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驯服 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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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李湛觉得自己是个很懒散的人,比如他会在某个夏日午后,躲在阴凉的,四面敞开的帐篷下,悠闲的躺在低矮的胡床上,手边放一壶滚烫的浓茶,斜依在床头看一些诸如《世说新语》,《三国典略》这样的书。
当微风带着草原上特有的清新拂过面颊,因为闷热的天气而有些烦躁的心情,却在缓缓入目的文字和轻风中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时候,他会不知不觉的渐入梦乡——手中的卷轴滑落到鲜花绽放的草地上,垂落的衣袂被微风撩拨着飘动,唯有茶香,袅袅不绝。
然而在这个傍晚,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此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挑战的**,征服的**。
紫葡萄,这是李湛给眼前这个家伙起的名字,当他在如此近的距离第一眼看到它时,他的脑海里就蹦出了这个词,甚至,只有这个词。
其实它通体玄黑,这和李湛以前在远处所看到的一样,但是经过一阵激烈的奔跑,它的身上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紫红色,如果逆光看去,就更加明显了,尤其是在它的肩部。
它的眼睛很漂亮,比真正的葡萄还要漂亮,饱满、机警、带着冷漠和戒备,甚至还有一丝不屑,然而它却不象别的野马那么烦躁不安,它始终正面对着李湛,即不给他从侧面接近的机会,也不会狂暴的乱踢乱咬而白白浪费体力——它真是匹骄傲又狡猾的马呢。
李湛弯着腰,手里却什么也没拿,倒不是他托大,实在是对于套马嚼不拿手,不如干脆空手上了。
对付这样野性难训的野马,迁户里有经验的老兵曾说过,先得关到驯服的马群里磨一磨野性,草料上也要控制,等到肯带上嚼头以后,再尝试着骑上去驯服,不肯驯服的后果就是“狠狠地抽几次鞭子!”
这样的话让李湛很不屑——这也许是最实用的,也最有效的方法,可是那样得到的会是什么样的马呢?看看马群里那些低眉顺耳的马就知道了,毫无灵性,循规蹈矩。
也许,我这一生终将和那些驯服的马没什么区别,但是我要我的马与众不同——这个念头李湛没想过,但是谁又能说,当他努力地适应现在的生活,从而有些被消磨了棱角的时候,当他偶尔会感觉到灰心丧气的时候,这样的想法不会突兀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呢?
天色越来越暗了,原本被夕阳映射成蛋青色的天空,已经渐渐变得厚重起来。
栅栏外面,侯富贵紧张得抱着横木,嘴里却是不闲:“李参军能行不?俄看着有点不大对劲咧。”
崔虎咧嘴笑了笑,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不过他可不想当面承认这一点。
杨大眼一如既往的沉默着,不过他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心里的担忧。
虽然没人接茬,却丝毫没有影响侯富贵的谈性,他撇嘴说道:“李参军啥都好,就是太倔强啦,你说这么大匹野马——你看看它那个蹄子,怕不有碗大吧?”
“李参军,我看行。”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响起。
侯富贵回头看看,是王大树,想到他缺了颗门牙,说话时漏风的样子,侯富贵都懒得和他辩论了。
不过很快,他又给自己找到了新的乐趣,“他上去了!嘿!这野东西真他娘滑头咧,一跳就闪开了。”
李湛又一次停了下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期待能驯服眼前的这个高傲的家伙——用自己的方式。他甚至觉得它在戏弄自己,从它那双即使在暮色中也闪亮得如同宝石般的眼睛里,李湛看到了扭曲变形滑稽可笑的自己——当然这也许是他的错觉。
紫葡萄,李湛在心底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太喜欢这个名字了,因为这个名字,也更加喜欢眼前的这个家伙,你是属于我的,不管你现在多么调皮,你终将属于我。

“李参军,别废那个劲啦!听俺的,套上马竿关起来饿上几天,不听话就狠狠抽上几次鞭子,看它还老实不!”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一阵叫嚷,是前几天给李湛灌输驯马经的老许头。
人们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他们都知道这个年轻的参军待人和气,没有当官的架子,这些,从他平日里和他们的交往中就看得出来,然而这并不是他们喜欢他的唯一原因,在守城当日,李湛那拼死爆发的一吼,也深深震撼了他们,更不用说,在伊州城下那次出人意料的疑兵之计了。
李湛笑了笑,这让他紧张的心理多少有了一丝缓解。他捏紧了拳头,举起来扬了扬,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就是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驯服它!靠饥饿和鞭子,不是我的方式!
这个动作显然让眼前的家伙更加警惕了。
李湛才不管它,他才不会轻柔得喊着自己一厢情愿给它取的名字,伪装成一个对它毫无害处的好心人,利用它的麻痹大意骑到它身上,然后像个狗皮膏药似的死死抓住它漂亮的鬃毛,在马背上颠簸成肛裂,才换到一匹精疲力竭低头认输的马。
他——不屑。
然而这需要实力,在李湛试探过几次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实力似乎还差了那么一线,不过他还有耐心,执着的耐心,他不停的挑逗它,试图让它暴躁起来,只有暴躁才会犯错,只有暴躁才会消耗更多的体力。
人群里已经有人开始打哈欠了,奔忙了一个下午,成功的将这群野马中的大部分围捕进场,他们付出得可不光是时间,不少人的**还隐隐做疼呢。
天色越发的昏暗了。暮云舒卷,晚风习习,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了回家吃夜饭,相比目睹一场驯服野马的场面,冒着油香的饭菜、温柔体贴的老婆,乖巧伶俐的儿女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当然,也不是说那些没有离开的人就没有老婆孩子,他们只是好奇心过于浓重,或者说,对李湛到底怎样驯服这匹野马,抱着更加浓厚的兴趣。
李湛没有放弃,他甚至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出击了。很显然,他的对手已经上火了,它开始踢踏地面,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它摇晃着脑袋,长长的鬃毛在暮色中宛若发亮的绸缎,煞是好看。
经过数次左右闪躲,虚虚实实的上前,后退,李湛终于抓住了一次机会,他猛得上前伸手抓住了它脖子下端靠近肩膀上的鬃毛,借着它侧面迎向自己的势头,脚下猛蹬发力,纵身跃上了马背——这一刻李湛只觉得胸口像是要被心跳撞开个大洞,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俯下了身子用双手紧紧环抱着它的脖子,双腿死命地夹住它的肚子——他甚至感觉到了它那颗慌乱跳动的心!
它没有像李湛想象的那样人立而起,然而它制造的麻烦却丝毫不亚于人立,它甩动着脑袋,尥蹶子,急促短跑冲刺再配以侧身急停——折腾起来花样翻新,层出不穷。
然而李湛怎么肯轻易被就它甩脱?他抱定了宗旨,双臂紧箍在它的脖子上,双腿尽力夹住马肚。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方法了,然而他相信,这就是最好的方法!
猛然间,它奔跑起来,加速,加速,风声在李湛耳边狂啸,眼前的一切都在剧烈的晃动,听不到人群中爆发的喧嚣,看不到人们脸上的表情,直觉告诉他——高高的栅栏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忽然,李湛觉得自己身体一轻,他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最后一抹晚霞垂挂在遥远的天际,天空扑面而来,风仿佛也在这一刻突然停了,那感觉,如在云端。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能够驯服它,然而有这一刻,足矣。
骏马越过栅栏,奔跑在沉沉暮色之中,马背上,李湛回望马场,渐成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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