上,日夜兼程,必定要赶在城破之前抵达北海城!”
“一……一万人?!”武安国闻言一愣,变色道:“玄德公倾全数兵力来援,那……那平原城却该怎么办?!万一这时遭人偷袭……”
“安国不必多言!”刘备豪迈地一挥手,阻止了武安国继续往下说:“孔北海有难,莫非刘备还要在乎这区区一个平原城么!纵使丢了这小小蜗居,只要能救得孔北海,刘备也绝无半点怨言!”
“玄……玄德公……”
武安国顿时双目之中热泪盈眶,离座便当头拜倒在了刘备身前:“玄德公高义之名,安国今日才算是真正领教到了!”
刘备慌忙也起身扶起武安国,语带责备道:“安国身为孔北海麾下,对我刘备如此跪拜,实在是逾矩了些。此乃区区小事,何劳安国如此?闲话不再多说,安国略略休息片刻,待我与云长吩咐一声,便马上整装出发!”
“多……多谢玄德公了!”武安国再不知该说些什么,被刘备搀扶起身,只是不住道谢。
…………
“大哥!我们自己待在这种破烂地方,手头就那么点人,你不想着怎么跟袁绍去抢地盘,怎么还有那闲工夫去救孔融!”
刘备刚一回到后间,一直侧着耳朵偷听的张飞便急吼吼地抢了上来,一把揪住刘备嚷道。
“你懂什么!别打岔,让我跟你二哥说!”
刘备此时面色欣喜中带着严峻,没心思耐心跟张飞解释,只是一把拨开张飞的手,来寻关羽。
“咋的?我又说错什么了么!”张飞看见大哥对自己态度冷淡,不由心里一阵委屈,扁着嘴闷闷不乐地跟在后面。
“大哥,军师所言……果真无误?”
看见刘备的身影,关羽匆匆自后面迎了上来道。
“嗯……孔融居然真的想到了我,派来的使者果然是来求援的……”刘备淡淡一笑,颌首道:“公台昨夜告知北海被围,孔融必定要遣使来平原求助时,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他竟是所料不差分毫!”
陈宫本就在关羽身旁,此刻也缓步走上前来,淡淡笑道:“孔融本身实力便弱小,此刻遭此劫难,虽想寻求援兵解困,却必定也会担心被周遭的其余势力吞并。北海周遭,只有陶谦与主公,而陶谦的势力大于孔融,他自然担心会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而主公只占着平原这小县,不仅地盘狭小,手中兵力也弱于孔融,但加上孔融自己的兵力,却又足以将黄巾拒之门外。如此一来,孔融求援的对象自然不作第二人想了。”
“公台果然大才!”刘备哈哈长笑一声:“我得公台,简直是如鱼得水啊!今日之事,便是我刘备龙腾而飞的第一步了!”
“搞什么啊?这种光费力气又没好处的事情,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搞得像是捡到钱一样开心?”张飞嘟着嘴哼哼道:“难道我们去救下了孔融,他还能把北海送给我们不成么?”
“送给我们?那又为什么不可能?”
刘备此刻心情大好,揽着张飞的肩膀长笑道:“孔融那么大方的人,只怕真的会将北海送给我们呢!”
“真的?”张飞不禁顿时面露喜色:“孔融人那么好,我怎么倒不知道?北海可是大城,比这小破平原可是强得多了,他居然也舍得送人?看来等到了北海,我还得好好跟他喝上两坛谢谢他啦!这么说的话,那还不马上出兵去救他!万一晚了,城被黄巾给打了下来,那我们可就亏死了!”
“那是自然……若是被黄巾给先打了下来,那便都是一场空了!”刘备长笑着松开张飞,走到关羽面前:“云长,带着我们那一千骑兵,先随武安国一起去平原吧。记住,无论孔融如何,也不能让北海落到黄巾的手里!”
“知道了,大哥。”关羽一点头,沉声应道。
“记住,是无论孔融如何哦……”刘备拍了拍关羽的肩膀,向他投以着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知道怎么做的,大哥放心吧。”
关羽再度点了点头,示意刘备放心,随后大踏步走出了后间。
“公台,我们的兵力……够么?”
