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流金(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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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学上,痛感和痛觉是身体即时发出的警报,剧痛则是身体发出的橙色警报。天神的忍痛力大致相当,他们赴汤蹈火只当家常便饭。最著名的是普罗米修斯,他盗取文明的火种赠给人类,主神宙斯为此震怒不已,对这位“家贼”施以酷刑,命令火神赫斐斯托斯将普罗米修斯押解到荒无人烟的高加索山,用一条坚不可摧的铁链把他的四肢捆缚在陡峭无比的悬崖上。普罗米修斯难以入睡,无法进食,长年遭受风吹雨打,冰雪欺凌,更有甚者,普罗米修斯的胸脯上被钉入一枚金刚石的长钉,一只秃鹰每天都飞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但肝脏被啄食后随即又会长出,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循环往复,普罗米修斯居然也能忍受下来,直到力大无穷的巨人赫刺克勒斯将他解救。凡人的忍痛力不及天神的万分之一,而且彼此间差异明显,有的人忍痛力弱,一痛就哀叫,一痛就惊慌,一痛就害怕;有的人则忍痛力强,连剧痛也能咬牙挺住,关公刮骨疗毒那样的故事并非纯粹的夸张。说到底,忍痛力视乎人的意志力强弱而有不同。若是将忍痛力大致划分为A、B、C、D、E五个级次,我的忍痛力是怎样的水平?毫不吹嘘,我可以从容拿到B等的好成绩,比上略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眼下,东方晴处境不佳,“钱途”黯淡,我们的爱情命悬一线,似乎正遭遇龙卷风狂暴的袭击,我内心撕裂般的疼痛犹如不施麻醉剂的开膛手术。尽管我的忍痛力够强,毕竟比普罗米修斯差得远,所幸痛苦并没有将我撕成碎片。
醉酒使人疲乏,也使人空虚,但它有个难得的好处,使内心郁积的痛苦转为麻木。我用了三天功夫调整自己的状态,到了第四天上午,便照常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这时,天上的毒日头幻化为亿万条金蛇在四处撒野,谁都不敢招惹它们,谁都惧怕它们,城里最顽皮的小孩子也都躲进了空调房。只有知了不甘寂寞,这些小东西藏在密叶繁枝间,冒充知识分子,当然啦,由于道行有限,演技平庸,它们顶多也就能冒充那些单细胞的“知识分子”,鼓紧腮帮(权且认定它们有一副像模像样的腮帮),“知了”之声不绝于口。
我用Zip打火机点燃一支中华烟。香烟是写作者的“淫媒”,有了它,五到十分钟的浪漫或浪荡的遐想总可以轻松构成,不过有时它更像“哲学导师”,诱人陷入万劫不复的沉思和冥想。眼下,我就是后面这种状况,置身在一团袅袅腾腾的白色烟雾中,设想北郭琼英接下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第二天,北郭琼英仍是一身男装打扮,去太傅府赴宴。伍子胥已特别吩咐家臣华辂,对北郭琼英要照顾周全。所以北郭琼英一到,华辂就过来打招呼,伍绩也上前问候,带她去见太傅。这时,吴王夫差还没驾到,客人尚未到齐,伍子胥有空跟她说上几句话。
伍子胥坐在暖阁里,上大夫被离正陪着他聊天,两人有说有笑。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伍子胥老而弥坚,今天双陆大寿,他的心情特别好,一见到北郭琼英,他就起身相迎。我看书^斋
“北郭剑侠到了,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被离大夫,我的挚友,这位是北郭剑侠,也是楚人,剑法已臻于神妙化境。”
“能得太傅的极赞,北郭剑侠自是天下无几的圣手,幸会,幸会!”被离刚才已听伍子胥讲述了昨晚酣畅淋漓的比试,现在见到英武俊朗的真人,眉宇神气果然不凡。
“晚辈技薄才疏,竟得太傅和伍大夫的奖誉,惭愧,惭愧!”北郭琼英向两位大人行过敬礼,免不了谦抑一番。随即她呈上一个檀木匣子,寿礼是一颗珍稀的夜明珠。
“这礼物太贵重了!”伍家父子同时赞叹。
“这么大的夜明珠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被离也啧啧称奇。
“它的价值不及太傅《落叶剑谱》的万分之一。”
“哈哈,这句恭维话老夫爱听!”伍子胥笑得很开心。
