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重悠哉游哉地走进大理寺四合的天井，四处望了完，随便捡了一扇开着的门走了进去。在跨入门槛的一瞬，浓重墨香立即溢满鼻端，一层又一层堆在房间四壁的文卷涌进了眼眶。在这像要把人压死的纸堆中，一张桌子喘息着驮着那些几乎把它淹没的公文，桌后，一个留着山羊须的半老头正扶着眼镜奋笔疾书。感觉到屋内光线忽暗，他抬了抬眼，审视的目光从镜片上越过落在了苏晚重身上，严厉道：
“有事吗？”
“……啊……嗯，是的！”少年一惊收回目光，书山挪到一只手上，另一手抖开那张通缉像，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请问您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老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低头重新书写起来，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面前那个大活人的存在。
呃……
苏晚重不禁颇为尴尬，犹豫片刻，调整了一下呼吸，更为礼貌地道：“抱歉，那个……”
“哗”一大页宣纸翻了过去，老头随手抓过一只白石镇纸压上。远远看去，那工整排布的字迹端庄严谨，正是通行紫玄国的官体正楷，然而却笔笔虬劲如梅骨，傲不可折！
本来已相当郁闷的少年正想用暴力解决问题，但在看到那笔锋的一瞬，忽改变了主意。他微微躬了躬身，道：“对不起，打扰了。”说罢再不停留，抬步向门外走去。
“庚柜四十五号架第七份。”
凭空扔过来的话语突兀之至，但苏晚重却立即停了下来。反应之快，仿佛早就打算这么做了一样。他若无其事地转身找到庚号柜四十五号架，数出第七份文卷，随意瞥了一眼——
——全身大震！
这……怎么……可能！
“苏晚重，十七岁，紫玄国天荡山桃源村人氏，父母皆亡。戊酉年八月十二于文阳城中诈称花贩，欺罔太子，骗盗国财，罪不可赦。特此悬金伍千通缉，生死不论！”
桃源村……
冰凉感从脚下一分分侵上。这样的寒冷远比当日谢小意巧笑嫣然地说出一番类似的话时更甚！
“哗！”又一张宣纸被晾到了堆叠如山的公文上。
翻动纸张的声音惊动了怔立原地的少年。他盯着那静静躺在手上的纸簿，半晌后，终于颤抖着伸出了手——
“不用再看了。”淡淡语声从身后抛了过来，老头扶了扶眼镜，校对着两张文案，头也不回地道：“后面应该是过往案史，但你的这一份是空白。”狼毫笔在墨汁里蘸了蘸，一本厚册子被翻开了。
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屋内，毛笔与宣纸相抚的声音听久了竟似有一种极和谐的韵律，仿佛严冬墙畔飒飒抖落雪粉的傲霜白梅！
良久，少年低低开口了。
“你是谁……”
“大理寺总管师爷。”手腕娴熟地一抖，完美地写完最后一笔，把这张纸晾在了一边，而适才那两张已被整齐地叠在了另一摞纸上。
“那你……”少年默默将纸簿放回原处，抱着书走向门口，快要踏出门槛的一瞬霍的回首，眼中精芒四射——
“——怎么会知道那个通缉犯就是我！”
开什么玩笑……此刻的容貌，绝对应该是天衣无缝的！
老头又扶了扶眼镜，凑近了去看一份文件，穿透人心的目光在苏晚重身上一掠即过——
“我有这样说过吗？”
“你刚刚分明是说——”一语未完，蓦的顿住，那句让自己心脏漏跳的话电一般从脑海中掠过——
“你的这一份是空白——”
默读另遍，恍然醒悟！
拳头不由悄悄握了起来。
自己，竟然会中这样低级的一语双关圈套！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么……
轻哼一声，苏晚重提步就走，站在天井正中，一字一顿清晰传音道：
“你，不是人！”
“砰！”“哗啦啦——”一连串错杂的纷沓纸响，那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的桌子在狠狠一撞之下顿时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十几摞纸山哗然坍塌，散落一地狼籍。
