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恨土(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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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我在网络上连载小说,印象最深的提醒语源自于读者的帖子,说来简单,是这样一句话——“原创是软实力,更新是硬道理”。原创是文学的灵魂,这意思自然不用我多言费词,网络文学最显著的优势即在于网络写手孜孜不倦的更新,他们简直比流水线上作业的工人还要勤恳。网络写手平均日产量高达五千字甚至一万字,这样“杀字如麻”丝毫不算离谱,他们每日更新,或隔日更新,生怕读者一哄而散,不再回头。若考虑到网络写手中绝大多数人是上班族成员,这个平均日产量确实荦荦可观,更新速度也煞是惊人。较之传统定义上的作家一包烟几杯酒悠哉游哉,网络写手心里头更加热乎乎地揣着读者和批评者,他们对各路隐姓埋名的高人适时跟进的议论和点拨非常留意,对逐日凝聚的“仙气”和人气十分珍惜。网络写手得益于网站的互动平台,在他们苦心经营的长篇小说中,多多少少融合了读者的集体智慧,完全可以肯定地说,那些积极跟帖的读者也以“影子写手”的角色主动参与和深度介入到小说的创作过程中来。
我尊崇美国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的人生信念——“像蝴蝶一样生活,像蚂蚁一样工作”。尽管论到浪漫的情愫我算不上一只合格的“蝴蝶”,论到勤奋的劲头我也比不得一只模范的“蚂蚁”,但我对这一信念的尊崇从未有过丝毫的动摇。想当年,我的“解牛刀”经历过网络连载的反复砥砺,并非我今天坐在喇叭口上放屁——自我吹嘘,那时绝对操刀必割,确实游刃有余。然而我与东方晴的恋情发展得过于迅捷,心思难免为外缘所扰乱,治丝而棼,创作速率大不如前。严格地讲,我已沦为网络写手中臭名昭著的“懒汉帮”成员。由于分心而屡屡旷工,长篇历史小说《桃木匕首》的创作进度充其量也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东方晴已有三天没与我联络,她明白地告诉过我,那位副市长已出差到当地,将与她暗中会合,她可能会有两三天时间不便跟我通话。眼下已过三天,我开始紧张分分秒秒的流逝,那劲头很有点像葛朗台斤斤计较于他的银钱出入。当然啦,我不会违反游戏规则,贸然把电话拨打过去,她不是搅水女人,我又何尝是搅水男士?!但我的疑心犹如一支纤瘦的铅笔,笔头被锋快的卷笔刀削得越来越尖利,尽管用它扎人不至于重伤,但它能把我的敏感神经扎得疼痛不堪。我固执地认为,东方晴曾经对我说过她并不爱那位副市长,这话纯属谎言,爱情有许多种变体和异形,并非千篇一律,对此我深有认识,我不害怕自己被她冷落于千里之外,我只担心自己被她**于股掌之间。
到了第四天上午,东方晴的电话终于拨了过来,她的情绪相当好,就算是那些服用了兴奋剂的运动员,精气神也未见得比她更充沛。她语音琅琅地说:
“这次收获可真不小,他答应今年下半年给我两个新工程,投资总量全都在三千万元以上,只要我把这两单顺利完成,不出纰漏,我们就离基数差不太远了!他对我没起任何疑心,比以前更体贴,送给我一个首饰盒和十万块钱红包,我的表现当然也令他特别满意。”
我明白东方晴所说的“我的表现当然也令他特别满意”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心尖上立刻就如同遭到黄蜂毒刺的袭击,小小的伤处,却痛彻肺腑。
“听你这爽气劲儿,一只掉进了蜜罐的蚂蚁也要反过来羡慕你!”我心底酸酸楚楚的,这话便绵里藏针,带有暗讽的意思。
“费浪,你可别醋劲大发,一个人要获得长久而稳靠的幸福,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不用我说,你也懂的,对不对?不过,你只管放心,凡是得不偿失的蠢事,我绝对不会去做。”
“一个人要获得长久而稳靠的幸福,就要做出必要的牺牲,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东方晴这话说得既轻巧又笃定,她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做出的牺牲是惨重的,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比如青春、**和尊严。
“好吧,你掌握尺度,千万小心,别涉水太深!”我的叮嘱仅此而已,再多说,也没用。
“我向你保证,赚足八百万基数,我就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做个小女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风不动,旗不动,心只为你费浪而动,好不好?”她说的话确实比她唱的歌更好听一百倍。
“‘要是我相信你,那证明我智商太低;要是我不信你,那说明我生性多疑’,晴,你一定听过这首《信任》。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在电话中,我又唱又说。
“费浪,这太好办了,你不用智商太高,只要情商超标,我就满意了,哈哈,你一定又在暗中嘀咕,我老占你的便宜!”