被离猜出伍子胥有话要跟北郭琼英私下秘谈,便先行告退,伍绩也要照应来宾,两人一同离开了暖阁。这时,暖阁里空静了许多,北郭琼英发现伍子胥陡然收刹了笑意,用他那双虎虎生威、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表情十分严肃,声音比刀剑更有穿透力:
“老夫阅人无数,也算有些眼力,看得出,北郭剑侠是越王勾践派来的刺客,但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昨夜本可杀掉老夫,回越国领赏,为何手下留情?”伍子胥竟把话挑穿了说。
北郭琼英闻言,十分吃惊。昨天夜里,她确实没有使出十成功力,但也已使出九成,要说杀掉伍子胥,再加足一成功力是不够的,即使她超常发挥,也难以得逞,因为伍子胥并没有祭出他的绝招——“风扫残絮”和“落叶归根”。伍子胥洞察幽微,居然把她的心思都瞅了个一清二楚,这让她吃惊之余,又多了几分钦佩。
“太傅的智量深不可测啊!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晚辈来姑胥城,确实肩负一项极其重大的使命,那就是刺杀太傅,扫清越国复仇的最大障碍。晚辈之所以改变初衷,是因为一路上平民百姓对太傅的赞誉之声不绝于口,及至晚辈见识太傅的风采和武功,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何况先师曾经教导过我,世间有四种人绝对不可伤害。”
“哦,哪四种人?”
“忠臣、义士、孝子和节妇。太傅既是忠臣,又是义士,还是孝子,而且是天下无双的英雄,我若侥幸偷袭得手,伤害了太傅,岂不有违师训,成为千古罪人!许多剑客对于自己要铲除的对象都是不加甄别的,只知道惟命是从,但我不是那种人,我有我的原则和立场,我有我的独立判断,我不是冷血杀手。再者说,冤有头,债有主,我的仇家是吴王阖庐,不是太傅。”
“莫非先王伤害了你的家人?”
“是啊,当年阖庐纵容吴军将士在楚国的京都郢城烧杀掳掠,我一家人都死于那场浩劫,若不是先师将我从大火中救出,今日晚辈也无法站在太傅的面前……”说到伤心处,北郭琼英语不成调,竟有些哽咽了。

“唉,对于那场浩劫,老夫难辞其咎,回想起来,不免内疚神明。当年,老夫血气方刚,发誓要报楚平王杀父戮兄之仇,结果致使许多无辜者死于非命。人到暮年,好静而不好动,好生而不好杀,老夫细忖昔日所为,甘心斧钺,快意恩仇,殊不知一旦轻启战祸,则墟人之庐,寡人之妇,孤人之子,罪孽深重!可惜悔之晚矣!”伍子胥这一番话出自肺腑,北郭琼英听了,颇为动容。
“常言道:‘父债子偿。’我的仇人死了,他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吴王夫差,我不想杀他,但我决意拿走他一件心爱之物,也算是两不相欠。”北郭琼英没打算再为越王勾践服务,她只想把自己的事情办妥。
“你要拿走什么?”
“眼下还不知道。”
这时,外面大声传报“大王、王妃驾到”,伍子胥要恪守君臣之礼,尽管谈兴正浓,也只好暂时作罢,快步流星地离开暖阁,去大门口恭迎王驾。北郭琼英也没在暖阁中多逗留,她去院中找了一张酒桌坐下,等候开宴。
为了办好伍子胥的双陆寿宴,太傅府特意请来姑胥城九位名厨掌勺。六十六桌正席,上菜十分快捷,十二道菜肴都是水陆精品,长鲟老鳖龙虾麋鹿香蕈野鸭黄牛灰驴,煮炖焖炒烹烩,满盘实钵,色香味俱全,醇酒用大爵畅饮,没有限量。一些馋嘴之徒观色闻香,已跃跃欲试,准备美美地饕餮一番。
北郭琼英的心思没放在菜肴上,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菜肴上齐后,寿宴正式开张,先是吴王夫差致词,他对伍子胥的丰功伟绩和盛德嘉操给予了充分的赞誉,祝颂太傅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感谢上天“慭遗一老”。夫差也没忘记表扬自己,他对吴国的霸业多有溢美之词。相比而言,伍子胥的答谢词可谓言简意赅,他说:
“大王适才对老臣褒奖有加,老臣愧不敢当。自揆**以来,忧患频连,三十八年前,父兄蒙冤受戮,老臣忍耻衔恨,亡命天涯,寄人篱下,西河乞饭,东市吹箫,几度命悬一线。幸得先王赏识,不次擢拔,言听计从,宠渥之隆,无以复加。先王英明神武,指麾有方,老臣得报强楚之仇,吴国得兴霸主之业,老臣一生际遇有此大幸大快,夫复何憾!古人云,寿则多辱。老臣活至双陆寿期,未知晚景何如,惟一息尚存,则必竭尽绵薄,报答先王知遇之恩。大王春秋鼎盛,怀抱雄图大志,意欲经营四海,征服八荒,老臣风烛残年,乐睹其成。诸位嘉宾,且饮此觞,人人康泰,家家平安!”
