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很头疼。
倒不是因为他穿越了——好歹来唐朝也快一个月了，他已经开始逐渐适应当下的生活。
他头疼的是现在跪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
其实他很感动，一个豪门千金带着丫鬟不远千里从长安跑到这西域边城，寻找自己被贬官外放的情郎，即使是在以开放闻名的大唐，也是件相当传奇的事情吧？
可现在这种传说中的事情，却实实在在的发生到自己面前，但问题是，这少女找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自己这身体的主人。
好吧，说实话李湛还是很有点心动的，眼前的少女虽然略带风尘之色，却越发显得双眼亮如秋水，配上尖俏的下巴，肤光胜雪，俏丽娇美，淡绿色衣衫更使她多了几分端庄淑静的气质，在现代那绝对是一个极品美女，当然在这里也是。
可他是谁？他是一个穿越众，占了原主的身体不等于就有了别人原有的感情。
这实在让他有些尴尬，这算是偷情？私奔？还是拐骗未成年少女？不过就是用现代的眼光去看，她也不是未成年。
如何处理这飞来艳福——是福是祸还很难说，李湛心中暗叹，该怎么办呢？瞅她那坚决离家出走投奔自己的行为，恐怕让她向后转开步走是不可能了。
那么就这样把她留下来？且不说她家里会不会派人来找——想必是一定会的，就算是自己，也得考虑考虑眼下的状况吧？
一个戍守西域边城的从八品小官，能担的起人家千里来投么？看看自己眼下住的这叫什么地方吧，一间十多平米的泥坯房，还黑乎乎的。
送又送不走，留也留不得——其实李湛心底，还是很想她能留下来的。
李湛看着少女，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少女抬起头，水灵灵的大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她咬了咬嘴唇，反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这略带着委屈的问话，任君采摘的暗示，让李湛心猿意马，但也只是一瞬。
面对少女，他更多的是自惭，人家能私逃出来，千里来寻，他就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有担待？不管以后怎样，他得先把人家安顿好。
李湛站起身对少女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们找间客栈住下，往后——且过几天再说罢。”
少女直起腰，仰着脸想说什么，却终于点点头，目光中说不清是种什么情绪，李湛也没心思猜测，抬脚便出了门。
带着僮仆顺儿在伊州①城里转了小半天，李湛才终于找到家满意的客栈。倒不是伊州城里客栈少，相反的，由于伊州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也是大唐在西域边境上唯一的州府，因此大大小小的客栈倒是不少。
然而要找一家即宽敞整洁，又适合女眷住的客栈就不那么容易了。
毕竟许多客栈的服务对象，都是那些浑身臭气熏天、蓬头垢面的骆驼商队，至少在他们远道而来刚住进客栈时，大多如此。
其实伊州是有驿馆的，但是李湛却不想让紫茵带着丫鬟翠竹去那里住——眼下没名没分的，他也懒得去和别人解释。
看了房，留了房钱，李湛便和顺儿去接紫茵和翠竹。
走在路上，李湛偷偷的观察着紫茵。也许是感受到李湛炙热的目光，她脸上似笑非笑，然而嘴角边却带着一丝忧伤，既有私逃离家后的愁绪，也有对情郎太过理智安排的不满。
不知道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了看李湛，倒让李湛觉得有些心虚，忙转过脸，正色前视。
见李湛躲开了视线，她的心情反而好起来了，抿着嘴唇，笑吟吟地斜睨着李湛，清雅秀丽的脸上焕发着动人的神采。
即使是眼角余光惊鸿一瞥，李湛还是被这一笑弄的心神激荡。
“我这个前身，品味竟然赶的上我了。”李湛心中暗想，要不要来个以假乱真……
打住！猥琐，太猥琐了，李湛咳咳两声，借以掩饰发热的红脸。
紫茵对于住处的条件并不看重，她关心的是李湛，当初离家出走的决绝在情郎的面前已化为了满是柔情的期待。
在她的眼里，李湛黑了，瘦了，原先飞扬的神采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是优柔寡断，难道贬官外放到这西域边城，竟让他如此意气消沉了吗？
那个少年得志，文采风流的李湛呢？那个矫帽青衫，温情款款的李湛呢？
敏锐的她，从李湛那不自然的神态中看到的是疏离，是忧虑——这样的场面和她的想象相差何止万里。
李湛不会读心术，当然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他满脑袋想的是此事该如何善了，对于紫茵探寻的眼神只能故作无视了。
出了安记客栈，李湛又不想就回，慢腾腾的走在街上，身后的顺儿几次欲言又止，主仆二人就这么相跟着慢慢的走回了伊州都督府。
此时已近晌午，李湛回到房内原打算好好想想如何应对紫茵之事，可是听着窗外呼啸而起的春风，思绪却漫无头绪的乱了。
其实李湛来到唐朝只有二十八天。
不过在二十八天里，人是能知道很多事情的。
李湛知道了现在是大唐贞观六年三月初，自己今年二十一岁，去年的新科进士，经吏部复试之后，官授门下省给事中，从五品下。可是由于得罪了上官，被贬官外放至伊州，任伊州都督府兵曹参军②，从八品。
以前李家，在隋朝前也是临川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只是几经起伏，已经败落了，李湛是家中独子，自幼父母双亡，投奔在长安做官的舅舅，直到去年中了进士，自己也做了官。舅舅叫高渠，在吏部任书令史，从四品。
