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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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唯一出路,就是在日军56师团主力赶到同古战场前,安排同古城内的主力部队东渡锡唐河,跳出日军两个师团的包围圈。
我将想法告诉了戴安澜将军。戴安澜双眉紧锁,脸色黯然道:“我们师现在所处的境地十分不利,可是大本营仍命令我师坚守同古准备反攻,你看,这是刚刚收到史迪威长官发来的电报。”
我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我军以击破同古附近敌55师团之目的,应于本日开始攻击,与同古附近之我200师协力夹击敌人而摧破之。第5军应于本日在叶达西集中各部队开始攻击敌军,并于在同古附近之200师策应,先驱逐敌之前进部队后,明日或后日开始主力战,迅速击破当面之敌。”
我看完电报,心里这个骂啊——这个挂着中国战区参谋长头衔的大鼻子美国老头史迪威简直是异想天开,现在日军两个师团大举压境,不足8000人的200师面对超过4万敌军的优势兵力,居然还想“摧”而且“破之”,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我心里知道,现在远征军副总司令兼第5军军长陆军中将杜聿明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他绝不想这支自己亲手**来的部队被白白消耗光。他已经和史迪威公然翻脸,拒不执行反攻命令,而史迪威则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几个参谋跑到瓢背的第五军军部监督杜聿明执行命令。
但是此中的关系种种,我又怎么能向戴将军解释?
唉,真正是官僚主义害死人!
当时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兵力包括第5军、第6军和第66军,共9个师约10万人。其中第5军下辖的廖耀湘新22师和戴安澜200师,以及66军下辖孙立人新38师,并称为整个中国陆军中装备最为先进,战斗力最为强悍的三支精锐部队。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代表着中国陆军骄傲与荣光的庞大军队,其指挥体系之复杂混乱却是世界战争史上少有的。
远征军司令长官名义上为卫立煌,由于卫立煌因故没有到任,由副司令长官兼第5军军长杜聿明代理指挥。在远征军入缅前,重庆大本营又任命宿将林蔚任远征军参谋团长负责战术指挥。
为了获得美国对中国的战略支持,蒋介石在杜聿明之上又放置了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中将,授命史迪威全权指挥缅甸战场的中**队。但是蒋介石将自己的嫡系精锐交给美国人指挥毕竟不放心,密令指示杜聿明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直接向重庆大本营致电请示。
这样按照部署,中国远征军要处于杜聿明、林蔚和史迪威三位将领的指挥之下。
说到底这种局面的出现,是蒋介石不愿嫡系部队的军权落到外国人手里,但是为了争取英美支援而不得不作出的妥协之举(还是当时的中国不够富强,需要列强的资助),他也有意造成这种叠屋架床的多头指挥格局,使之互相制肘,以便于自己的遥控。
但是这样的指挥体系造成将领间矛盾重重,效率低缓,多次贻误大好战机。整个缅甸战场初期的节节失利,和这样的指挥格局也是不无关系。
以同古保卫战为例,200师阻击日军优势兵力10天,为第五军部队的集结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但是远征军领导人没有将其转换为战略优势,反而第次用兵贻误战机,最后由于英军的自私自利背信弃义导致整个西线战场崩溃以致全局尽墨。
眼下当然不是向戴安澜解释这些问题的时候,问题是我该如何说服他做好撤退准备。
我整理了下思绪,对戴安澜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遵,眼下我们师伤亡严重,又被敌人重兵包围,再不安排撤退,就要全军覆没啊!”
戴安澜虎目中锋芒毕露:“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师决心与同古共存亡!”
他又看了我一眼,目光柔和下来,“你不是我200师的人,不需要在这里白白牺牲,我可以安排送你回后方。”
我心中一激,脱口道:“师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自古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我们200师全军玉碎在同古城下,你觉得这样就对得起杜军长,对得起国人么?”

戴安澜面色一震,目光中闪过痛苦之色,他垂下头,轻叹口气,喃喃自语道:“慷慨赴死易,从容负重难!”
