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流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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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城副市长俞佑民果然被双规了,这条新闻,我是从网络上看到的。据消息灵通人士初步估计,俞佑民贪污受贿总额不下六千万。俞佑民被双规,起因非常离奇,并不是先已被双规的锦绣城市政府秘书长秦九良出卖了他,秦九良倒是表现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勇气,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人犯罪一人扛,并没有牵扯其他市领导,窝案也就没有形成。俞佑民触碰法网,败就败在一个“色”字上,他有个情妇叫小芸,是市环保局的会计,人长得很漂亮。俞佑民跟她好上六七年了,两年前,小芸与丈夫侯某离了婚,侯某是个吸粉扎针的瘾君子。俞佑民跟一般的贪官不同,他贪赃枉法,从不把家庭扯进来,他在家里从不收受礼品和红包,他妻子是锦绣城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为人正派,极力赞成丈夫廉洁奉公,他们有一个独生女儿,是省歌舞剧团的台柱子,嫁给了一位在中国投资的美籍华商,她事业成功,家庭幸福,倒也令父母欣慰,不劳二老操心。俞佑民认识小惠不久,就给她在市内最好的楼盘荟春园买了一套复式结构的大房子,三百六十多个平方,另带屋顶花园,这里就是俞佑民的行宫。但凡要找俞佑民私底下勾兑的人,多半都摸准了门道,去俞副市长的正宫,就算不吃闭门羹,也会吃窝窝头(没馅,就等于没戏);去行宫就不一样了,凡事好商量,送钱送礼,照单全收,说起话来,办起事来,也都能应点应急。小芸很贤惠,对俞佑民贴心贴肺,她对于名分却一点也不计较,她从未提出个非分的要求,只求把眼前这份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小惠是学财会的,在单位做的又是会计,她的职业习惯是,把每一份礼和每一笔钱都入账,把每一笔账都做得明细清楚。俞佑民也欣赏小芸的精明,闲暇时候,两人拿出账本来翻翻,比寻常夫妻和情侣浏览自己的恋爱日记和书信更有乐趣,账本上的每一串数字可都是真金白银!
在官员中,俞佑民是另类,他颇有名士派头,喜欢西装革履,喜欢抽雪茄,喜欢古董字画,当然也喜欢收藏美女。小芸更像是俞佑民的偏房和外室,除开她,俞佑民在邻省还有情人,他同样给她们购房买车,有机会每年在一起聚上一两次,这种越境作业的乐趣又绝对不是小芸所能给予他的。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情场,俞佑民都游刃有余,后院十分安定,极其和谐,真可谓“愿为贪官不羡仙”。东方晴就是俞佑民越境作业的对象。想到这一层,我的心尖上就仿佛被马蜂的毒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小芸的前夫原本做生意赚了些钱,但他吸毒成瘾后,生意倒了,钱也没过两年就被他吸得灰飞烟灭。他要弄钱,专打亲戚朋友的主意,能借的都借了,能讹的都讹了,最终亲戚朋友都视他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由于吸毒贩毒,他已经三进宫,也到强制戒毒所戒过毒,但出来后,总归是原形毕露,故态复萌。他打探出小芸跟了俞副市长,便像蚂蝗一样死叮前妻,小芸心软,也给过他钱,但他狮子大开口,小芸就不再理睬他了。这家伙心计很深,他清楚小芸怕什么,俞佑民怕什么,这条财路他可要走到底。他威胁小芸,三十万元算作“封口费”,拿不到钱的话,他就把俞佑民的丑事捅出个大窟窿,要死大家一块儿死,看谁死得更难看。小芸跟俞佑民商量后,就给了这瘾君子三十万元,让他写下一张字据,永远不再骚扰和讹诈小芸。小芸确实安心过了一年清静日子。到了今年七月,她前夫居然趁她上班不在家,带了一个极会开锁开保险箱的烂仔去弄开了小芸的家门,他不仅偷走了八十多万元现金和价值五十多万元的珍贵首饰,还从保险箱里偷走了那本账簿。