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泪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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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麦已被正式选拔为奥运会开幕式的迎宾小姐,这段时间,她练健美操的劲头更足,兴趣更浓,与我见面的次数也减少了。时不时她会打个电话给我,问一下我的近况,但她很节制,从来没问起过我与东方晴的感情进展,对于这个话题,她讳莫如深,我当然识趣,绝对不会主动提起。
到了四月底五月初,南方业已春意盎然,春风的快剪刀已剪出丝丝翠柳,北京却仍旧春寒料峭,树上鹅黄的叶片绿得还不够透彻,各处花坛里的花儿也开得还不够热闹,怕冷的人还不曾卸下厚厚的冬衣。奥运会越来越近了,《北京欢迎你》的歌声随处都可听到,作为北京奥运会倒计时一百天的声音符号,这首歌由一百位歌手共同演绎,人们漫步在这首歌欢快的旋律中,神情都显得格外轻松。
倒计时牌上显示:离奥运会正式开幕还有98天。
K佬也越来越忙了,奥运会不仅是体育界的盛会,也是娱乐界的盛会,有许多娱乐界的名人提前来到北京,制作广告,拍摄MTV,参加各类代言活动,露一露面,出一出镜,积攒人气。K佬很得意,在他主持的娱乐版面上天天都能端出新鲜大菜,那些过气明星的“老锅底”一票水全撤得没影儿了。
东方晴打算五月份飞过来,但还没准儿,她的情绪好上了天,股市交易印花税已由3‰降至1‰,受到这一重大利好的影响,4月24日这天股市狂飙暴涨,上证指数已顺利夺回3583点,前些日子笼罩在股市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市场中缭绕的全是祥云喜气。东方晴在电话中快乐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从股市中再捞一把,加上工程结算,乐观一点,基数甚至能够提到一千万!费浪,我们离‘解放区’越来越近了!‘解放区的天,蓝蓝的天’,太妙啦!”
“股市如怒海狂潮,瞬息万变,刚才还是万里晴空,一平如镜,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是暴风骤雨,惊涛骇浪,我倒是觉得,见好就收才稳妥。”
“费浪,你骨子里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见到利好反而忧心忡忡,我跟你相反,我很乐观,现在国内外的股评家对A股一致唱多,他们是专业人士,总不会大错的。”
“我承认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但那些股评家并不值得信任,他们是煮熟的鸭子嘴巴硬,真要有本事,还起什么哄,写什么股评,唱什么多啊?一个个早赚得盆满钵满了。‘蠢人千言,不如智者一默’,真正的高手绝对不会轻易唱多,也绝对不会随便唱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句微言胜过那些股评家的万吨废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越讲越不对路,索性收了线。我打开电视机,把七十多个频道逐一扫描,没什么好看的,扫到少儿频道,几个小孩子正在讲笑话,轮到最后一个女孩,宛如圆月的脸,宛如清泉的眼睛,扎两根翘翘的短辫子,她用稚嫩而流利的口齿念了一个顺口溜:“稀奇稀奇真稀奇,麻雀踩死老母鸡,蚂蚁身长三尺六,七十岁的老头躺在摇篮里!”听她念完,我忍不住莞尔一笑。地表的化学污染正在不断加剧,许多动物的基因迟早会发生畸变,她说的这三项“稀奇”,将来很可能都会变成现实,那时的小孩就不会称之为“稀奇”了。