“被你占便宜是我的荣幸!”
这话才一出口,我就忍不住暗骂自己真他妈是不可救药的贱骨头。如今淫风浩荡,“**”竟成为了一个相当普泛的用词,已不再是当初受人鄙弃的贬义,有时竟包含“一往情深”和“奋不顾身去虐爱一场”的意思。如此一来,“犯贱”早已不是什么糗事,“亮贱”(这是一个新词)才真叫有种呢,别说50后、60后、70后看不明白,我80后也照样看不明白,你若摇着秃顶的脑袋瓜子恨恨不已地发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慨叹,那只能说明你迂腐不济,朽木难雕,小心会笑掉别人的大牙,找你索赔。
“那就好,费浪,我是吃定你了,你休想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尽管这话只是东方晴的一句玩笑,我还是冷不防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有人把“女强人”称之为“女抢人”,意思是:她们不仅能抢钱、抢镜、抢风头、抢地盘,还特别能抢男人,无论已婚和未婚的优秀男人,她们照单全收,一概通“杀”,东方晴即是这样的“女抢人”,那位副市长被她抢走,我被她挟持,又有什么奇怪的?“犯贱”是恋爱中人(无分男女)的劣根性,这一劣根深扎心头,非半日可以拔除啊!
打完电话,我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开启电脑,重新收拾残剩的注意力,回归长篇小说《桃木匕首》。范蠡与西施的爱情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的命运轨迹出现了始料不及的拐点,在修远的前路上,危险重重复复,希望却渺渺茫茫。
在赫山下,船工花了四天多时间,日夜修补,好不容易才将劫火余生的大船恢复原貌。
这四天多时间,对范蠡和西施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心灵煎熬,计划落空,希望破灭,这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两人惊魂甫定,唯有抱头痛哭一场。西施对范蠡说:
“公子,今生今世,我的苦命注定了!”
“别说丧气话,西子,就算你入了吴王宫,我也把你救出来!就算你入了龙王宫,我也要把你捞出来!”范蠡的豪气犹存,牛人仍说牛话。
“卑妾一入深宫,即如泥牛如海,公子怎么捞救呢?”
这的确是个常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但范蠡不是常人,他有超人的毅力和勇气,他有非凡的远见和卓识,他用温言热语安慰西施:
“大王为颠覆吴国制订了‘二十年沼吴’的复仇大计,此计若要如愿以偿,必定流血漂杵,积骨如山,我原本想及早抽身而去,与你泛舟五湖,偕隐林泉。既然天意不允,人愿难遂,你沦落吴宫,我全无退路,唯有竭力辅佐大王,以沼吴为己任。吴亡之日,即是我们相聚之时。为践此约,为偿此愿,我将生死以之!”
“公子,二十年沼吴,此为弱国长计,奈何人生苦短!二十年后,卑妾一息幸存,亦已憔悴不堪,况且白璧斯玷,大辱余身,有何面目再见公子!”
西施的这番话全是苦艾滋味,她神情哀戚,泪痕阑干,更加楚楚动人。范蠡闻言,低回不已,扼腕叹息,男儿泪落如金,此刻竟挥之如土。他握住西子的纤纤素手,把它放在自己左边的胸脯上,感觉宛如鹿撞的心跳,然后对她说:
“此心一日健在,誓与西子共休戚,生则同室,死则同**,虽属啮臂之盟,终不可背。吴王夺我贤妻美眷,此仇不共戴天,一旦仇家绝灭,玷辱自动消除。我爱西子之貌,更爱西子之心,心心相照,则日月同辉,心心相印,则天地同春!”
