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烫手之痛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烫手
作者:杨峥
子弹穿透皮肤的瞬间,他听到“扑儿”的一声响。
1烫手之痛
中学六年,鱼头、缎儿和我一直是同班同学,关系最要好,人称桃园三结义。其实我知道,我们也就是夜里一块儿进园子偷桃的交情,一只桃子分三份,他们俩一人一半,我吃桃胡。由此可知,对于我们来说,中学时代基本上是一个寻找犯错机会的时代。毕业那年,我和鱼头的成绩还没出来,缎儿先拿到了省城的财税专科学校录取通知书,他一直跟我们俩说分别之前大家抽时间一起聚聚,我和鱼头耐心等着。那时候年轻,记忆力特别好,人也闲,这件事总是不忘不掉,每次得空我们俩就一再提醒缎儿:先行就义了吧,紧跟着我们俩各自还有一场呢!缎儿不紧不慢,从头到尾没有表示过反悔,很顽强地对我俩说:别着急呀,我这儿攒钱呢,请你们俩的客,当然是请大的!
没多久,我的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铁定要到祖国的另一个角上去学机电一体化,因为路远,不日启程。我把这个消息通知了鱼头和缎儿,同时告诉他们后天晚上一起吃饭,条件是AA,各付各账,因为我们那会儿都是穷人,全都没工作,花爹妈的钱请客充大个犯不上。他们俩嗯了一声,都没接腔。转天过来,鱼头给我打电话。
“干嘛呢?”
“在家呢。”
“在家干嘛呢?”
“在家没干嘛。”
“在家没干嘛干嘛呢?”
两个人都笑。我说你帮我找个奶妈得了,问这么细。鱼头说你快出来吧,我和缎儿在网吧刚打完游戏,说好一起吃饭,给他送行。“动作越快越好!京东肉饼王。”鱼头最后补充一句,“他买单,你快来!”
那会儿我正在家里收拾自己的行李,看着什么东西都想带,包袱弄得特别沉。学生时代吃别人的机会不算多,何况分手在即,再聚到一起说不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人敢勇敢我们就敢顽强,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一溜小跑到了饭店,进门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原来他们还没有到。我跑得实在太快了,为这个高考的时候没给我加分明显是有失公平。
我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先帮他们哥俩占座儿。这家饭店新开张不久,各类布置装饰以及餐具看上去还像新的。我注意到天花板上挂着仿真的水果串和绿色的葡萄藤,不知道店老板从哪儿学来的装饰风格,葡萄藤后面是一幅卡通画,画有各种平时不怎么在人脑袋正上方出现的山水动植物,只有一对雪青色的蜻蜓除外。那对张开翅膀的小东西正飞向画框的边沿,鼓起肚子干劲十足。而画框外圈的装饰物,是用四五厘米宽的长条镜片做成的。借着镜片的反射,我看到了……看到了老板娘的乳沟。
我想我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画面。坐在吧台里边的女人大概三十来岁,蜜色皮肤,领口敞开着,圆滚滚的两个半球白亮刺眼,线条明朗曲滑,形成一道舒缓的深沟,结实而动人心魄。乳晕超大,奶头部分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在波涛汹涌中的坚实突起,同样令人心神不宁。这会儿客人不多,她忙于仔细核对每一份菜单,上半身向前倾着,一只肉肉的小胖手飞速地敲打计算器,胸部差不多是端在台面上,丝毫没有觉察到正在被一个对着天花板出神的臭小子吃豆腐。我傻了。想看又不敢看,怕被发现,她的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潮水的涨落,令我感到一阵阵晕眩。我想起班上那些已经开始发育但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的女同学,其中有一个似乎也是这样丰满,我在心里暗暗将她们两个对比,既有相似,又有不同,让我浮想联翩。
“小峥!”
一声断喝把我从臆想中拉了出来。缎儿坐在我的对面,满脸的坏笑,而鱼头在我旁边,都不说话,看得出他们来了不止一小会儿。我觉得脸上一下子炸开了,打岔说:你们刚才玩什么呢,谁赢了?
“嘿嘿,枪枪爆头,爽到大抽奖!”缎儿给我们发烟。
“你这个阴人,谁能阴过你?!”鱼头抽烟的动作很生疏,几次把烟灰弹在桌面上,表情依旧愤愤不平。
我明白谁输谁赢了。
缎儿叫服务员来点菜,一声答应,走过来的是老板娘。我觉得一股热气将自己包围,连忙假装看菜谱,把脸别过一边。缎儿大声吆喝鱼头点菜,等他说出来之后又立刻予以否决,精挑细选一番,全是东道做主。老板娘等我们点完,准备走开时又问一句:喝什么酒?杨峥小说我扭回头,恰巧看见女人腾出一只手来,把手指伸进去整理自己肩膀上的胸罩带子,毫不介意面前三个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的少年。

“白酒!”我一拍桌子,“高度的!”