我不炒股票,我不编娱乐版,我不参加奥运会开幕式排练,我也不是热衷于环保的“绿党”成员,我没有职场上的假想敌,也没有高远的目标要去追求。别人都有正事要做,我的正事是什么?有一件事情可能勉强算得上,那就是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桃木匕首》。政府降掉印花税的两个千分点即可一举提振股市,我要提振写作的情绪,却别无良方,只能倚赖屡试不爽的土办法——喝上两杯浓咖啡。
第二天上午,盛大的“受献仪式”在高平里的阖庐宫举行。阖庐宫壮丽宏伟,原是吴王阖庐的寝宫,阖庐宾天后,这里改为吴国举行盛大国事活动的场所。
在宫前的广场上,新搭造了两溜长长的木台,等高九尺,三十六面威风大鼓相对排开,每边各有十八面。每一面威风大鼓后,都有一位**上身,以红巾裹头、双手皆持鼓桴的壮汉。壮汉身后六尺的地方,站立着三位身披铠甲,手持长戈的高大卫士。三位卫士之后则是一根高高的旗杆,旗杆上悬挂着写有篆体“吴”字的青龙大旗。两列威风大鼓之间留下五丈宽的行道。行道通向宫门,在宫门之前搭造了一个高一丈八尺的大台,台上放置着一张龙纹大几案,一把龙纹大靠椅,吴王夫差端坐其上。六名上大夫和十二名中大夫列于吴王两侧,一边九名,他们身着大礼服,正对行道而立,遥遥望去,俨若天人。
吴国自居龙位,以辰时为吉。辰时一到,鼓乐齐鸣。由礼官导引,范蠡、计原率众美人乘车抵达阖庐宫前的广场,下车,整队,从新建的拱门鱼贯而入,踏上长长的行道。震耳欲聋的鼓乐极其威风,范蠡和计原神情自若,步履如常,众美人的脸色却变得苍白,她们低着头,浑身颤栗,步子也难免细碎凌乱。
西施虽然心惊胆战,但她还敢抬头,望着队列前面头戴玄色礼冠、身着玄色长袍、手持节杖的范蠡,心想,往后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这样近距离看到他高大的背影。这么一想,泪水就倏然涌出了她的眼眶。郑旦胆子最大,她抬头去观看那些**上身的壮汉和那些全副武装的卫士,鼓乐惊天动地,她却觉得雄浑悦耳。当然,她也怀着好奇心眺望高台上的吴王和他的大臣。那个叫夫差的吴王很快就会成为自己的男人,这个念头使她心里莫名地感到激动和兴奋。范蠡清楚,今天这样的过场是一定要走的,躲也躲不脱。计原手捧礼单,他一边走,一边观察吴国的这个大排场,国力之雄厚由此可见一斑。
吴国的礼官叫众美人站定,他带领范蠡和计原先行登台,他们拾级而上,共十八级,到了台面,范蠡把昨天在南城宫讲过的那番话又复述了一遍,致礼完毕,计原奉上礼单,由礼官接下,呈到吴王面前的几案上。吴王夫差今天的打扮跟昨天一样,但他昨晚饱饱地睡了一觉,今天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讲话的声音竟响若洪钟:
“寡人不尚干戈而崇仁德,抚近怀远,厚待友邻。越王遣使远道示诚,献良材,赠美人,馈珠宝,如此盛意,寡人嘉纳。吴越乃兄弟之邦,亲若一家,今日名曰‘受献’,实为结欢。大酺三天,人神同乐!”
范蠡、计原再度致礼,夫差起身率群臣答礼。礼毕,范蠡与计原退到一旁,礼官将众美人引导到台上,然后唱名,唱到郑旦时,郑旦朝吴王嫣然一笑,夫差两眼为之一亮,这位美人不仅容颜娇美,身段风流,而且颇解风情,真是天赐尤物。夫差正暗自窃喜,忽唱名至西施,西施出列行礼,微微抬头,不亢不卑,不冷不热,神情平和淡定,传说中,姑射山中的神女美丽不可方物,但即使穷尽吴王的想象力,也不如他亲眼目睹西施芳容时更觉惊艳,他疑心这只是梦中所见,暗地里用力掐了一下大腿,才确定眼见为实。吴王心想,果然所料不差,五十名越国美人中必有绝色女子。郑旦虽美,却缺少西施的神韵,其他美人较之西施、郑旦,虽也各自妍然,却只算得上是庸脂俗粉。唱名完毕后,吴王仍在发愣,两眼滴溜溜地打量西施,心花已开出九千九百九十九朵。