刘备目送关羽离去,转头向陈宫问道。
“够!怎么会不够!不就是五万黄巾么?当年我们起兵剿匪的时候又不是没打过!我们和孔融加在一起两万人,对着那帮乌合之众,莫说五万人,便是十万,据城而守也不会输给他们啊!大哥你也太小心了点吧?”
陈宫还没开口回答,张飞已经在一旁抢着嚷嚷道,一边得意地哼哼着。
刘备没有理会张飞,只是直视着陈宫等待他的回答。
“一千骑兵虽少,但有云长将军统领,倒是绝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
陈宫凝眉思索一番道:“只是主公所要的,是声名。不知云长将军能否做到天衣无缝了……”
“云长做事,我信得过。他既然说让我放心,想来便是不成,也不会暴露出什么吧……”刘备淡淡一笑,答道。
“如此便好。到了那时,不仅北海和孔融的兵马,就连城外的黄巾,属下也……必将尽量为主公收纳而来!”陈宫得了刘备的断言,神采飞扬,双目中神光闪烁,斩钉截铁地答道。
“我说,大哥,军师,你们在讲什么东西?绕得我都一头雾水啊……”
张飞瞪大了眼睛,左看看刘备,右看看陈宫,抓了抓脑袋,疑惑道。
“呵,翼德,你不明白便不明白好了,有些事情,你本就不需要明白。”
刘备叹了口气,拍了拍张飞的肩膀,留下他一个人仍旧在傻傻地弄不清头绪,转身离开。
……………………
“云长将军,前面还有不远就到北海了!”
武安国单手操着马缰,转头向后大声喊道。他的身后,是手握青龙偃月刀,长髯飘拂的关羽,与刘备目前手下仅有的一千骑兵。
“嗯。”关羽面目平静,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直视向前方。北海的城楼,已经隐约可见,自前方不断地传来鼓噪喊杀之声。看起来,北海目前仍旧留在孔融的手中。
“如此便好……若是北海已然丢了,那大哥的一番计较,便都要落得一场空了……”关羽在心中暗暗庆幸着,握着青龙偃月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紧。
“一切便都拜托云长将军了!”谈话间,一行已经更加靠近了前方的北海,武安国也看见了北海目前仍旧掌握在孔融手中,但似乎已是摇摇欲坠。黄巾的军营中,已经竖起了数十架云梯,和两三辆冲车,虽然都是就地伐木制成,粗糙自不待言,但对于一支攻城的军队来说,有了它们,那将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全军止步,下马!”
云梯和冲车,此刻正缓缓向着城头前进。原本黄巾只是攀援攻城之时,城内的防御便已是苦不堪言,现在黄巾有了攻城兵器,只怕北海便要被轻易攻破,武安国正心急如焚地待要加速冲刺过去之时,却听见身后的关羽喝了一声,随后便是一阵勒缰马嘶声传来。
“云长将军,这是做什么!”
武安国大惊失色,也勒下马转头望向身后的关羽,急忙道:“黄巾的军势已经将要抵达城头,若是现在不趁机杀过去,那……那城可便要破了!”
“杀过去便有用么?”
关羽淡淡地回了一句,随后高举右手,向着身后已经听从号令下马的骑兵道:“所有人,折木燃火为炬,左手持兵,右手持炬,重新上马!”
“是!”
身后的一千骑兵轰然答应,在纷纷散向周围的树丛间,攀折树枝捆扎点燃。
“云长将军,这是……”武安国疑惑地望着关羽,不知他所下命令为何:“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还用不着燃火夜战吧……”
“不是夜战。”关羽摇摇头道:“我们这一千骑兵,难道便足以杀退黄巾的五万人么?若是只简单地冲破包围网闯进城中,也未见得便有什么作用。北海城大,文举公的一万人扼守城墙都有些兵力不足,加上我的一千骑兵,又能如何?当务之急,该是毁掉他们的攻城器才是。”
“啊!原来竟是如此!”武安国顿时醒悟过来:“关将军是要用……火攻?”
