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角色扮演
缎儿说着，竟然蹲到地上，把脸埋到两个膝盖中间，呜呜呜的哭起来。我感到惊慌，几乎同时蹲下来抱住他的肩膀，却怎么也不能拉近彼此的距离，感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哭兮不复还。仿佛曾经熟悉的你此时落泪，已经不是你了，你只是我眼中的你。
他的哭声柔软而感性，在无边黑夜里有种不具备任何力量却又无可阻碍地穿透一切的神奇妙用，我努力想使自己浸泡在他的哭泣中，却屡屡被他大风扇过似的左摇右摆，我只有扎好我的马步，抱紧他，竭尽全力蹲正我的立场，以免在时断时续的抽噎和摧枯拉朽的嚎啕中迷失了我自己，糟之以极，糕之以极。
我渐渐觉得两腿紧绷，血液不再流通，无数只毛毛虫啃咬脚面的时候，缎儿停止了哭声，轻轻挽了一下我的手腕，说：“一个男人没本事保护自己的女人，遇到困难把女人抛出来顶缸，过后又责怪人家不知自爱，为的是推卸自己的责任，这样的男人，没有谁愿意帮他。”我听了半天接不上话，只顾着一只手搓腿，另一只手搭在缎儿掌心里揉捏。在那些秘而不宣的战史里，我们还有多少我们所不知的失败或胜利？
“你对将来的发展怎么考虑的？”缎儿终于结束了他的悲伤，将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
“没考虑，走着看吧。”我的话虽然有些浑浑噩噩，但确实是真话。
缎儿听了，大觉意外，板起脸来跟我讲道理：“那怎么行，你需要目标。长什么样子、出身什么家庭，这个没得选，走什么样的道路，自己可要想好。”我被他的语重心长感动得心里发虚，忙说我也想啊，我就想挣钱，可到现在还穷得跟条狗一样。“有了经济基础，你才能想帮谁帮谁，对不对？”缎儿满意了，拉起我继续往前走，“你得发挥你的优势，你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是一场资源争夺战。富贵险中求，别学鱼头，做那种小生意，没意思。”
然后，他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对我说，市里正在搞一批企业的改制工作，下派了工作组，他是成员之一，所以牵引了一些朋友介入其中，他建议我也参与。“现在有个角色需要你来扮演，加拿大归国华侨，代表投资商来考察。”我凝视缎儿，发现他身后深黑的天幕渐渐转成蓝色，泛起点点星光，紧跟着灯光亮起，导演、美工、剧务一干人等走来走去，摄像则忠实记录场中一切，镜头中央，十八岁的缎儿光着身子躺在按摩女郎床上，小鸟撅起，坦坦荡荡地说：我今天晚上就睡这儿了。头发全朝上，聪明又不绝顶。杨峥小说接下来的事就有点像那会儿偷看老师的教学参考书，书上有的喜出望外，书上没有的全傻，离开书不知道怎么做作业了。缎儿就是我的授业恩师，就是我的人生方向。
天光放亮，缎儿打电话给古仔，让他开车来接我们。回到市里，街面上的早餐摊子已经摆出来，古仔把我们拉到一家饭馆门前吃早点。我被缎儿所描述的宏图伟业激动着，三两油饼就吃饱了，之后与缎儿他们分手，直奔一吨的公司。他们还没有来，我开启电脑，打了一封辞职信，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然后坐等。差不多十点来钟，一吨来了，也不看我，低着头往自己的办公室去。我跟在后面，简要寒喧几句，把自己的辞职信递上去。一吨看看，稍微有点意外，但是很快镇定下来。
“想好了？”他问。
尽量低调，可是语气中还是露出难以掩饰的胸有成竹，许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态度当时有多招人恨，“工资不急着结，朋友有个项目让我做，我先去趟外地。”
一吨不尴不尬的笑笑：加油，努力。叫人进来跟我办理交接手续，之后大笔一挥，在辞职信上批过同意，让我收拾东西离开。我走出去时，歪辫妹妹坐在门口故意不瞧我，腿还是夹得很紧，感觉像是家里亲人得上传染病，想亲不能亲想抱不能抱的模样，让我看了徒增几分伤感。进了公司走廊，经过厕所门口，我忽然想到也许应该最后打扫一次卫生，给大家留下美好回忆，却见到几个民工兄弟正往里面扛水泥，说是准备重新装修。我站在门口犹豫，一吨走了过来，低声说：晚上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陡然清醒，连连摇头拒绝，说马上要赶往外地，客气客气，然后像当初进来时预想的那样，翘着尾巴一甩一甩的走了。