这台戏至此达于**,礼官朝向鼓手,做了一个双掌向上的手势,三十六面威风大鼓敲响《凯旋乐》,节奏整齐有力,声音雄壮欢快。在礼官的引导下,吴王夫差率领群臣走下高台,步入阖庐宫,范蠡、计原率领众美人紧随其后。
第三天,吴王夫差册命西施和郑旦为王妃,并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征集能工巧匠,采用越国所贡献的良材建造一座气派非凡的新宫,叫“夷光宫”。西施名夷光,这就是说,吴王夫差要给王妃西施单独建一座寝宫,在诸侯国中,这不仅是破例的,也是违制的。但诸侯的势力已经坐大,起初称“公”称“侯”,现在称“王”称“霸”,周天子的权威已经削弱到无可再削弱的地步,他自顾不暇,时刻担心有狂妄之徒陈兵东郊,前来询问九鼎之轻重。诸侯王为妃子单独建造寝宫,这类违反祖制的屁大的小事情根本不可能摆到周天子的议事日程上来。

吴王夫差执意要为西施建造夷光宫,伍子胥听说此事,在家里摇头叹息,这回他没有急于进谏。伍子胥知道,如今刚愎自用的吴王夫差已不再是当年对他言听计从的太子夫差,他坐稳了王位,手中握有生杀予夺之权,他可以对谁的主意也不认,对谁的忠告也不听,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家臣华辂已跟随伍子胥十多年,忠心耿耿,广智多谋,不妄言,不妄动,临大事颇有静气。他向伍子胥进言:
“太师,大王下令建造夷光宫,这事已成铁局,谏而不用,只会白白地折损太师的令名,使朝中小人得意,无关宏旨,难济大事。太师倒不如另起炉灶,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只须质疑越王勾践的诚意,他真要是诚意十足,何妨亲自来一趟吴国,为大王执役三年?勾践若惧怕杀身之祸,必定不来吴国,则其诚意穿帮,阴谋难逞;勾践若斗胆前来吴国,落入太师之手,狠狠地挫辱他三年,令其志气消磨殆尽,回返之日,形同废人,则越国无足为患。不知太师以为此计如何?”
华辂面无表情,但他捋了捋胡须,这个细微的动作透露出他内心颇为得意。伍子胥沉吟片刻后,颔首赞同。
“嗯,这确实是一条良谋善策,任他勾践英明睿智,也不怕他不伸出脚来踩我的老鼠夹子!哈哈哈哈……”
伍子胥的儿子伍绩很久没听见父亲这样开怀大笑了。伍绩的烦心事不小,五年之间,他先后娶了两房妻室,妻子都因难产而死。伍子胥的好友伍被精于相术,他指出症结所在——伍绩是典型的妨妻之命,须在四合之后方能得子。伍绩心地善良,不愿再害良家好闺女的性命,索性烟消了结婚的念头,一门心思侍奉父亲,管理家产。今天他听见父亲开怀大笑,情绪也为之一振。他问道:
“父亲欢笑,必有来由。听说大王新近册命两位越女为妃,其中一位叫西施的乃天下无双的绝色尤物,大王要为她建造夷光宫,这样的消息算不上什么好消息,父亲如此开心,一定是听到了别的福音吧?”
伍子胥的亲人凋零殆尽,只剩下这根独苗,他对儿子伍绩的父爱极为深厚,他坚决不让儿子进入险恶的仕途和**的官场,宁肯让儿子在家里做些小事,尽量离明枪暗箭远一些。他对伍绩说:
“大王好色,殊不知‘色’字头上一把刀。眼下,只有老夫能掐住越王的命脉,让大王在温柔乡里多享乐几日也无妨!哈哈哈哈……”说完这话,伍子胥又仰天打了一串响亮的哈哈,华辂与伍绩在一旁相视而笑。
西施被吴王夫差册命为王妃,而且夫差破例违制为她建造一座宏伟壮丽的夷光宫,若是换了别人,绝对会感到无比欣幸,无比荣耀,无比喜悦,但西施只感到到无比倒霉,无比耻辱,无比悲哀!她不喜欢荣华富贵,养尊处优;她不喜欢珠宝绫罗,满身花钿;她不想做最受宠的王妃,被水蛭一般的吴王叮牢不放;她不想住最壮丽的寝宫,成为夫差最可心可意的玩物;她只愿与范蠡长相厮守,哪怕吃糙米,住茅棚,风雨江湖,也要舒心一万倍,畅怀一万倍!入宫半个月,其中吴王只有三夜没来,去了郑旦那里,这也是西施强烈要求后夫差才勉强同意的。眼下,西施遇到了一个大麻烦,她发现平常极为准时的月事没消息,按理说,十天前就该来了,莫非是怀孕了?!