西施深情地凝视范蠡,把他的怀抱视为五月的花园,徜徉其间,与百花为友,可以忘忧。他们渴求爱情的滋润,比沙漠中迷路的旅人更渴求救命的清水。他们长长的亲吻不肯停歇,以对方的嘴唇为酒器,痛饮生命的琼浆玉液。醉了,醉了,酩酊大醉,他们就可以摆脱物象,忘怀生死,逗留在眩晕的爱情之中,与世隔绝,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个时辰,也胜过贫滋乏味的漫长一生。

六天后,大船终于抵达了姑胥城。这座由伍子胥亲手设计的大城建筑于十多年前,外廓周长六十八里有余,人口十多万,真可谓“车水马龙,士女如云,摩肩接踵,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在列国的都城中,也是荦荦大者。吴王派了太宰伯嚭来迎接越国的正、副使臣和五十名美人,以示隆重。四十八乘车载着越国的使臣和美人从东南方向的“蛇门”逶迤而入。
在众美人中,郑旦最兴奋,她撩开车窗的布帘,仰望数丈高的城楼,对身边的西施说:
“姐姐,你看,那城门上好大一条木蛇!”
西施抬头望去,只见巍峨的城门楼子上悬挂着一条巨大的木雕长蛇,黑漆漆的蛇身探向南方,蛇头却朝向北方,这个造型必定暗藏着什么寓意,她不明白,也猜不出,范公子肯定能够解释,可眼下他们再也没有交谈的机会了。想到这儿,西施的眼中噙满了泪花。郑旦见西施睹物伤情,便问道:
“姐姐怎么突然难过了?”
“远离家国,侍奉仇寇,妹妹,我能不难过吗?”西施用这话把心思巧妙掩饰过去。
“姐姐,我早死心了,我们女儿家只是男人的玩物,谁玩还不是一样?我现在倒是觉得,侍奉吴王夫差并不比侍奉大夫文种差!”
郑旦仍然记恨文种,别的事她都能忘记,唯有文种解除婚约,将她献出做美人,这件事,她刻骨铭心,永志不忘。西施听出了郑旦的话外音,她凄然一笑,不再吭声。
姑胥城的百姓都出来观看浩浩荡荡的车队,对车中的美人尤其好奇,但有军队夹护,他们只能远远地眺望,没法看得分明。
“越国人,快掀开衣服,让大家看看你们的文身!”
有人大声叫道,周围听见的人无不哄然而笑,连那些吴国的卫兵也都忍不住露出笑脸。吴国观众对着车队这么大声吆喝,完全是歧视越国人,他们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显得高高在上。范蠡手持节杖,在车中直视前方,端坐不动,面无表情。
越国的男人“断发文身”,天下共知,范蠡虽然是上大夫,也遵循国家的风俗,并未蓄发,他的腹部文了一条红鳞飞鲵,西施第一次看到时,还含羞抚摸过它,询问范蠡这幅文身的图案有什么寓意。不知何故,当时范蠡笑而未答。
第二天,吴王夫差在南城宫接见越国的使臣。每逢王廷有盛事,伍子胥必定盛装出场,这倔老头的身材本就高过常人许多,再加上峨冠博带,须发皓白,目光凛凛,简直俨若天神,他脚蹬珠履,腰悬宝剑,廷臣中能带剑上殿的仅有他一人,能够坐在太师椅上的也仅有他一人,先王阖庐赐给他的这两项最高礼遇倒是延续至今,没人敢有异议。与伍子胥相比,太宰伯嚭就要委屈得多,毕恭毕敬地站在众大夫的队列里。吴王夫差身着火纹衮服,头戴玉藻王冕,端坐殿上,他本想装出一副威严模样,但事倍功半,昨日他在宠爱的妃子那里为长夜之饮,睡眠不足,精神不济,刚坐下来就直想打瞌睡。这仪式还是早点结束为好。他的手轻轻一抬,礼官便高声传呼:
“宣越国正使范蠡、副使计原进殿!”
范蠡手持节杖,计原在他身后捧着贡品清单,两人从容上殿,站在游龙盘绕的玉墀前,神情不卑不亢。范蠡向吴王跪拜行礼后,朗声陈词:
“越国大夫范蠡、计原谨奉主公之命,奉使上国,敬献薄贡。幸蒙大王不弃之恩,吾王闭门思过,吾徒悔罪自新,愿长处藩属,永为臣妾!”
说完这番场面上的话,范蠡痛心疾首,弱国无外交,亡国之臣无尊严。听完范蠡的致词,王廷上的吴国大夫个个满面春风,洋洋自得。计原将贡品清单奉上,廷上的阉人将它呈放在吴王夫差面前的紫檀木几案上。夫差翻看了一下清单,什么珠宝啊,什么木材啊,他的兴趣都不浓,其中的五十名美女才让他心花怒放,他知道,如今越王惶惶若阶下囚,为了苟延残喘,苟且偷生,家中的老底子也得翻出来晒,送来的这五十名美女中必有绝色女子。
“范大夫和计大夫远道奔波,着实辛劳,途中遭遇劫贼,着实惊险。越王所贡美人甚夥,良材甚多,诚意可信可嘉。受献仪式定于明天举行,全国大酺三日!”