这件事发生时,俞佑民在外地出差,小芸没去惊动他,就自作主张报了案,她想得很简单,抓到了入室贼,什么都能追回,公安局的头头当然很清楚小芸是俞佑民副市长的情妇,小芸主观上认为,这种敏感的事情俞佑民不出面会更好。案情并不复杂,目标也不难锁定,小芸的前夫是瘾君子,又曾讹诈过小芸不止一次,对小芸的情况十分了解,他的嫌疑自然是最大的。小芸的前夫也自知案子做大了,他逃到深圳,东躲西藏,半个月后,猫捉老鼠的游戏即宣告结束,他的一位粉友是刑侦队的线人,将他举报了。最终还是毒魔把他送上了绝路。由于涉案金额巨大,账薄上的账目又牵涉甚广,这个案子,市公安局的头头也做不了主,他只好按程序,报告省公安厅,省纪委和省检察院也都闻风而动。俞佑民还在外地出差,说不定正在“越境作业”,就懵懵懂懂地被“双规”了,一点也不知情,娄子捅在哪儿?莫非是被秦九良出卖了?他不明白。“色”字头上一把“刀”,俞佑民就是被这把“刀”斩断了飞黄腾达的翅膀。
我看了网络上的新闻和当地网民的爆料,首先担心的就是东方晴的处境,现在她该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了。我当即拨了个电话过去。
“晴,你看到新闻了吗?”我的声音很焦急。
“今天凌晨,我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是锦绣城那边我的合伙人打来的,他告诉我,俞市长被双规了。老实说,我并不是很吃惊,我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俞佑民迟早会出事,他当官和做人都太高调太张扬,容易遭人忌恨,栽跟头是迟早的事情。”东方晴的声音很异样,像是被榨干了果汁的残渣,没滋没味没兴头的。
“那你怎么办?”
“我这边都处理好了,房子和车子都已经出手,钱已到账,原本过两天到北京签证,俞佑民一出事,我就不方便去北京了,出国的事只能推迟,我要找个地方去避避风头。费浪,真的很抱歉!我们的梦想正遭受挫折,我对未来的前景不再乐观。”东方晴的语气十分苦涩。
“先别想那么多,挺过这一关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别太灰心啊!”我也只能用这些自己也未必深信的话语去劝慰她,效果可想而知。
“费浪,我又得消失一段时间了,也算是自我放逐吧,这次是迫不得已,我们必须切断联系,任何一种联系方式都可能有风险。这样做对我好,对你也好,如果被牵进俞佑民的案子去,不死也会脱层皮!我很可能会因此一文不名,你也会受到盘问。我们的感情,我反反复复想过不下一千遍,很可能有缘无分,也很可能有名无实,现在还不好断定,但时间总会给出答案。这半年来,我从彩云上掉到了水泥地上,从梦境掉回了现实,眼下当头挨一棒,被彻底打回了原形。说到底,我也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原以为,与狼共舞,我能‘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现在看来,真是做梦。在这个社会上,不少女人用我这种方式去与强势强权的男人博弈,又有几个人真能全身而退,大胜而归?一个女人其实是输不起的,在爱情上尤其输不起。费浪,我在滚滚洪流中遇见了你,你就是我的救命筏,但我不能太自私,现在该让你做出审慎的抉择,你愿意救我吗?”东方晴自尊心极强,她能讲这番话,令我内心感到震撼。

“晴,我立马飞过去陪你吧!眼下,我应该在你身边守护,做你的雅努斯,苦过你的苦,痛过你的痛,这才是患难真情!”我的表白发自肺腑,说这话时,甚至嗓音都有些哽咽了。
良久,话筒里没有声音,然后传来低声的啜泣,最后变成了痛哭,东方晴放开了泪水的闸门,暂时放下了好强和逞能,完全是一位弱女子,寻求精神的慰藉,寻求感情的支撑。但她终归是一个不肯示弱的人,她噤住了哭声,对我说:
“费浪,你还是留在北京吧。这段时间,我应该静一静,不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我的心结就只能由我自己来解,你的开导当然有用,却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了解我的个性,我不能勉为其难地做事,也不能违背心意地做人。也许哪天我的钱都被官方没收了,或者我开窍了,想通了,跑到北京,愿做依人的小鸟,愿做添香的红袖,愿做举案齐眉的孟光,愿意与你粗茶淡饭快乐逍遥地厮守一生。那时,我身无分文,你可不许后悔,不许嫌弃我穷!”