“嗯。云梯太多且分散,要尽数烧毁不可能。但那三辆冲车目前却是聚在一处,能把他们全烧了的话,只怕等到他们重新造好,我大哥的援兵随后便也到了。”关羽点了点头,看见身后的士兵已经做好了火炬,正纷纷上马中,口中呼咤一声,当先向着前方的北海驰去。
武安国也急忙一抖缰绳,紧随着关羽向前策马而行去。
……………………
“攻城兵器终于造好了……这下,北海终于该破了吧……”
管亥满心期待,急切地望着缓缓向着城头开去的冲车和云梯,竟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嘴唇已被咬出了血来。
北海是青州大城,城中存粮丰足,而偏巧孔融又是个暗弱无能之辈,不仅手下兵士不多,属下也多为文官,治理领地倒是不错,但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将领来。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胆敢带着五万兵便来攻城。
五万对一万,看着该是不少了,但……
管亥苦笑着望着身周的那些士兵们。头上一色捆扎的黄巾,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而身上的衣服和手中的兵器,尽数是五花八门,各色各样不一而足。
一个年纪不过十五岁的半大孩子,正大声咳嗽得抬不起腰来。手中的烂铁刀上已经长满了锈迹,对他那面黄肌瘦的身体来说,也显得有些太过沉重。
而这五万人中,大多数的士兵也都同那个孩子一样,面上带着饥饿折磨出的痕迹,用渴望的眼神望着面前高大的北海城墙,不时吞咽两下口水。
他们太饿了。
六年前的黄巾起义,在天公将军张角的带领下,只不过轰轰烈烈兴起了一年,便被朝廷残酷地镇压了下去。而分崩离析的黄巾军,也随之在这片土地上消散。
但,只是消散,却并未消失。
管亥手下的十余万人,便是昔日曾如火如荼的黄巾大军中的一支。
在起义失败之后,他便领着这一支队伍来到了青州的山林中,放弃了昔日推翻暴政的念头,只是依靠着自己的耕作为生。仅在偶尔收成不足的时候,才会下山略行劫掠。
幸好,北海的孔融并不是个雄才大略的家伙。自己对地方上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危害,也就没有遭到他的围剿。
但这一次,管亥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两个月前的一场山火,几乎烧光了他所有的存粮,与一大半山中开出可以耕种的土地。若是坐视不管,手下的几十万人,势必尽数饿死在山里。
终于,管亥做下了一个决定——
来北海,找孔融借粮。
当然,他也料到,孔融绝不会轻易便将城中的粮食“借”给他们这些贼寇,这时,便是他所领来的这五万士兵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不过,自区区十余万男女老幼中挑出的五万士兵,又能有多少战斗力?更何况,他们已经被两个月的饥饿折磨得精疲力竭。
虽然北海城中的孔融是个无能之辈,但……两天前,他却派出了一支小部队突围。尽管被自己的部下及早发现,加以拦截,但还是有一个断了一只右手的将领模样的家伙冲出了包围圈。想来,应该是孔融派出,向附近的势力求援的吧。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谁愿意派兵前来救援,但……无论怎样,总还是不得不防。在此前惨烈的攻城战中,管亥已经损失了五千人,这对于他来说,是极其沉重的打击。幸好现下,攻城器已经准备就绪。只要趁着援兵到来之前,尽快打破北海城,自己留在山上的那十余万男女老幼,就能安然活到下一季的收获。
“冲车,前进!云梯,前进!”
管亥看着自己的部下已经准备就绪,自人丛中大声呼喝下令道。看着攻城兵器缓缓向前推进的样子,管亥仿佛已经看到了北海城中堆积如山的粮食,正在潮水般向自己涌来。

“有粮了……终于要有粮了……”
管亥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但攻城兵器不过开进了数十丈,还未曾抵达城墙之时,自己部队的侧后方却骤然传来了一阵骚乱。
“怎么回事!”