北郭琼英注意到:伍子胥的答谢词对先王阖庐深怀感激之情,字字出于肺腑,掷地作金石声;对吴王夫差的期许则一语带过,无心颂祷。她还留意到吴王夫差讪讪的表情,他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悦。北郭琼英头一回看到西施,恬淡素雅之妆,倾国倾城之貌,真是顾盼生风的绝代佳人,忒可惜了这花骨朵儿般的身子,吴王只是一个大草包,一堆臭牛粪,一截烂木椽。最吸引北郭琼英的是西施身边的小王子,浓眉大眼,气清神秀,尚未岐嶷,天姿隽异。她脑海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这孩子是个武学奇材,既然自己要从吴王夫差那儿取走一件宝贝,这小王子无疑是最好的目标对象。
伍子胥双陆寿宴后的第三天下午,小王子在王宫花园玩耍的时候突然失踪,陪伴他的宫女和卫士全被暗器击昏,要命的是,十多人中居然没有一个看清抢走小王子的神秘大盗是什么长相。他们几乎是同时失去知觉的,击昏他们的都是小小的泥丸。吴王夫差闻讯大怒,将那十多名在场护卫不力的宫女和卫士悉数处死,下令姑胥城全城戒严,关闭城门三日,搜了个底朝天,仍然一无所获。西施听到小王子突然失踪的坏消息后,已哭昏好几回,吴王夫差竭力抚慰,也全无效用。
流言满城飞,简直比蚊蚋还多。主要有四种说法:其一,小王子是被宫中的歹人暗害了,说不定在哪口古井中就能找到尸体;其二,这位大盗有如此高超的身手,目的很不单纯,具体是什么目的?谁也讲不清;其三,小王子很可能是范蠡播下的野种,范蠡派人把他取走了;其四,这位大盗是齐国或越国派出的剑客所为,因为齐国和越国妒忌吴国霸业将兴;其五,太傅的神秘客人嫌疑极大,此人剑术高超,不在伍子胥之下,寿宴后即不见踪影。由于伯嚭的日毁夜谗,吴王夫差也疑心伍子胥在幕后捣鬼,震怒之下,险些干出蠢事,好在西施是明白人,痛苦并没有削弱她的理智,她坚信伍子胥忠于王室,力保太傅决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西施也猜疑过,大盗是否范蠡所遣?但她坚信,范蠡若要干出这么大的举动,绝对会让“好梦”传信知会她,是不是“好梦”中途出事了?这样一想,西施更加心神不宁。二十天后,“好梦”飞来了,是范蠡的问候,无一字涉及小王子,西施认定范蠡与此事毫无关涉。从此,她每天生活在焦虑和痛苦中,吴王害怕面对她,常常宿在郑旦那里。偌大的夷光宫,显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室。
整个吴国,对于小王子失踪的事件,只有一个人心中有数,那个人就是伍子胥,他亲耳听到过北郭琼英说的那句话——“常言道:‘父债子偿。’我的仇人死了,他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吴王夫差,我不想杀他,但我决意拿走他一件心爱之物,也算是两不相欠。”要潜入戒备森严的王宫掠走小王子,全身而进,全身而退,神不知鬼不觉,谈何容易!没有北郭琼英那样的身手,想都休想。但伍子胥并不知道北郭琼英的下落,究竟是去了楚国,还是回了越国?或者两国都没去,倒是去了别的地方?他知道是谁盗走了小王子,却只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退一万步讲,自己当年为报血海深仇,掘墓鞭尸,楚毒之极,相比之下,北郭琼英为报血海深仇,不杀一人,盗走小王子,又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伍子胥叹了一口气,前人造孽,后人遭殃,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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