缎儿马上瞪起了眼睛。等到老板娘走开,我低声对他说:不行我上外边买去?缎儿摆摆手说算了,丢不起那人。我们三个人酒量都不大,没几下都晕了,开始话多。缎儿一再挑逗鱼头,告诉他不服可以报仇。鱼头两眼血红,说今天咱们通宵,等你们俩都走了,我找谁玩去?
这句话完全用了致悼词的语气。鱼头抬起脸,一霎时眼泪汪汪:“我爸让我跟舅舅去学做模具,我以后可能就是社会青年了,你们别忘了我。”我瞧瞧缎儿,眼瞅着人还是那个人,但是壳已经空了,魂儿不知在哪里游荡。我自己也在发飘,想到游戏里的他们,不是眼前的这般模样。
这个季节应该是有些湿气的,雨不见得会立刻滴落下来,厚重的云时时刻刻盘悬在头上,压得影子很低。伏在战壕里的人,鼻腔里喷出的两道粗气,冲开了眼前的灰尘,整个世界都有些醉意。鱼头在任务开始之前会喝两口酒,第一口不过瘾,第二口稍微有些过,当然不会过分到影响自己的判断力——管它呢,有酒喝,不错。酒水在口腔流动,他会想起自己换过的几颗牙,那些美丽的臼齿今在何处?鱼头的战友中,牙齿长得最整齐最洁白保护得最好的是小峥。当他摘下头盔,谁都能看得到这小伙子挺拔的鼻梁和腼腆的眼神,笑起来总是白光闪耀。不久前他死于一场爆炸:一个游民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近基地,磁爆兵侦测出那人随身捆缚的钢钉和铁片时,爆炸已经发生。过后,现场只能找到部分尸体残片,和一排已经熏染得乌黑破损的牙齿。
要随时提防间谍。鱼头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他们的小队就曾遇到过,对方乘他们不备潜入营地,与众人的穿着、装备完全一样,谁也不能分辨出是敌是友,于是人人自危。鱼头灵机一动,用暗语高喊:“卧倒!”几乎所有人同时蹲地,而那个傻傻的潜入者立在当场,面如死灰。警犬扑了上去,露出锋利的牙齿,噙住猎物,头部拼命地左右晃动。没想到一个人的皮肉被撕扯开裂时会是如此的色彩斑斓,而那垂死者的喉咙里发出的喑哑喊叫,扑腾腾硬撞到每个人的枪口上。
“缎儿如果在,一定不愿意看见这么多血。”
鱼头自言自语。
在游戏中,鱼头把缎儿当成自己的姑娘。这么多年来,我们彼此太熟悉、太亲密,现如今,像是阳台上拍打被子飞起的尘埃,不知道要溅落到哪儿去了,只有细薄的光线,在我们的舞动中变得越发黯淡。未来在哪里,它又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你给我留个纪念。”鱼头的手拿不住正在吸的烟,一下子掉在我们的卤水拼盘里。他伸手去拣,缎儿阻止他,用自己的烟做了个烧烫的动作,吓唬他。鱼头把手翻开,平摊掌心,要求缎儿给他留个纪念。缎儿喝了杯酒,把手里的烟狠狠吸了一口,鱼头还把手在他脸前伸着。缎儿自己给自己倒上,又喝了一杯酒。我连忙举杯陪他。鱼头不出声,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手还在缎儿面前举着不动。缎儿又给自己倒酒,拿不稳瓶子,酒不断洒出来。我心疼得要命,一把抢过来先给自己倒上。就在这时,缎儿把手中火红的烟头按进鱼头的掌心。后者端坐不动,像一尊雕像全无反应,浅蓝色的烟雾缓缓升起,发出咝咝燃烧的声音,形成灼热的花瓣图案,升到上方的镜子里去了。
我骤然打了个冷颤,牙齿咯吱吱抖个不停。缎儿眼神迷茫,打开烟盒发现里面只剩下一枝烟,他拿出来点上,吸了一口递给我,不看鱼头。我没有接烟,也把手摊开来摆在他面前。缎儿勉强笑了一下:你请客?我没说话,胳膊肘架在桌上,另一只手去掏口袋。缎儿突然捉住我的手,把燃着的烟按了下来。我的耳朵里,一架巨大的发动机发出轰鸣,血液顺着血管向掌心扑卷而去,油脂烧得滚烫,我们的面前溢散着难以捉摸的幽香。
渐渐地,一切归于静止。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