吴王夫差攒足精气神,说完这句话,正打算抬手示意礼官宣布退朝,他好回宫饱饱地睡上一觉,养足力气,明日与越国的美人大战床笫,结果未能如愿,伍子胥已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他那炸雷般的嗓门简直能把殿梁上的积尘震得簌簌落下。
“大王,越王贡献美人、珍珠和良材,居心叵测啊!美人乃伐性之斧,欲斫伤大王元气和锐气,岂不闻‘温柔之乡乃英雄之冢’?岂不闻‘避风如避箭,避色如避仇’?珍珠乃无益之物,君王以仁德为珍,以贤良为宝,百姓不足,君谁与足?百姓富有,君何所忧?良材乃焚心之木,高其楼台,美其宫室,则安于逸乐,怠于进取,玩物丧志,自寻败辱。越王不爱美人、珍珠和良材,悉数奉送大王享用,其奸谋密计,用心良苦。愿大王三思!”
夫差揉了揉倦眼,被老太师这样当廷一咋唬,颇感扫兴。出于礼貌,他捺着性子问道:
“依太师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悉数退还,纤芥不取,以示巍巍上国之仁义风范,使天下皆知大王无淫欲贪心,使越王之阴谋奸计胎死腹中。如此措施,以德服人,虽曰不取,实一举而多赢。请大王明鉴!”
范蠡和计原立刻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对伍子胥的才智暗暗钦佩,吴王若能时时听取伍子胥的忠谏,越王的“二十年沼吴”的大计必成泡影。但他们大可以放心,吴王夫差的淫欲和贪心很重,他听了伍子胥的话,感觉特别刺耳。当然,夫差自有办法把伍子胥的建议打压下去,太宰伯嚭就是他最凑手的棍子。果然,不等吴王发问,伯嚭就第一个出列,他不赞同伍子胥的建议。
“大王,越王派遣范大夫为正使,计大夫为副使,贡奉美女良材给吴国,诚意彰著,有目共睹。若依太师之见,将美女良材悉数退还,非但挫辱越王,寒其心而灰其意,亦且令邻国讪笑,以为大王无容人之量,有吞并之心,岂非授人以柄,自贻伊戚?故以微臣鄙见,美人良材既已到埠,还是接受为宜,退还不妥。”
吴国大夫伍被是伍子胥的好友,平日两人交往密切,志趣相投,政见也颇为相合,吴国朝野称他们为“二伍”。眼下,伍被赞成伍子胥的建议,力主退贡。吴国的王廷之中,忠臣寥寥无几,多数臣子以揣摩吴王夫差的心思为修行功夫,理所当然,太宰伯嚭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既然伯嚭说接受贡奉为好,那就没错,他们都附和太宰的意见。吴王夫差真的很倦惫,不想把朝会再拖下去了。他勉强睁开眼皮,对群臣说:
“此事以多数人的意见为准,既然接受和退还都难免遭人物议,那就接受了吧,至少我们有资格得到这些美人良材,毗邻的齐国和楚国根本没资格也没本事得到这些好东西!”
昔日,吴王夫差常说“此事以太师的意见为准”,今天却说“此事以多数人的意见为准”,伍子胥望着吴王夫差远去的背影,气得双眼圆瞪,把白花花的胡子吹起老高。他鼻孔里冷“哼”一声,扬长而去,也没跟范蠡和计原打招呼。计原面露微笑,他步出大殿正门后,环顾左右,确定无耳目相窥,便对范蠡说:
“少伯兄,刚才好险,倘若伍子胥的建议被吴王采纳,你我此行必定有辱使命!”
“少怀,你只管放一百个心,今天你肯定看明白了,吴王的宠臣是伯嚭,他对此人言听计从,或者说他的意思都通过伯嚭来表达。满朝的马屁精办事无能,看风使舵却都是高手,伍子胥明显地落在下风。伍子胥要吴王戒去淫欲贪心,谈何容易,简直比太阳西出还难。”范蠡适才亲身经历了吴国的廷争,算是看透了其中的虚实底细。
“少伯兄明察秋毫,见解超卓,愚弟佩服佩服!哈哈哈哈……”计原的心情十分畅快,忍不住打了一长串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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