一抹笑容不动声色地浮上了少年嘴角。
老头伸手一揽将所有纸张都抱了起来，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一张张纸片雪花般落到了桌上。他整理的动作毫无一丝凝滞，直如每一张纸的内容和位置都早已烂熟于胸！
再开口时，声音已镇定如初。
“你怎会知道我是妖？”
“我有这么说过吗？”
数着文件的手顿住了。
“不过，我不妨告诉你，我平时是不这么骂人的。”少年笑了笑，一闪身不见了，只留下屋内一片寂静，还有那许久后方重新响起的纸张翻动声。
苏晚重默默坐在客栈屋顶上，望着地线处既圆又大的夕阳一分分沉落，身边那摞极高的书奇迹般还未被翻动过一页。偶尔有风过，撩动纸页，声响动听。
“到底……为什么会被知道……”
一声低叹，少年慢慢，慢慢滑了下去，伸膝展腰，躺在了瓦间。
“在那探头探脑地干什么呢，嗯？”
轻风微拂，一张俏脸从头顶探了过来，长长的乌丝垂落在少年脸上，麻痒不已。
“你很喜欢爬屋顶么？”
“这里比较安静，适合想事情。”自然而然，伸手绕住了少女柔软的长发，微微凉意与幽幽清香一同沁入心底，如同那些已开始淡入背景的记忆。
手不由渐渐移了上去，轻轻触上了少女滑如温玉的下颔，一丝电流倏的从指间流下，二人齐齐一震。檀默的目光垂了下来，朝后一缩，展身红云般飘落在了苏晚重身边。
片刻迟疑，檀默偏偏头，柔声道：“……有心事？”
“嗯。”
“那……”
“到底是谁？”苏晚重忽然突兀地抛出了一句，眉头紧锁。“到底是谁弄到了那些资料？这根本没有理由……”
红日在将落的一瞬却绽出辉煌的光芒，将屋顶上安静坐着的红衣少女拥入怀中，似要携她一同飞去。静默片晌，檀默轻轻放下一个小木瓶，笑道：“黄昏时候虫子要回家，小心躺在这里喂了蚊子。我先下去了哦。”提裙刚站起身，却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从脚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裙摆。那个平平躺着的少年抗议道：“不要！”
“……你……”
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不要走……再……”
忽的，他手一展，趁檀默不备往后一拉！“啊——”少年惊呼一声，脚下一踉跄朝后直倒，眼看就要撞到屋顶上时，动作忽凝，却已稳稳落到了一个久候的怀抱中。
“为什么就走了，嗯？”苏晚重敲了敲她雪白的额，看着她因惊吓和羞赧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不由心一软，抱了抱她柔软的身子，任由那些清香四溢的温暖盈满了怀抱。
“……默默默默……”
檀默满足地叹了口气，埋下了头，轻轻道：“其实，我有事要说哩——”
“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苏晚重的手悄悄下移，蓦的伸出去挠了挠檀默的腰！“嘻——”檀默条件反射地一缩，咕哝道：“……不……不要碰我那里……我怕痒……呵呵呵……讨……讨厌……”她一面躲一边闪避着苏晚重灵巧的魔爪，却不想忽一脚重重踩到了裙摆，重心一个不稳摔了下去！苏晚重急伸手去揽她，但情急之下反而带得自己都向前倒去。“砰——”瓦片剧烈呻吟了一声，红、白两道影子“滴溜溜”向下直滚，眼见就要滚落屋檐时，“嗖——”破空声急响，滚动之势顿止。
长长蔓藤从少年左臂笔直延伸出去，紧紧缠绕在屋脊的狮兽之上，力量、角度、速度……无不妙到巅毫。若力量再大一分，恐怕那狮兽已直接碎裂；若动作再慢一分，二人更是早已摔落于地。这不经思考下意识挥出的藤鞭，纵是寂杀见了，恐怕也没有挑剔的话说。
只是，此刻的苏晚重，却已没有心思感慨跟着寂杀没有白被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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