昔日一直跟随在天公将军麾下作战的管亥敏感地察觉到了身后骚乱的诡异之处,皱起眉头厉声喝道,一边转头向后望去。
那是一队骑兵,正挥舞着骑枪自身后突破包围网,向北海城的方向杀来。自己麾下的部队,大多都只是拿着短兵器的轻步兵而已。纵使有一些长兵器,也不过只是木棍竹枪而已。自身后骤然遭到骑兵的突袭,仅仅只勉强抵抗了一会,便纷纷哭喊着抛开手中的兵器,向着两旁四散奔逃开来。
“援兵……竟然到了?!”
管亥心中一阵焦急,一口气便堵在了胸口之中。这种时候还能出兵救援的势力,既然知道自己的兵力,自然不会是前来送死的。这五万手足,难道……今日便要葬送在这里?
“杀!”
一马当先的,是一个手提龙头吞口,寒光闪烁长刀,面膛通红,长髯漂浮的高大武将。他的脸上始终冷冷的没有一丝表情,但手中的刀芒吞吐不休,每一次探出,都必定带起一蓬鲜血与飞起的头颅。
“好……好强……这是什么人!”
管亥所用兵器,也是长刀,一眼便可以看出,面前那武将的身手远远高出了自己不止一筹。那大刀看起来明明沉重万分,但在他的手上,却仿佛轻如无物般舞动如轮。但只有在砍入人体之时,才会清楚地体现出其上沉重的份量。
“跟上我,拦住他!”
然而,只是片刻的功夫,跟随在他身后骑兵便已经显出了全貌,人数竟然只是区区千人上下而已。虽然在那长须武将的带领下,直冲向北海城的势头汹涌澎湃,但人数却着实有些太少了。
若是这样的话,那或许倒是还能拦得住……
管亥念及于此,急忙提起手中大刀,拍马向着那支骑兵冲去。身后熙熙攘攘的士兵也纷纷举起兵器,高喊着跟在头领身后冲去。
他们也知道,若是打不下北海,那便一样只有死路一条。
“不知是哪一股势力,竟然只带着一千人便来驰援?”
管亥一边向前冲去,一边在心中暗自奇怪道。就在方才,他已经仔细确认过了,那支骑兵并不是先头部队,身后并未跟着支援的步兵队列。
“既然如此,那么吃掉这支骑兵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或者……是将他们放进城中也无妨。”
管亥在心中如此盘算着。虽然他也曾想过,会不会是谁家为了赶在城破之前前来救援,让骑兵先行出发,步兵再慢慢跟上,但若真是那般的话,自己尽可以现下便吃掉这支骑兵。而当步兵赶到之时,自己也早已打下了北海城,搬着粮草撤退了。便是大队步兵赶来,也只能徒呼奈何。
而若是不管他们,将他们放进城中,也同样无妨。他们便是进了城,最终也不过是下了马上城头防守而已,起到的,也就相当于一千步兵的作用而已,根本无法影响到大局。无论如何,这区区一千骑兵也不会对北海城的结局造成任何改变。
“或者,就这么放他们入城?”
管亥还在心中犹豫着。这一千骑兵有那个猛将带领,纵使是要吃掉他们,自己恐怕也要损伤不少,而那些,都是日后将要成为劳作主力的青壮年。若是在这里损失太多,那么山上的老弱妇孺们,只怕就要过得更为艰辛了。
想到这里,刚要挥手止住身后士兵们的冲锋,但管亥却骤然瞳孔一缩,浑身都在马背上绷紧了起来。
下午的阳光正好,掩盖住了火焰所发出的光芒。直到这时,靠近了那支骑兵许多之后的管亥,才发现那支骑兵每个人的手中,都还握着一支燃烧着的火把。
而那支骑兵真正的目的,却不是城门,而是——
冲车!
“冲上去!赶快跑!他们要烧冲车!”