而从长安到伊州，一路跟随他的只有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僮仆。
他这个唯一的僮仆叫李顺，小名顺儿，原是高家的家奴，前年才跟了李湛，改姓李。其父两年前病死，家中尚有一母，也在高家为奴。
以上的信息，是李湛这二十八天来的总结。
大约是从少年得志、常侍中枢到贬官外放，这样的人生悲剧让李湛的前身心灰意冷，以致外魔入侵吧——他李湛之所以穿越成为李湛，总该也有些必然的原因吧？
原主是一去万事空了，他这个替身却是无比苦恼。比如说，贬官的具体原因，这身体的主人到底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上官，李湛根本不得而知，他也曾拐弯抹角的试图从李顺那里套话，可是那个木讷的小仆人，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
于是，他现在只能跟个瞎子一样，在这人地两生的荒凉地方迷惑，连努力的方向都欠缺。
并且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大麻烦，想到紫茵俏丽的容貌，李湛心里还是很有些甜蜜的，然而这份甜蜜并不属于他——或者说，不属于现在的他。
想要拂袖而去是不可能了，离开了这个虽然也不怎么样的身份和职业，他大概只有饿着肚子，在塞外的狂风中被吹**干的下场。
伊州这个西域门户，可是个比“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阳关还要西还要荒芜还要“异域”的地方。
不但沦落在古代，还被困在这里，来到伊州这几天，李湛郁闷之下，难免食不下咽，辗转反侧，于是开始幻想“李湛”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唐朝大好青年，只因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得罪了反动派上司大坏蛋某某人，从而落得个贬官出京，外放戍边的悲惨下场。
这是多么感人的事迹！这是多么悲壮的命运！
这是扯淡——即使没有前世二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他也不会一厢情愿到如此假大空的安慰自己。
就算这是真的，和眼下的自己，有一个铜子儿的关系吗？
所以李湛现在很头疼。
所以他现在就呆坐在窗下，用手指捻着几案上那层积了多年的尘土。
他明白，从踏出长安的那一步开始——还要更早，从被贬官的那一刻，李湛就已经是个孤魂野鬼，没有人罩，在官场上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现在，又得加上一个私逃离家的豪门千金，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被连累到连小小的从八品兵曹参军都没得做，李湛就非常无奈的苦笑起来。
然而一个正儿八经的兵曹参军应该做什么正儿八经的事情，他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他。
他被束之高阁，如果这间土房子算高阁的话。
其实李湛对于住所条件并无怨言——伊州都督府的其他大小官员们，和他住的差不多。
就在李湛发呆的当儿，顺儿悄没声的进来，又悄没声的开始收拾屋子。
对于顺儿这个小小少年，李湛是心怀警惕的。
他没法不警惕。小家伙虽然看上去低眉顺眼，不言不语的，可偶尔望向李湛的眼神，却时不时的闪过那么一丝疑惑。
这种疑惑的眼神被李湛捕捉到几次，主仆两个似乎在玩一个游戏，互相猜疑却又不得不互相依赖。
李湛左思右想也理不出个头绪，干脆起身出门，晒太阳去。
虽然春天来的晚，总算也是来了，至少阳光温暖了许多。
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转了一会，李湛有些烦躁了。
来伊州之后，他唯一认识的人是都督府中的司仓参军③刘闻道。
因为正是刘闻道接待了远道而来的李湛主仆，并将二人安置在都督府前院，他既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也没有什么冷言冷语，只是先请李湛休息些日子。
现在，李湛决定去找他。
倒不是李湛一时心血来潮想找个人倾诉衷肠，他只是想问问“诱拐私藏良家女子”是个什么罪名，当然这得问的非常策略。
然而他还没进门，就听见刘闻道在说，“将军，李湛不可用！”
“李湛不可用！”这句话出自刘闻道的嘴里，并没有让李湛觉得有什么不对。
换成任何一个人这么说，也不会让李湛觉得有什么不对。
李湛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不可用我做什么？
——————注释——————
①伊州：唐在今新疆境内所置三州之一。领伊吾、柔远、纳职三县，治伊吾（今新疆哈密）。贞观四年（630）初置时名“西伊州”，六年去“西”字。天宝、至德时改名伊吾郡。
②兵曹参军：即司兵参军事。唐代诸卫府、东宫诸率府、王府、京府、都督府、都护府均称兵曹参军，诸州称司兵参军，掌军防烽燧驿门禁田猎仪仗等事。
③司仓参军：即司仓参军事。唐于诸卫府、东宫诸率府、王府、京府、都护府、都督府称仓曹参军，于州称司仓参军，县称司仓佐。诸卫府仓曹参军事兼管文官勋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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