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文化部的电话指令，写完了那一系列驳斥高剑白和丁白发起的“小说独立运动”——他们主张小说不能负载意识形态且强调作家应独立于政治之外——的署名文章《大公无私的笔》后，我突然有些茫然，我突然有一种被蛀空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之前的被放逐的感觉还强烈，以至于我开始怀疑我的小说和我面前的整个世界，我本来是不想关注这些问题的，可是这些问题却无时不刻不再纠缠我。
我无法写作。
我只能阅读，那段时间几乎不看国内的剩余的岌岌可危的文学期刊，我全力以赴看那些好不容易弄到的内部参考资料——很多都是革命前在白区的一些老翻译家的不再公开发行的旧作，也有一些当代的翻译家的刊登在已经停刊上的《世界文学》的新品，我必须承认，此前，除了已经患中风入院治疗的文坛泰斗彭铁的《人家王》，我几乎没有看过其他长篇小说，我是说有影响的作品，我看书很吝啬，一般的小说我是不屑一顾的，我只看那些经得起岁月的风霜和遗忘的苦雨刁难的作品；但是外国小说对我几乎是空白，尤其是我们的死对头美国和英国的小说，比如和战争有关的《永别了武器》和《消失的地平线》；比如我看的和海洋有关的《白鲸》和《水仙号上的黑鬼》，这些小说给我的冲击是空前的，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也因为我没有看过大海，我们国家也没有大海，环绕我们国家的雪山让我对海洋有一种陌生的向往和恐惧，我曾经自己划着竹筏到沧海的中心体验过那种置身水上的感觉，尤其是我曾经在鹤岛上住过两天，除了呼啸的风和没有电的黑暗，好像我再也没有感受到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美国有一本叫《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很薄但我很喜欢的小说。
我很讨厌很厚的小说。
我喜欢这个小说和这个小说中描写到美国有妓女有关，我不能设想一个国家有妓女，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的国家居然有妓女，这太不体面了吧？另外，这个作者的惜墨如金也是我推崇备至的，我讨厌我这样的磨磨叽叽的作家，我喜欢薄薄的作家。
我漫无目的地看那些是我们为寇仇的外国小说，陌生的结构和艺术追求让我眼花缭乱，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是我不能理解的，直到我漫不经心地看到了几乎没有标点符号的《喧嚣和骚动》，我很好奇，他为什么不放标点符号，这样的阅读障碍之前我是没有的，反复阅读那本结构很简单只有四个章节的很薄的小说半个月后，我才麻木地意识到，为什么《世界文学》叫世界文学。
我给仇英打电话，让他利用沈老的特殊身份给我弄到了建国以来直至停刊所有的《世界文学》，同时我又给我的老师兼朋友邓勉之和李怀孝，让他们给我弄来他们能弄到手的所有外国小说，尤其是各加盟共和国正在闹独立的苏联的小说，尤其是苏联的三本小说《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友谊始终是让人激动地，邓勉之没有按我说的做，但是他给我寄来了他的朋友新翻译的小说《动物庄园》和《1984》，而李怀孝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劝我尽可能不要介入关于文学的争论和批驳，他希望我不涉世太深，点到为止即可——他在信中写到：我并非好为人师，不过我觉得此时此刻，沉默并不可耻，我从来不以卵击石，但我也同时坚决拒绝摇旗呐喊，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用沉默做武器，来防御一切可能的威胁和诱惑，因为，太阳明天一定会喷薄升起，我实在不希望你的身上有岁月也无法消失殆尽的胎记，因为，卿本佳人——并奉上了他自己的珍藏同一个作者的两部长篇小说《审判》和《城堡》，和他的短篇小说集《饥饿艺术家》。
两个月后，我恍惚中觉得弗兰茨•卡夫卡和乔治•奥威尔的这几部（篇）小说是每一个我的同胞都应该拜读的小说，分别是：《审判》、《城堡》、《在流放地》、《动物庄园》、《1984》。
那时我经常汗流浃背，面红耳赤；我不想见任何人，甚至不敢洗脸，不敢照镜子，我怕看到曾经的无耻和眼下的羞愧在我的脸上留下的痕迹，我开始觉得我的所有小说包括我写过的所有文字都应该付之一炬，不但没有价值，而且极端粗野和浮躁，满嘴极端疯狂之句，通篇瞒天过海之词——我觉得活着毫无意义。
有一天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战栗：我竟然觉得我是一个骗子，一个追随了很多大骗子的一个小骗子。
第二天我又开始怀疑这些外国作家是大骗子，而我不是。
毕竟，他们的小说在他们的世界可能是对的，也许是对的，但他们不了解东夏，更不了解东夏的历史，但我了解我的祖国，这是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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