管亥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再度策马,抛下了身后的步兵,加快了速度直冲向眼前那个长髯红面的猛将。
听见管亥的喊声,那武将偏过了头,向着管亥望了一眼,回头向着身后的骑兵吩咐了几句,随即拍马单人迎了上来。
“停下!不许烧我们的冲车!”
管亥一边势如疯虎般地狂吼着,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大刀迎向那长髯武将,双臂灌注了全身的力量蓄势待发,决意要将他一刀斩于马下。
可是,心神大乱,急躁欲狂的管亥,已经忘记了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别。
眼见对方的马已经到了面前,管亥大喝一声,一刀劈下,长刀破风声呼呼作响,但对方却只是身体微微一侧,只差着毫厘,与管亥的刀锋擦身而过。
随后,那长髯武将只是长刀自上而下轻轻一挑,雪亮森冷的刀锋便已划向管亥的脖颈。
“难道……只是一招,便要死在他手上么?”
到了此时,管亥才想起方才所见,面前的对手是如何闯阵的。思绪滑过时,刀锋已近在眼前。
北海……粮食……山中的十余万人……
管亥眼睁睁地望着刀锋划向自己的颈项,脑海中所泛起的却不是自己的性命即将结束,而是留在山中,等待着自己带回粮食的那些饥饿中的老弱妇孺们……
“罢了……死了便死了吧……”
随后,管亥的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广阔的地面向着自己飞速袭来。他知道,那是头颅高高飞起时,所残留的最后一口气看到的景象。
然后,便是自己重重跌落尘埃的闷响传来,浑身上下的骨头几乎像是摔断了一般,无处不是疼痛欲裂。
“……等等?”
管亥脑中仍被方才的冲击震得浑浑噩噩,但却已察觉到了怪异之处。
自己的脑袋,不是已经被斩了下来么,为什么……此刻竟还会感觉到身体的疼痛?
试着挪动一下四肢,竟然还有反应。不过那反应,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刺骨疼痛。
然后,一个巨大的马头才从空中重重落下,砸在他的面前,自颈项中汩汩不停流出鲜血。
勉力挣扎着抬起头,管亥看见那武将已然收回了长刀,转身向着冲车的方向奔驰而去。
这时管亥才明白过来,方才的那一刀,斩下的却不是自己的头颅,而是胯下战马的脑袋。而自己重重一刀挥空时收不回的力道,在战马骤然倒地时,将自己重重地甩上了半空中,摔落地面。
虽然自己并未丧命,但管亥此刻却也再无力站起身来,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一千骑兵冲向几乎已经快要触及城头的冲车。
无能为力的管亥,望着冲车下的士兵在那长髯武将带领的一千骑兵下,四散奔逃,或是惨死当场。然后,一束束的火把被抛向刚刚完工的冲车之上。
火焰渐渐燃起,焚烧吞噬着那三辆花费了己方三天心血才赶制出来的冲车。哔哔剥剥的响声,几乎连相隔甚远的管亥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眼前在烈火中渐渐焦黑崩塌的冲车看在管亥眼中,同时也是北海城中的粮食,在烈火中化作焦炭的景象……
“冲车……冲车……粮食……粮食……”
浑身如同散了架般的管亥,无论如何挣扎,却也始终爬不起身来,只能在嘴里失神地不停反复念叨着。
而当那一千骑兵施施然自打开的北海城门中入城时,管亥的双眼中终于留下了难以抑制的泪水,顺着面庞缓缓滚落于土地之上。
………………
“云长将军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神勇无敌……”
入城之后,关羽还未来得及下马,武安国便自身后赶了上来,笑道:“方才仅仅领着一千骑兵闯阵,便一招击败对方首领,领军烧毁了那三辆冲车,实在是大振我军士气!”
“嗯……”关羽冲着武安国点点头:“领着我去见孔北海吧。”
“是,将军跟我来。”武安国赶到关羽身前,当先引路向前,又转过头来,面带疑惑地问道:“但……方才我看将军明明有机会斩杀那贼寇首领,但最后却只是一刀斩去马头,没有取他性命,这……又是为何呢?”