这样一闪念,西施不禁又喜又惊,喜的是天从人愿,她与范蠡的爱情有了结晶,惊的是时机不当,如此珠胎暗结,依十月怀胎的规律,必定“早产”,一旦吴王察觉有异,疑心自己头上戴了绿帽子,就肯定是祸事一桩。西施抚摸着平坦而紧绷的腹部,心想,自己一死不足惜,爱儿性命难保,岂不痛心!还有可能累及范蠡,吴王震怒之下,必定会大开杀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西施越想越心惊,但她飞快拿定了主意,这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要保全他,为此她可以做一切事,受一切苦,哪怕下地狱,碎尸万段,也无所畏惧。
在独处的时候,西施总是拿出那把桃木匕首,看了又看,回忆以往与范蠡相处的时光,每一句情话,每一道眼神,每一次拥抱,每一回亲吻,每一度缠绵,任何一个细节她都唯恐遗漏。最令她愧疚的是,当吴王临幸她的时候,在那张大床上,在那床锦被中,她闭上眼睛,只要固执地幻想压在自己身上气如牛喘的的男人不是夫差,而是范蠡,竟然同样能够达到连绵起伏的**,她便不顾一切地享受这生命的快感,内心的每一张房门全留给自己的爱人去次递开启,吴王竟没有立锥之地。**完事后,吴王往往顾盼自雄,非常得意,自以为武功盖世,能让天下无双的美女欲死欲仙,这可怜虫做梦也想不到,西施居然借尸还魂,在龙床上,他吴王夫差扮演的只不过是越国大夫范蠡的“幻身”而已。有一次,吴王无意间提起西施的初夜:
“爱妃,那晚我喝了好多酒,都不记得如何跟你行房了。来,你说给寡人听听。”
“大王,这种事情,我怎么好意思启齿呢?”西施脸色乍的一下就红了,这害羞的神情吴王最爱看,还有那两个圆圆的酒窝,一笑就有,比盛满醇酒的酒盏更能醉人。
“这里只有寡人和爱妃,你只管说。”
“隔墙有耳呢。”
“那好,你等着,我去叫他们离远点。”
夫差下了床,吩咐阉人和宫女半个时辰内退出三重门外,谁敢靠近,谁就没命。吩咐完毕,夫差嘻皮笑脸地回到床上,把他厚实而阔大的熊掌伸进西施的睡衣,握住她胸脯上饱满光滑而又温暖的**,舌头则去舔舐西施的耳垂,折腾了一阵子,他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寡人已将他们支开了,爱妃,这下你该说了吧?”
西施将一把团扇拿在手中摇了摇,心想,这老**居然还有这样的淫兴,眼下不说两句,看样子脱不了身。
“那天你酒后行房,比一头蛮牛的力气还大,我还指望你怜香惜玉呢,哪知你……”
想到与范蠡的分离,西施不禁悲从衷来,泪如雨下。这情形,吴王始料不及,顿时慌了手脚,他赶紧向西施赔不是,说自己也是太爱西施,酒醉行蛮,着实不该,愿意受罚,西施可以索要一件心爱之物。西施偏不依,她不要什么宝贝,只想罚吴王去郑旦那里临幸三日。这个罚单开得很妙,西施得了清静,吴王也不觉得太委屈。
“初夜”的情形,西施当然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吴王被阉人扶入寝宫时,已喝得酩酊烂醉,连眼睛都睁不开,口里一个劲地叫着“美人”,双手不安分地乱抓乱摸,可他没扑腾几下,就倒在床上扑哧大鼾,吴王肥硕,鼾声大如雷鸣。西施深知初夜不见红是大忌,若等明日吴王醒后验证,必定震怒。她便脱下鞋袜,拿一块绢帕,垫在脚下,忍痛用剪刀扎破脚上的拇趾头,流了几滴鲜血。做完些事,她又把吴王的衣服脱光,把他挪进被子里。忙完了,西施也累了,她脱去衣服,躺在吴王身边,躺在一片猛拉风箱似的鼾声里,睁大眼睛,流了不少眼泪。西施满心里只有一种可怕的感觉:真的天塌地陷了,她的爱情将断送在吴王宫这个深不可测的大坑之中,再也没有出逃的机会。犹如一个在沙地中被强行活埋至脖颈的人,只露出头来,她胸口受到沉重的压迫,艰于呼吸,感到异常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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