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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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沃德峡谷已过,破帆船渐渐驶入平稳的江面。在谷中颠簸了一天,已疲惫不堪的旅人们早早的躲进船舱,造梦去了。
时候已是深冬,天气又是阴晦,凛冽的寒风越过北面的黑门山,吹进船舱里来,发出呜呜之声。隔着窗户望去,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秋音哀叹一声,这就是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故乡么?短短五年间,又衰败了不少啊。
冬日也怕冷一般早早西沉去了,越发显得淡薄。秋音离开了船舱,迎着寒风倚在甲板的栏杆上。水面被缓缓前行的大船划开,向着两岸荡漾起层层微波。映上昏暗的天空,深沉的江面闪着粼粼波光。秋音呆呆地注视着微波荡漾的水面,心中竟全无思绪,一片空白。对故乡深深的思念充满了心头,却不知思念的为何。如同被大坝堵住的滔滔江水,因为没有发泄的去处而平静止水。一阵冷风吹过,如好色的目光般窜近了秋音的领口。也如被好色目光注视般,秋音一阵哆嗦。北边早已万里雪飘,北风也偶尔夹带着雪片越过大山,飘过江来。现在又钻进了秋音的领口。几丝冰凉从后劲传来,秋音顺手去抹,却摸到了一条细绳。在寒风中颤抖的身体里,从胸口传来一丝暖意。
秋音顺着绳子,将挂在胸口的坠饰轻轻的提了出来。那是一块赤红色的石头,大概是穿戴的时间久远,早已磨得光滑晶莹,稍不注意,似乎有东西要滴出来一般。但石头是心形的,又是赤红色,滴出来的怕是鲜血吧?
“姐姐,你要快点回来哦。”思绪就这样如决堤的江水,汹涌澎湃,泄将出来了。
“吹牛老爹说这个很值钱,可以做十几天的船。你拿去吧,回不来的时候用它买船票。”
“不要说是我给你的哦,这是你从野茂嘴里抢过来的哦。”
“我会跟秋子婶婶说的,你不是和男人跑了,你和你妈妈不一样。”
“你这么说,不被她打个半死才怪!”秋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笑声如铃声一般悦耳动听,完全不像穿着如此衣饰的人所发出来的。随即又沉默了,五年前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她还在生气么?
“妈妈啊。”
“妈妈,对面好吵啊。深更半夜的他们干嘛?不是青衣阿姨又生病了吧?”
“我去看看,不要真又生病了。她一个人还带个孩子劳累坏了要。”
“劳累的是我们吧,这么吵客人要抱怨了。”
“怎么回事,这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这什么客栈!”
“对不起,客官,邻居家有人病了,吃了药马上就睡。”
“哒,哒,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不一会吵闹声果然停了,一切又回复了平静,隔壁客房均匀的打鼾声也隐约可闻。但是才12岁的秋音再也无法入睡,仿佛要等待着什么。似乎是一种不详的预感,但又觉得会有好事发生。
辗转反侧间,楼梯口传来微弱却很急的脚步声。秋音的胸口猛的跳了一下,不要真的发生什么事才好。
“阿音,快起来烧水。”隔着跳动的烛光,母亲的睡衣上斑斑点点。虽然不甚清楚,但那分明是血,刚刚从谁的伤口流出来的血。秋音一下跳了起来,“妈妈,没事吧!”
“没事,别怕,你和阿力有弟弟了。”母亲在笑,秋音终于舒了口气。
“青衣阿姨生宝宝了?”
“别胡说,我们娘俩开开玩笑可以,传出去麻烦就大了。人言可畏啊。”
“是是是,”秋音吐了吐舌头道,“门可罗雀的客栈老板娘。”
“少贫嘴,快去烧水。”
秋音急急穿上衣服,轻手轻脚的下了楼来。一阵寒风从半掩的侧门钻了进来,使得秋音不禁打了个哆嗦,这会儿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难怪这么冷。

微弱的灯火下,一位妇人抱着个六七岁的小孩不停的走动着,手不时轻轻拍打着小孩。那妇人不过30岁,可脸上已爬满了皱纹,那是常年被含着湿气的江风吹打的结果。她的手因为冻疮肿得如同紫萝卜一般,关节处有的溃烂却因长时间泡在水中而发白,没有了血色,有的干裂开来渗出血而结痂,却又在结痂处干裂而再次渗血。她就是秋音家客栈对面开洗衣店的青衣阿姨。这个街区可以说是失去土地的农民们聚集所连接而成的,既所谓的贫民窟,虽然经过十几年的扩展,已经建造的有些模样了,但还不在市政规划之内,所以没有供水系统。唯一的一口井也只够大家做饭之用,要喝水,要洗衣,就得到七里外的赤水江里去取。对于青衣母子似乎要感谢这座城市的大人,没有把供水系统建到这里来。虽然穷人没什么衣服可以洗,但这里有穷人喝茶的去处,没钱人住宿的破旧客栈。当然还有不管文明多进步,道德多高尚,永远会存在于市井街头的,白房子。这些个地方即便没有脏衣服,也有床单被套要来换洗,这就是青衣的工作,换取母子二人果腹的口粮,当然还有房租税款等等费用的工作。虽然不在市政规划之中,但税还是要交的。
多年的艰苦劳作,压榨着青衣的青春。据母亲说,青衣是当年白门山上第一美女,特别是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不知引来多少青年求爱献媚。而如今。这位昔日的美人,头发已经干枯,皮肤业已失去光泽。病魔也时不时来侵袭她孱弱的身躯。秋音时常想,要不是父亲留下了这个客栈,自己的母亲怕也会这样吧。这或许是秋音对这个自己已没了记忆的父亲唯一的好感了吧。
但是,今天她在笑。一直默默工作,不苟言笑的青衣阿姨在笑。不是因为多得了些小费,也不是因为旁边流着鼻涕拉着她的衣袖缠着要睡觉的10岁儿子考试及格了,而是因为手中抱着的,让她洗的干白的衣服上沾满血迹的小孩。她在笑,满心的欢笑。如母亲对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一般地欢笑。
怀里的孩子似乎在回应这充满爱的微笑,轻轻的哼了一声。右手从被鲜血浸染了的粗布中伸了出来,要去揉眼睛。脸也转过来,映照在跳动的灯光下。这一微小的动作却在一瞬间冲垮了12岁秋音的弱小心灵。他没有食指,或者说只有一厘米多点的早已长满息肉的断指。在这个用右手食指证明自己身份的世界里,没有了食指就意味着不能入籍,没有户口,也就不能入学,不能参军,不能工作,当然这些多是对有钱人家说的,但还有更重要的,不能结婚。私婚是严重的犯罪,是要被浸猪笼的。但对于这个6岁小孩的不幸还不止于此。微弱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一条笔直的凹痕由右眼下方延伸到下巴处,那是用刀划出来的疤痕。伤疤也早就长上了肉,应该与断指差不多时候留下的。更令小秋音不忍再去看的是,伤疤上,一层指状的淤青,那是大人的巴掌。右边却是条纹状的淤青,那是鞋底!淤青有新有旧,层层叠叠。是谁,是谁这么狠心对一个6岁小孩这般的残忍施暴!泪水不知不觉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沾湿脸颊。
“他叫土方。”母亲轻轻地抱住秋音颤抖的身体,温柔的摸着她披肩的长发,“以后就是你们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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