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是大师，所以他强调“每日必写一行”。我只不过是小说写手，已有四五十天没在键盘上敲出一个字。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厌倦了写作，恰恰相反，我特别渴望写一部题为《桃木匕首》的小说，把古越国二十二年报仇雪耻的故事重新演绎一番。
这个故事在我心中已瓜熟蒂落，完全成形，就像一屉蒸熟的包子，热热和和，准备出笼。
范蠡骑一匹白马，从苎萝村经过好几回了。
范蠡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他父亲在越国做过官，已赋闲在家，兄长是越国最富厚的商人。范蠡腹藏经纶机杼，胸怀武略文韬，加冠之后，他还没拿定主意，究竟是出去做官，还是经商。世事变化太快，他举棋未定，可是有人越俎代庖，替他拿了主意。
那人就是越王勾践。
两年前，吴王夫差兴甲兵十万，从北边打过来，将越国打得一败涂地，剩下五千甲兵，退守会稽。越王勾践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好派出使者，向吴王夫差告罪。吴王夫差在殿上见到面色灰败的越国使者，跪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像摇尾乞怜的丧家狗一样爬过来，亲吻他的木屐，神情异常卑顺。越王勾践已献上五百箱宝物，那么多的玉帛，堆积如山。越王勾践别无所求，他只求吴王夫差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事情做绝了。为此他愿意再献上越国丽质天成的一百名美女。
文种建议越王勾践重金贿赂吴国的大臣伯嚭，此人柔佞贪婪，是吴王夫差的宠臣，一旦打通他的关节，往后就能无求不获。越王勾践觉得这个主意算是眼下最好的主意了，玉帛乃身外之物，只要性命无忧，送掉多少黄金玉帛都能再找补回来，做国王的不吝惜玉帛黄金。越王勾践让文种赶紧去办。
让黄金玉帛找到喜欢它的人并不难，让喜欢黄金玉帛的人自己去找到黄金玉帛才难。这样说的话，文种要打通吴国大臣伯嚭的关节并非难于上青天。
“子禽（文种字子禽）光临敝府，在这个敏感时期，真叫我百口莫辩啊！吴国上下必定会有流言飞语，只怕老夫的性命也难保全。”
伯嚭吩咐下去，给文种备好大号酒爵和一头烤乳猪。他说话时，露出一口龅牙，眼睛则眯成一条细缝。待酒食置办妥当，伯嚭挥手屏退左右。
“太宰言重了。亡国贱民向上国贵臣献礼，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文种为人机警明达，言词滴水不漏。
“子禽面露忧色，今日分明为大事而来。哈哈，我猜得对不对？”
“太宰高明，果然洞烛幽微。敝人斗胆问一句，越国的残山剩水，在太宰心目中价值几何？”文种今天不是来寒暄闲聊的，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伯嚭在对面举爵向文种致礼，他满饮了爵中的旨酒，又用短刀割下一片烤得焦黄的乳猪脊背上的肉皮，放在嘴里，嚼得满嘴生香。他那口龅牙除了吃瓜方便，吃肉也很利索。今天要发大利市，该出个什么价码呢？伯嚭仔细盘算了一番，他心想，眼下我为刀俎，彼为鱼肉，下手可得狠一点。他脑袋都没抬，就伸出五根指头。文种知道了伯嚭索要的数目，他又接着问道：
“敝人斗胆再问一句，越王的性命，在太宰心目中价值几何？”
“子禽是聪明人，越国没谁都行，没越王可不行，他的身价，比越国的土地都要高一倍，这样才合理。哈哈，我们别只顾着谈价钱，来，来，喝酒！吃肉！”
文种花去一万五千镒黄金，买到吴国大臣伯嚭的口舌。
每月朔日，吴王夫差必到太庙祭祀，给先王献上猪头肉和时令鲜果，仪式完毕之后，太宰伯嚭乘机进言：
“大王击败越国，威震天下，令世人宗仰。微臣不知大王是想效仿先王称霸诸侯呢？还是只想开疆拓土？”
“这还用问吗？寡人要效仿先王称霸诸侯，号令宇内，让四野宾服，八荒来仪！”吴王夫差气概不凡，这几年他得到大臣伍子胥的强力辅佐，不仅内政修明，而且外战也连连告捷。在大优大好的成绩面前，他难免滋生出骄傲自满的情绪，在他眼里，甚至连周鼎也可去问一问轻重，这是迟早必然的事情。
“那下一步，大王准备如何处置越王？”
“这个容易，攻下会稽，杀掉此人就是。”吴王夫差用右掌做了个挥刀切瓜的动作。