“手滑了。”
关羽没有望武安国,只将目光投向远处,淡淡答道。
“……”
武安国一时语塞,没有再多问,引着关羽一直前往太守府。而关羽领来的一千骑兵,则另有人引去城中驻地驻扎。
“这位……便是关云长了吧!”
孔融是个眉目慈善的老头子,下颌胡须已经尽数雪白,满面沟壑,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看见武安国带着关羽前来,急忙呵呵笑着迎了上来。
“文举公。”关羽微微颌首,示意行礼,随即便面无表情地长身而立在孔融面前。
孔融似乎并不介意关羽所表现出的冷淡,仍是拉着他的手哈哈大笑:“原本老身还在担心,城中兵力不足,手下又无可用之将,面对人多势众的黄巾贼寇,只怕要被他们打进城中,使得万民涂炭。现下刘玄德既然深明大义,前来援助,北海必然无忧了啊!”
“我大哥仰慕文举公日久,能有机会加以援手,本是他的幸事。”关羽面色平静,沉声答道。
“哪里的话,玄德他也太客气了!”孔融哈哈笑着,引关羽入室就坐,命下人奉上茶来,随后笑道:“玄德有云长翼德这般猛将,只恨蜗居在平原小城之中,这才难以一展宏图,世人所少知。但在虎牢关前之时,老身曾亲见关张二将军大战吕布的盛况,当时便自明白,玄德有朝一日,必定会如龙而腾的!”
说到此处,孔融又话锋一转,面带忧色道:“云长将军先引骑兵前来,确实是解了老身一时之急。但……毕竟人数上还是略显单薄,只怕难抵贼寇兵锋。玄德公亲率的大队步兵,不知要何时才能抵达呢?”
“三日。”关羽斩钉截铁地道:“大哥言明,三日之内,必定抵达北海城下。”
“三日啊……”孔融长叹一声道:“玄德公之义,老夫自然了然于胸,他为了援救北海,必定是星夜不停,尽速赶来。但……只是不知这三日之内,北海城能否保得安然无恙了。”
“文举公放心。我临行前曾对大哥许诺过,无论发生何事,便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为他守住北海城。”关羽眯缝起了眼睛,铿然道。
“云长……如此老身便拜谢了!”孔融闻言,顿时感动得满面动容,肃立而起,向着关羽一躬到地:“玄德公以人之事为己之事,明明北海与他毫无关系,却为此倾尽全力,老身……替北海全城的百姓,多谢云长与玄德公了!”
“文举公不必客气。”关羽淡淡向着孔融作势一扶:“大哥为了北海城,自然是不惜竭尽全力的。适才城外的三辆冲车,已经被我领军焚毁。再造新车,差不多也要三日左右。只要在这期间顶住他们的攻城,那便足够了。文举公不必担心,一切交托于我身上便是。”
“好,好,那一切可就都托付给云长了。”孔融慢慢退回座上,开口向着关羽解释起北海当下的状况来。
“老身向来便信奉以德教民,兵者凶器,妄动者不吉,所以手下并没有太多兵马。北海城中,原本有兵一万两千多人,黄巾攻城前数日,搏杀甚烈。他们伤亡极大,而我的守城将士们也折损不少,所幸后几日,贼寇在等待他们的冲车完成,并没有发动什么太大的攻势,所以现在城内还能保留着近万士卒了。”
“那帮黄巾,什么来头?”关羽点了点头,问道。
孔融叹了口气道:“当年的黄巾之乱,不过只持续了一年而已,便被朝廷镇压了下去。但也正因为如此,根本没有将他们连根拔起。张角张梁张宝三人死后,余众大多分崩离析,散落在各地。有一些归入了各地治下,重新当回了顺民,但还有一部分却始终不服朝廷的管制,只是潜藏起来,聚众而生罢了。”
“现在,已经没有朝廷了。”
关羽淡淡一笑,提醒孔融道。
“是啊……自从吕布弑杀天子之后,朝廷已经不存在了。我孔融为大汉效忠了一辈子,到老却失去了效忠的对象……”孔融摇摇头,苦笑了一声:“不过,即便朝廷不存在了,我却还试图让治下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地活着。若不是我手下的军队仅仅只有万余人,这青州大半的土地上,又怎会只有那么一点的税率?”
