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快人 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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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富贵在一旁察言观色,见李湛神色间有一丝疑惑,便说道:“李参军你不知道,大眼跑的可快。这在俄们兄弟中间,那都是有名的。”
李湛笑道,“果然跑的很快。”
可是李湛忽然想起那天团貌造册的时候,侯富贵这厮竟然装不认识杨大眼,于是对侯富贵说道:“老侯你可不仗义,那天你诚心逗我玩是吧?是看着我年轻好骗么?”
侯富贵挠头,涎着脸嘿嘿笑。
崔虎起身招呼杨大眼入座,顺手接过了钱袋,倒是没注意李湛和侯富贵说了些什么。
落座之后,崔虎往铜碗中斟满了酒,酒香倒不是很浓郁,不像后世的酒。李湛见这酒色也还纯净,心里面估摸着能有多高的度数。
“李参军,今天这里没外人,都是俺老虎的好兄弟,俺也不怕丢人了,”说着,崔虎站起身,双手捧着铜碗,面向李湛敬了敬,“是俺一时糊涂,差点连累了弟兄们,多亏了参军拦着,这一碗俺先干为敬。”
言毕,干脆利索的将那碗酒干了。
李湛吃不准这酒有多少度,但是见他如此豪爽,即便是喝白水,也有份心意在。
不知道自己这小身板,能有多大的酒量。李湛笑了笑,摆手让崔虎坐下,“也没那么严重,我看你们不过是想去撒撒气,难不成真把他们赶走吗?再说了,他们就算坐在那儿任你打,你恐怕也下不去手吧?”
“这倒是,那些人也可怜,看他们穿的比俄还破咧。”侯富贵一如既往的插话道。
李湛端起铜碗,说道:“不过既然是老虎敬酒,我自然得喝了。”
上当了。放下铜碗,李湛抹了抹嘴角,这酒一入喉便如同一道火线,直冲肺腑,看上去闻上去都比较无害的酒,咋就这么烈呢?
虽然不是后世的蒸馏酒那种烈法,也够让他火烧火燎的了。
崔虎惊讶道:“参军好酒量!俺还想着参军最多抿上一小口咧。”
李湛哭笑不得,心道,敢情你没打算玩一口闷啊,你倒是早说啊。
酒意上涌,赶紧吃菜。
往下,李湛就学乖了,酒是不错,可架不住一碗碗的喝,何况是这种铜茶碗。
李湛没当官的架子,众人也就觉得松快许多,崔虎又是个不爱说客套话的人,几碗酒下肚,越发起了豪兴,说起了当年和突厥人干仗的事情。
侯富贵反倒话少了——主要是忙着吃肉啃骨头,他是没多长出个嘴,不然一定闲不住。
杨大眼难得开了金口,以茶代酒,敬了李湛一回,然后便回归沉默。他说话时,声音低沉,嗓音沙哑,仿佛嗓子眼快锈死了似的。
崔虎怕李湛觉得杨大眼怠慢,便主动说道:“俺这个兄弟就这样,参军你可别怪他。”
“不会,”李湛看了眼杨大眼,觉得他脸上那道伤疤也不怎么刺眼了,“我是觉得杨兄弟是个有故事的人,老虎,能跟我说说吗?”
崔虎怔了下,看看杨大眼,见杨大眼面无表情,只管吃菜,便笑道:“他能有啥故事,左右不过是当兵打仗呗。”
“崔老大,你哪能这么说咧,”侯富贵有小半天没插句话了,可能憋的不行,听崔虎这么说杨大眼,便急忙放下羊拐骨,对李湛说道:“俄知道,大眼的故事俄都知道。”
杨大眼还是那副木桩子表情,不同的是木桩子这会在吃菜。
崔虎尴尬的直搓手。
李湛见状笑道:“如果不方便,不说也罢。”
“没啥不能说的。”杨大眼忽然冒出一句。

“就是嘛,咱大眼兄弟又没啥见不得人的事情,有啥不能说的。”侯富贵见当事人首肯,越发来了情绪,先抿了口酒顺了顺气,这才张口说道:“就说大眼跑的快这事吧。俺的亲娘咧,那可是真快。”
“有一年,俄们府番上①,会操的时候有个啥将军——崔老大,你还记得不?叫个啥来的?”
“俺早忘球了,你就直接说吧。”崔虎闷了口酒,瓮声瓮气的抢白道。
侯富贵翻着白眼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想起来那人的名字,“就是个将军,看完俄们会操,说啥,俄们练的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说俄们番上就是浪费朝廷军饷,糟蹋百姓血汗咧,俺兄弟。”他拍了拍坐在身边的杨大眼。
“俄兄弟那时候还年轻,气不过,就和那个将军犟上咧。”
李湛笑道:“他胆子也不小啊。”
侯富贵得意道:“是咧,当时娃还小,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他就跟那个将军说,让将军骑着马,他光腿,看是谁跑的快。”
“那个将军气的脸都绿了,俩人就这么在会操的场子比起来了。啧啧,李参军你是没看到啊,那个将军的马可真是匹好马,那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
“有没有杂毛和跑的快不快不沾边吧?”李湛换了碗茶,小口小口喝着,没办法,肉太咸,酒又喝的多了点。
“嘿嘿,俄是觉得,打眼一看那马,就知道不是凡马!”侯富贵笑的贼忒兮兮的,配上那副小鼻子短眉毛的尊荣,真是张欠扁的脸。
李湛虽然喝的面红耳赤,可记性还在,“怎么这话听着耳熟……老侯你就坏吧。”
崔虎也道:“说大眼的事,你尽扯马做什么?”
“嗯,就说大眼,还让俄找了根三尺长的绳子给绑在头上,结果一跑起来,那长绳子跟系在箭头上似的,拉的笔直。你说,就那么好的马,追都追不上。等比完了,那个将军倒也是个爽快人,一下就看中了大眼,要让他去当亲卫。”
“那后来去了没?”作为唯一不知情的人,李湛很有配合的觉悟。
“去咧,要是没去,可不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嘛。”侯富贵叹息道:“紧跟着和突厥人打仗,城破了,那个将军战死咧,大眼兄弟护着那个将军的家眷跑出了城……那将军还有个老母亲、一个小妾。”
“大眼护着她们取道回将军在剑南的老家,路上足走了三个多月,”侯富贵看了看杨大眼,神色有些复杂,“到了将军老家,那将军夫人却说了些难听的话——大眼啥也没说,抽出腰刀就给自己脸上这么一下。”
他伸出干巴巴的手掌,在自己脸上作势比划。
“然后,大眼兄弟就回来了。”
李湛有些动容。他不傻,听的出来这故事中,有着怎样难以启齿的隐秘,侯富贵也不是真的想不起来那位将军的姓名,关乎将军家事声誉,他是不愿意指名道姓罢了,而与杨大眼一路同行风餐露宿的小妾……不管是两情相悦也罢,还是一厢情愿也好,能让一个男人如此狠心决绝的,该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而这个故事里,同样没有说杨大眼为什么戒酒,为什么如此沉默——这些,应该是他已经结疤的伤口了吧。
快人,快刀,李湛看着沉默不语的杨大眼,暗道。
——————注释——————
①,府兵平时分散在各地折冲府(贞观十年前称军府),每年轮番到京城担任宿卫任务,称为“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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