“大王要称霸诸侯，这样做可是有点不妥啊！再者，我听说，越王已放出话来，如果大王不肯赦免他，他就把妻儿全部杀掉，把越国的珍奇宝物全部烧光，然后率领五千名誓死效忠于他的甲士跟大王的军队拼个鱼死网破。眼下，大王全胜全捷，天下诸侯接踵而至，都来祝贺，真要是不肯赦免越王，被他闹将起来，局面就没有那么光鲜漂亮了，军队还会遭受不小的损失。请大王三思啊！当年，秦缪公、晋文公、齐桓公和先王称霸，都是以兵取胜，以德服人，不杀降国之君，不戮降国之臣，不取降国之地，所以成为一世之霸主，天下信从，尊称为伯，唯其马首是瞻。大王战胜越国，若杀君取地，恐怕人心瓦解，舆论骚然，小得而大失啊！
“嗯，幸亏太宰提醒，寡人险些误了大事。寡人是得想个万全之策。那好，寡人就饶了越王，把会稽还给他，只要他肯宾服，肯纳贡，其他方面好说。”
“大王英明！听说越王已派文种出使吴国，贡礼备办得很丰富，越王慑于大王的神威，显然诚心诚意向大王求和。”
“他求什么和？分明是来向寡人求饶！哈哈哈哈……”
胜利者总是开心的，也总是豪爽的，吴王夫差大手一挥，就把越国的会稽留给越王。但条约仍然十分苛刻：越国要向吴国永久宾服，常年纳贡。越王勾践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感激涕零。
吴王夫差有意显示他王者的大度，不杀勾践，担心恶名流传，吴国大臣伍子胥却执意要杀勾践。他向夫差进谏道：
“大王莫非忘记了旧事？数年前，先王率军与越王勾践鏖斗，越王派敢死的勇士上来挑战，到了我军阵前，大呼大叫，然后一齐挥剑自己抹了自己的脖颈，这种情形出人意料，我军将士感到惊奇，上前围观，阵形露出了破绽，越军因此掩杀上来，我军大败，先王还被越国的大夫刺伤，受了致命的重创。先王临终前，曾嘱咐大王：‘切毋忘记越国的深仇大恨！’眼下，天助大王，越军大败，勾践已命悬大王之手，大王要杀他，比踩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可千万不能浪费良机，放过此人。须知，勾践是贤君，他手下还有文种那样的贤臣，若让他励精图治，将来必定会成为吴国的心腹大患！‘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此中利弊，敬请大王三思，免留日后之悔！”
“眼下，报仇事小，称霸事大。寡人饶勾践一命，他也只是一个活死人，寡人绝对不相信他还能够咸鱼翻身。太傅过忧了。”
伍子胥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勾践是个极为记仇的猛人，在他卑顺的表情下隐藏着复仇的勃勃雄心，此人不杀，后患无穷。伍子胥是吴王夫差的父亲吴王阖庐最亲信的大臣，眼下吴王夫差对这位老臣的话不说言听计从，也要听进去七八分。伍子胥执意要杀越王勾践，吴王夫差暂时不以为然，另有盘算，但他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勾践的性命又有点悬乎了。
勾践急着要找范蠡议事，就是为这件事忧心如焚，他料定了，吴王夫差好色，如果越国的美女能让他满意，他的杀机就会大为消减。越国山灵水秀，本是出产美女的地方，一百位美女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凑齐人数并不难。可是眼下缺就缺一位绝色女子，能使夫差五迷三道，灵魂出窍的大美人。文种是真正的忠臣良将，他急越王之所急，忧越王之所忧，竟然把自己的未婚妻郑旦都奉献出来了。在越王勾践眼里，郑旦美则美矣，但还够不上倾国倾城，够不上“绝色”二字。
于是，情急之下，越王勾践找到范蠡。范公子家赀巨万，风流倜傥，阅尽人间春色，他必定在越国境内见识过绝色女子。这就叫“向老牛只能打听青草的味儿，向老虎才能打听鲜肉的味儿”。
“少伯（范蠡字少伯）是忠良之后，一定要帮寡人这个忙，要不然，寡人性命难保，越国也算完了。”
身为一国之王，就算是败国之王，亡国之王，勾践这般哀恳，也足以令人动容。随行的文种是范蠡的好友，越王勾践拽了拽他的衣角，让他赶快帮个腔。文种把范蠡拉到一旁，对好友说：
“少伯，事机紧迫，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讲了，为了越国的命运和前途，我已将未婚妻郑旦都奉献出来了。兄台见多识广，心目中必定还有上佳人选，何不说出来，为大王分忧。”