我知道这句话是戳到他心中的痛处。
毕竟200师是中国第一支美式机械化步兵师,前任师长杜聿明呕心沥血将这支队伍培养壮大,蒋公不惜血本全副美械武装。这支虎狼之师可以说是中央军嫡系中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
老蒋和杜聿明将200师交给戴安澜,不仅是因为他是黄浦系年轻一代将领中的翘楚,更希望他能够扬威域外,让美国人看看中国王牌军的威风。真要是全师玉碎,恐怕戴安澜也难以心安。
戴安澜将军目前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明知眼前日军重兵合围在即,是在没有上级命令的情况下撤退部队保存实力,还是死守命令全军覆没,确实是个两难的问题。
此刻,我想起了莎翁的名言:Tobeornottobe,itisaquestion。
大约五秒钟以后,戴将军完成了思想斗争,他抬起头,虎目凝视着北方的天空,一字一句说:“没有杜军长的命令,我师决不撤离同古战场一步,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与古共存亡!”
我心中一凉,明白戴安澜并不把史迪威放在眼里,但身为黄埔系将领的他,真正听命的只有军长杜聿明。
杜聿明对于戴安澜来说,既是直接上级,又是同门师兄,这种在军旅中上下级加师兄弟的微妙关系,使得黄埔系将领在战场上形成了生死同难休戚与共的默契精神,也是黄埔系将领能够在中国近代战争史上扬威天下的原因。即便是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一方黄埔系将领被俘,如果对方也是黄埔出身,对被俘者也会礼待有嘉,尽一份同门情谊,这也是黄埔军人之间一种不成文的默契。
眼下没有杜聿明的命令,戴安澜宁可全师玉碎在同古城下,也不会退后一步。
我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坐等杜聿明的撤退令了。
根据《中国远征军赴缅作战纪实》记载,杜在百般无奈中,越级向远在重庆的蒋委员长请求撤回200师。最后还是由中国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拍板200师撤离同古。
我只能求佛烧香,盼望这个撤退令不会来得太迟。
一个白天的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想到每一分钟的流逝就意味着200师突围的机会就少了一分,我百爪挠心坐卧不宁。
黄昏终于来临了。我站在师指挥部的了望口向外眺望,缅南平原的广阔田野铺展着嫩绿色的巨毯,田野边缘星罗棋布着低矮的村舍。在视野尽头的淡墨远山上,依稀有一座小小的古寺,白塔的金顶映照着夕阳,闪出着一点点的金色光辉。
风景如画——但不知道经过这一夜,有多少200师的中国将士还看得到明天清晨的朝阳。
想到这里,我心中不禁一酸,随即胸中又升起一股慷慨悲凉之意。
这时,脚下的土地突然传来一种轻微到不易察觉的震动,那一瞬间,师部里立刻寂静了下来。
被大家叫做“狗子”的参谋小金扑得一声爬倒在地上,像猎犬那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面上。我看到他闭着眼睛,脑门上的青筋蹦起老高。十秒钟之后,他睁开眼,扭回脖子对着戴师长说:“南方。”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横扫马来半岛的丛林战之王——日军56师团主力部队终于来了!
两分钟后,仰曼公路南方的尽头处出现了一团小黑点,向北迅速移动变大,
不一会儿,已经可以用望远镜看出来在前方开路的是四辆97式中型坦克。坦克车两翼,大批的日军步兵部队像蚂蝗一样掩护在坦克侧后翼。坦克车冰冷的钢板和日军钢盔不时反射出刺目的光芒,仿佛死神手中狞笑的镰刀。
我转过身,看着戴安澜师长。
戴师长的脸色非常平静,他缓缓地从墙上取下军帽,戴在自己的头上,又将领口的纽扣整好。
他沉着环视自己的下属,缠着绷带的右臂艰难地举过肩膀,右手掌用力展开,又缓缓握成一个拳头。
这个拳头代表着——全师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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