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重一路走去，专注于思考，竟不知不觉步出了客栈。门外正是深夜，许多店铺板门已半掩，星星点点的灯火漏窗而出，透过狭长的缝隙在石板上投下丝般纤细的光影。
交错斑驳的灯光里，几星檀木香气似隐若现。
……檀……香？
蓦的，一面光滑的物事从墙角探了出来，正迎在苏晚重面前。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诧异地端详着对面定定注视着自己的，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年约二十七八，目静神清，沉敛不扬，未言语时气已自华，寂定神容仿若世外仙隐。苏晚重凝视着那双清朗无波的眼睛，隐隐不祥之感从心底一分分升起——
“这，就是紫竹哥哥。”轻轻柔柔仿若黄莺呢喃的声音顿时让他全身一震。举在自己面前的镜子慢慢移了开去，露出了红衣少女纤柔娇弱的容颜。她微微垂目，轻声道：“那日晚重忽然让我改变你的容貌，我情急之下不及反应，便将你变成了他的样子。所以……所以……今天我……其实……”
红晕过耳，下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但却已足够让苏晚重恍然醒悟——
那时……
“不要！紫竹哥哥，你……”
那么，她只是因为这张脸才不愿……
她抗拒的，不能接受的，是这张脸……
巨大的惭愧与负疚之情潮水般涌上，或许还夹杂着几分强烈的鄙夷，对那个占有欲压过一切的自己，对哪时失去理智的自己……
“……对不起……”
檀默笑颜轻绽，如同初初露蕊的米白小花：“没关系，这其实——”忽然，她停住了，眼神越过了苏晚重的肩膀——
“咦，呆小猴，原来你在这里啊。来来过来一下，我刚刚想到——”
清脆语声顿止。
苏晚重霎时如遭一记重锤，心跳都似停止了一瞬。他慢慢回身，低低唤道：
“……小意……”
谢小意面色一瞬间苍白如纸，在心中已猜测过无数次的事情，电光火石间被敏锐直觉捕捉到的气氛所验证。
……果然……果然……果然……
第一在酒楼上见到他们，我就知道……
“……打扰了……再见……”
她猛一跺脚，转身飞奔而去，只数息已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唯留下一地碎成片片的薄荷残香。
“小意！”
下意识地又唤一声，似想依靠呼唤中的急切将她留下。可是，她却连顿都没顿一下，一点绿影转瞬已融入了浓黑的背景。他怔怔站在原地，身后清淡绵长的檀香味，仿若缠绵的丝，温柔四溢。
但是，那几星挥之不去的薄荷香啊……
清爽明快的，翠绿的味道……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突然，他微微一震。
红袖之下，那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极轻极轻颤抖着的阴影，仿佛围绕着黑暗中唯一的灯光，那样渴望着，却绝望地扑扇着翅膀的米蛾。
握着他手腕的手紧了几分。
“……不要离开我……”
请允许我，任性一次……好吗？
只是，这一次……
……唯一的一次……
因为……因为我……实在不能，放下你……
“……对不起……”
轻薄的红袖微微一抖。
忘记了今天是第几遍说这句话了，对同一个人，同一个本该拼尽全力去保护与怜惜的人……
可是，自己却偏偏是……
偏偏是……
薄荷香，将散了。
偏偏，是……
“默默，我对不起你！”
手轻一挣，白影一掠惊破长空，裂雷剑沉如月下深海，静待空中，恰恰接住了跃起的少年。左手绿光暴涨，下一瞬，万千粉末洒逸而出，恍若耀眼的亮金星云。这星云在空中缓缓散开，寻觅着微弱的薄荷香——
蓦的，如触到了无形之索，所有金星蛇信般缠了上去。在金粉与空气中的薄荷微粒相碰的一瞬，异变陡生！一条暗红的长丝“刷——”急伸而出，没入了远方黑夜！
“嗖！”一声空气爆破的锐响，白影消失了，只远远的，似在红丝的尽头，有一点幽蓝光星闪过，却也转瞬即逝。
那，世界上唯一的光啊……
“咣——”“哗啦啦……”
脆弱的镜子摔落于地，顿时碎如水波。檀默静静立于原地，手仍保持着伸出的姿势，眼中光采却一分分暗淡了。
仿佛，已经燃尽了仅存的灵魂。
“晚重，哥哥……”
“啪。”
极轻的碎响，清泪滑落，滚成一地珍珠。
暗如血色的红雾曲曲折折划过熙攘热闹的街市，几转之后周围的灯光渐渐稀落下来，悄无声息的漆黑窗槅，隔开了无数各不相同的欢喜落寞。
这个世界，这么大，这么小。
所有的热烈，如此轻易便可以抽离。剩下的冰冷黑暗，永远地裹挟着我，直待有一天……
有一天……
“哪里来的逆贼！城门已闭，今日不许出入了！”