“少禽，你献出郑旦的事，我先已听说，十分感慨。我们越国的男人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不得不奉献给仇敌，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天下的仁人义士，去见泉下的先祖故人？唉，少禽，我辈不幸，竟遭逢这样的乱世！”范蠡的表情显得十分痛苦，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大丈夫含羞忍耻，偷生苟活，并非蝼蚁惜命，而是肩负了复仇的重任。少伯，你知道吗？为了实现复仇的理想，大王卧薪尝胆，吃的是粗粝，穿的是麻衣，盖的是棉被，我们定下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这样一个‘二十年沼吴’的宏大计划。少伯大智大勇更兼大才，没有你的援手，大王的这个复仇大计是难以实现的。若是眼下这道高坎过不去，其他的也就无从谈起。”文种慷慨激昂，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挥舞如刀。
“少禽，我知道大王和你用心良苦，但这美人计果真管用吗？莫成了肉包子打狗，贻笑天下。”范蠡仍有顾虑。
那边，越王勾践急得原地打转，就像小狗咬自己的尾巴，只不过没那么轻松欢快。他想走近来，又怕误了文种的工夫。他心想，远处就是会稽山，那山上葱茏的草木若都是带甲之士该有多好，我就不用对谁啰唆了，只管率领这十万雄兵向吴国掩杀过去，攻破阊门，攻下姑苏台，把吴王的宫殿荡为丘墟，把吴王宫里的美人据为己有，把吴王的颅骨漆成尿器，那才他娘的解恨。越王勾践想得出神，文种却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导范蠡：
“美人计的效用因人而异，对于吴王夫差，这柄伐性之斧绝对能斫丧他的心智。倘若我们现在不牺牲一百名美女，势必阻止不了那位暴君的予取予求，不知会有多少越国的良家女子将遭到荼毒。”
“少禽，郑旦是西苎萝村的，难道她没跟你提起过东苎萝村有一位绝色美女叫施夷光吗？众人都叫她西施。”
“是啊，她是貌若天仙的美女，我应该想到的！”文种兴奋得叫出声来。
“据我所知，战乱中，施家避走他乡，至今下落不明。”
范蠡的话像一瓢冷水泼在文种的心头，他心头刚燃起的那团希望之火顿时又熄灭了。
我一口气写了三千六百多字，有点累了，看看窗外，小区里的孩子正在干涸的游泳池里踢足球。这小区的屋业管理真够呛，业主每月交了那么多费用，可是这个室外游泳池至今仍像聋子的耳朵，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小孩子在里面踢足球，但愿其中有人能出息成巴西队的卡卡或葡萄牙队的小小罗纳尔多那样的超级球星，为中国人争一口硬气回来。
巧得很，我正在围绕足球胡思乱想，K佬就给我发来了一条有关中国足球队的段子。他是段子中转站，别人发给他，他再发给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当然不会没有我的份。中国移动公司大赚特赚，应该特别感谢K佬这样的人。段子确实很有噱头，令人发笑：
刑警抓到一个杀人嫌犯，队长和副队长轮流审讯了一天一夜，累得两眼翻白，却一无所获，那嫌犯嘴巴上像是安装了一把量子锁，用铁钎都没法将它撬开。
一位老警察很有办案经验，他向队长建议，让嫌犯通宵达旦观看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第三集。队长问，这有用吗？老警察拍胸脯保证绝对有用。
第二天早上，队长询问老警察情况如何？老警察说，嫌犯呕吐得一塌糊涂，还没招。
队长猛皱眉头，问老警察，你开的方子不灵，那咋办？
老警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说，挑几场中国足球队踢得最臭的比赛给他看，他准定会招，我就不信他有高深莫测的定力！
队长说，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太不人道了？老警察说，我们只剩下这一绝招了，不用不行。队长沉吟了片刻，咬紧牙关，手一挥，吩咐老警察就这么办。
翌日早上，队长打电话给老警察，问他情况如何。老警察颇为沮丧地回答队长，犯人还是没招，他半夜里就撞墙自杀了！
看完这个段子，我会心一笑。这世界上，有些事情真让人想不明白：越王勾践能够卧薪尝胆，一雪前耻；中国足协的领导层和中国足球队的队员却为何不能卧薪尝胆，一雪前耻？他们输得惨不忍睹，却照旧人五人六，他们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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