“纵使百姓纳的税少了,但若是得不到保护,那结果或许更坏吧。”关羽摇了摇头,否定道:“文举公此举,只怕未必能收得到好的效果。城外的那些黄巾,对百姓的劫掠只怕要猛于苛税了。”
“非也。”孔融连忙摆手道:“那群黄巾贼,往日里倒是并不怎么骚扰百姓。黄巾之乱平息后,虽然各地余党仍在,但至多也不过数千人啸聚山林而已。而北海城外的这些人,却是拖家带口,男女老幼都有,其数怕是有十余万人之多。”
“那么多?”关羽皱眉奇道。这样的数量,只怕堪与北海城内的人口相比了。
“是啊……那些人,本也都是这青州的穷苦人家,响应张角起事的号令,但在黄巾失败后却没有一哄而散,也不愿向朝廷投降,而是一起躲入了深山之中。他们人口众多,差不多是在山中自成一国地生活了。青州北部群山起伏,他们在里面开拓山田,耕种粮食,也能勉强自给自足。只是偶尔收成不好,才会下山劫掠,倒也不至于做得太过分。”
“那……又是为何今次要攻打北海?”关羽继续追问道。
“就在前些日子,那群黄巾自山上下来,围住了我北海。当先的贼寇名为管亥,站到城下喊话,说要与老身商议借粮之事。老身登上城头与他对答,原来是山火焚林,烧毁了他们的田地和存粮,山上十余万人无以为继,要依赖我北海城内的粮食为生。若是不答应,那他们便要打下北海城,屠尽城内男女老幼。”
“这仗,原来本没必要打的啊。”关羽闻言,嘴角略略一弯,笑了笑,淡淡道。
“胡说!什么叫没有必要!”
孔融闻言骤然大怒,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道:“老身身为北海太守,自当为治下百姓谋福利!他们身为黄巾余党,不服管制,本就是叛逆之举!老身虽私下的确同情于他们,但身负守土之责,岂有粮食与贼!他们若是能举家迁出山中,安心做我北海的子民,那老身自然会善加安顿,绝不会让他们衣食无着,但那贼首坚决不允,只想得了粮食,继续回山做他的山中大王,老身若是借粮与他,那还有什么脸面来面对北海的众多百姓!”
孔融横眉怒目,指手画脚,声音几乎响彻了整个厅中,直到骂完后喘息了几下,重新坐回,才省起自己方才失态,急忙向关羽开口致歉。
“文举公……此言有理。”
关羽摆摆手,示意孔融不必道歉,淡淡道:“虽然汉室已亡,但孔北海仍心怀治下百姓,的确是值得敬佩。贼寇既然不愿归顺,那不予粮草,的确是理所当然。不知……北海城中的粮草,现有多少?我兄长不日便到,可够供我们两军两万人食用?”
“呃……管够,管够!”孔融此刻也正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自责,连忙满面笑容地应道:“北海城中存粮,足以让全城三十多万人食用一年。莫说玄德带来一万兵士,便是十万,也绝对无妨。”
“嗯……那便好。文举公宽坐,在下想上城楼再去看看贼军的动向。”听完孔融的话,项逸点了点头,脸上滑过一丝满意的笑容,随即起身躬道。
“唔……好,云长自便。若是有什么不便,老身也可以陪云长同去。”
“不必了,文举公自己休息一会吧。贼军围城数日,想来文举公也许久未曾安枕了。”关羽摇了摇头相劝道,随即轻施一礼,向着门外走去。
“安枕……刘玄德的大队兵马到来之前,我又怎能安枕呢?”
望着关羽离去的背影,念及他带来的区区一千骑兵,和城外包围着北海的五万黄巾贼,孔融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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