守门兵士冲着那飞速靠近的白影暴喝一声。但那人置若罔闻，速度一毫未减，反而隐隐更有加快之势。只一瞬，已掠近眼前，幽蓝雷光裂断瞳孔——
“上……上仙！”
“咣啷”一声，在看清少年足下飞剑的一瞬，士兵手中长枪掉到了大理石板上。他呆呆看着那一脸焦灼之色的少年蓦的抬起剑头，直直贴着城墙飞了上去，只一刹，已消失在了城墙后无尽的黑夜中。
时隐时显的红丝，忽然清晰地横于面前，薄荷香霎时盈满鼻端。“小意！”苏晚重惊喜地叫了一声，循着那红丝急蹿出去，“嗖——”一声绕过黑黢黢树影招摇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望无际的巨湖铺陈苍翠山间，仿若飞仙落镜，明月清影。微寒秋风无心地撩拨着湖面，旋起一阵阵爽然水气，一霎时明朗了心胸。
只是，此刻的苏晚重，眼里却再容不下这在月光笼罩中美如纱雾的湖光了。
那寂寂立于青草岸边的绿衣少女，于朦胧水雾间看去，隐隐竟似褪去了人形的窈窕青蛇，在午夜的月下盈盈步出湖心，一抖发间钻石般的璀璨水珠，抬头嫣然一笑，绝世容颜暗淡了明月皎皎。
触动心底，美丽，如斯……
千言万语陡然间消失无踪。许是，夜太静；许是，情太切。只是，愈是靠近她，脚步愈是迟滞，竟似被什么绊住了一般。心，早已飞去；脚步，却越发迟疑。深夜的繁露浸湿了裤脚，越来越重。终于，在离她数尺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双唇动了一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万前思绪蓦的空白。这一刻，心里，眼里，唯有她的背影，如此清晰，深刻心底……
“……妖女……”
本应温柔的低唤，临到头时却只余这个太熟悉的名字。恰似那日街头，失魂落魄的他，被一段薄荷清香牵回凡尘，抬头却见那女子狡黠如狐的眼眸，恨了千千万万夜，却也铭心刻骨了，千千万万夜……
少女的肩膀微微一动。苏晚重心中一松，踏前几步，眼前乌发间，一点明亮的绿松石似玉人眼眸。
“小妖精，回家了。”
……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回家，了。
谢小意蓦然回身，笑靥映亮了天河。眼眸似喜还嗔地望着身后静静微笑的少年，如同天上新月一瞬间消融了这世上所有的冰河。
淡淡薄荷香，又绕在了鼻端。
这样融化在每一寸记忆里的，盈盈飘散的味道……
只一刹，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沉沉的，沉沉的，让那些云丝般浮游了太久，无可依凭的心绪，终于寻到一个，安稳的家。
“……你这个呆子……”
朱唇一弯，浅浅酒窝顿时如纷纷梨落扰乱了少年心神。苏晚重叹了口气，手不由摸到了鼻子上。
这个妖女，永远是这么让人咬牙切齿啊……
只是，自己却偏偏是……
偏偏是……
偏偏，是——
——再也，忘不了她。
轻一伸手，道：“呐，玩够了？”
“谁要跟你回去了！”谢小意陡一跺脚，恨恨道：“你这个花心大萝卜，见一个，爱一个，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围着你一个人转才好！我既不温柔体贴，又不细腻周到，就是个狡猾、任性、善变、爱发脾气的妖女！你又来找我做什么？干脆就让我一个人——”
说着“谁要跟你回去”，绿影一扑，已掠近他身前；说着“我不温柔体贴”，玉臂却已环上了他僵硬的脖子；说着“你又来找我做什么”，整个人已吊在了他身上。
“……干脆，就让我一个人……”
她的目光渐渐垂了下去，身子一软，全身重量都靠了上去。
“……把你据为己有，就好了。”
全无保留靠在胸前的温软人儿蓦然间竟让苏晚重忘记了呼吸。似是太突然，似是太轻易，但又似是，追逐了太久，太久，久得自己已忘记了开始，更不愿去，猜测结束……
仍伸在半空的手臂一分一分收了回来，仿佛在犹豫着该不该这样做。终于，那臂轻轻碰到了一抹温暖的背。一刹间，手竟抖了一下，但这一抖终于将呼吸抖顺畅了。下一秒，双臂轻环，拥住了怀里温如沉玉的人儿，轻轻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爱到骨子里的薄荷香让纷乱的心神渐渐安静。
一时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这世界，尽管如此寂寞，但却永远是在无尽的喧闹中一分分将寂寞刻骨。而真正可以让人心灵安宁的静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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