这样说上一大段话,东方晴似乎舒吐尽了心中的郁闷,竟然有点拨云见日的怡悦。然而她的理性还是坚持,我不要去南方,她离开枫城,下一站是哪座城市,她也没有告诉我。她避风头,究竟要避多长时间,谁也说不准。当一切联系方式彻底中断后,我将再度坠入伤感的黑暗渊谷之中。我甚至都不能肯定,东方晴是否还会浮出水面,也许她会像一缕热汽从我的生活中彻底蒸发掉,再也找不到纤毫的痕迹。
在奥运会开幕前十天,冬麦仍挤出时间约我到后海的红狼酒巴见面。她的青春气息可视可闻可感甚至可以触摸得到,相比之下,我身上只有掩藏不住的暮气了。
坐在红狼酒巴特有的棕色羊皮椅上,冬麦定睛地瞅着我,脸上满布着晴煦的笑意,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兰花的香味,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她就是一座花园,在她的对面,我如坐春风。她的嘴角微微有点上翘,这样就更显得俏皮和无忧无虑。她的睫毛很密很长,上了睫毛膏,又黑又亮,眨动眼睛时,睫毛扑棱扑棱的,像是小鸟的翅膀。
“费哥,你比上次见面时瘦多了,是不是最近写小说太辛苦了?”
“也许吧,我要赶进度。有一次,我在松林风书店签名售书,一位读者问我,好小说要怎样才能写成,我回答他,把自己的血和肉赔进去,就能**不离十。我没夸张,真是这样的,我每回写完一部长篇小说,都感觉元气大伤,要休整一段时间。曾经有一位南方作家在他的长篇小说序言中谈到一个观点,五到六年写一部长篇小说最合适,因为写长篇小说是长时间服苦役,是打持久战,必须要有充足的体能储备和素材储备,否则小说质量无法确保,身体也会吃不消。像巴尔扎克那样的天才,焚膏继晷,高密度高强度地写作,很难长寿,满打满算,他只活了五十岁,这无论如何也是一桩亏本生意。”
冬麦听我娓娓而谈,神情异常专注,这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她的性格使然。
“用心做一件事确实会很累,干体力活,一觉睡醒,又生龙活虎了,可是像你这样绞干脑汁、耗尽心血的,可就伤神了,不容易复原。费哥,你别拼得太凶啊!至少奥运会这段时间,你要尽可能少做事,多看比赛。”
“好的,我有开幕式的门票,到时候我带上望远镜,准能在迎宾小姐的队列中找到你。”
“全都是美女呢,我在里头只算中不溜的,到时候,你肯定去瞅别人,顶多瞥我一眼。”
“冬麦,你也太不自信了!我暂且把它视为一种美德——谦虚!”
“人人都有不自信的时候,这很正常,拿破仑在姚明这样的高个子面前也会自卑的,只不过权力帮他垫衬了一大截。有个笑话说,希特勒要扇一位叫做冯什么的陆军元帅的大耳括子,对方有两米多高,希特勒太矮,必须站在凳子上才能打到对方的脸,普通的凳子还不行,必须使用高脚凳,这样一来,他就比那位陆军元帅更伟岸,当然也就更威风。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并不是谦虚,而是有自知之明。”
“你这个优点可不小,它是百分之**十的人都不具备的。哦,真的,冬麦,我一直没问过你生日的具体日期。”
“我的生日是2月18日,水瓶座的。”
又是水瓶座,东方晴也是水瓶座,莫非我与水瓶座的女生特别有缘?
“费哥,我看你眼神很忧郁,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吧?”冬麦的观察力不弱。
“有时候,人不开心,是没什么来由的,是无缘无故的。”我掩饰了一下。
“倒也是,不多愁善感可能也做不了作家吧?”
“冬麦,今天我打算好了,要一醉方休,到时候开不了车,你可得打的把我送回家。”
“行,那你先得把住址告诉我。”
我立刻叫来服务生,借了一支圆珠笔,把我的住址写在冬麦摊开的手掌上。
那天晚上,我真就说到做到,喝了个酩酊大醉,冬麦遵从我的嘱咐,打了一部Taxi把我送回家。她没有离去,陪伴了我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她给我煎了鸡蛋,冲了牛奶,在切好的面包片上抹匀了果酱,用托盘端到床头。她坐在床边,告诉我:
“昨天夜里,你做了一大堆梦,兴许都是美梦吧,梦中反复叫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她故意不把那个名字说出来,我看她郁闷的表情,就猜出那个名字肯定是“东方晴”。说完话,冬麦眼眶中噙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她倔强地扭过头去,不肯让我看到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想扳转她的肩膀,用了不小的力气也扳不动。过了一会儿,她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这才站起来,转过身,强颜欢笑,弯下腰,在我脸颊上轻轻地吻了吻,说声“改天见”,就悄然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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