我坐上长途汽车奔往省城。路上鱼头给我打电话，问我昨晚有什么事。我想了想，没有告诉鱼头我正在奔向他所在的城市，只说没事，喝多了骚扰他，同时婉转地替缎儿说了几句好话。鱼头的声音马上冷了下来，说没事就好，稍后他回家我们见面再聊。挂了电话之后，我吧嗒吧嗒滋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昨晚上一宿没睡，在车上一摇晃，有点困，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乱糟糟的，什么东西老在里边堵。
到达目的地之后，我在市中心先找到一家洗印店，按照缎儿先前跟我说的单位名称，印一盒中英文对照的名片，约好第二天来取。接着找地方胡乱吃点东西，然后到附近的一家星级酒店开个房间，洗洗澡，马上睡觉。这一觉睡得杂乱无章，中间穿插了太多梦境，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和缎儿在动物园里推车，那种工地上常见的安有两个大轮子的手推车，生铁铸就，特别沉，三角形的车斗里装满了钱，我和缎儿都累得呲牙咧嘴，怎么推也跑不快。后来我就不推车了，抱着孙子在园里逛，低头发现孙子的脚趾盖上沾着泥，找个水龙头帮他洗，怎么洗也洗不净，急得我够呛。当时心里还疑惑，我怎么没有梦到谈雪呢？也不知道是梦里的我在继续做梦，还是我在做梦梦到了做梦的我，昏头昏脑的，心里一急就醒了。
醒了也不想起，浑浑登登又躺了好久，直到缎儿打电话过来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回答了一句OK，他立刻就把电话挂了，整得像地下组织一样。我起床洗脸刷牙，发现腮帮子肿起一块，臼齿隐隐做痛，照照镜子，觉得里面那个人很像我爷爷，我对着他老人家三鞠躬，倒退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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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去取名片，比预想的差太多，但也只能验货付款。之后经过一家超市，我进去挑了一个衣箱，买两套衣服，还有一盒泡面以及一些文件袋名片夹之类零打碎敲的东西。走过电器专柜时，我发觉营业员的眼神颇不自然，盯着我有点像防贼一样，还故意装得表情很天真。我看看她胸卡上的姓名，有五六个汉字，大概是蒙古来的，挺朴实，被我瞅得不好意思了，转过脸去。我顺手抄起一个手电筒装到衣服里面，到收银台付款，故意没算手电筒的钱。这种事我以前从来没干过，那一会儿也有点紧张，心说如果被捉到英名尽毁，可止不住就想冒冒险。因为衣服是已经在里面付过款的，收银的小姑娘还用手在衣服的外包装上按了一把，我的扁桃腺都快从嗓子蹦出来了，她却没再继续检查。到门口有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腰上挂对讲机，我主动把付过款的小票给他看，他帮我在小票上盖个章，放我离开。经过超市门口时，那个用于防盗的电子蜂鸣器竟然毫无反应，我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比它响起来还要巨大，几乎是敲锣打鼓走了出去。
终于闯关成功，我回到酒店房间，冲上泡面，把手电筒拿出来搁到桌上。这玩艺儿现在对我来说屁用没有，只能当成摆设减轻心理压力。边吃泡面边看它，越看越觉得解气。可是心里明白这种事不能再干，这也就是非常时期锻炼胆色，如果干多了我可能真的会变成我爷爷，他老人家泉下有知，在那头也会狠狠修理我。
泡面吃到一半，缎儿又打电话过来，这次完全是一本正经的口气，说他要和他们冯局长一起来拜会我，现在已经在路上，估计晚饭前能到，请我稍候。我嗯嗯啊啊答应，接着整理房间里的东西，手电筒扔进抽屉，泡面丢出房间，然后换上新买的衣服，照照镜子又觉得过于呆板，把外衣脱下来挂好，拆掉商标，倒上一杯水，收拾停当，我坐下来等缎儿。干耗着无聊，我打开电视看了看，挑了个瘦身丰胸的节目，越看越困，恍惚中瞧见我孙子掰着我的一条腿把我拎起来，说爷爷你怎么这么轻啊。我的眼睛正好与电视美女扭动的腰部平齐，倒挂金钩扎在她的肚脐上面，一圈圈波纹飞速旋转，晃得我眼前发花，正要一个猛子扑进去的时候，门铃响了。我的牙猛然疼了起来，像是无数只合金钻头在里面勘探，凿得我百孔千疮，直到我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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