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19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十九章
119
等待李广和从土改工作队回来的场合,不是原来的教室和办公室,而是系党委的办公室。党委书记和纪委书记绷着脸在等待他。他刚踏进这两个书记的办公室,系党委书泛就问他怎么不等土改结束就回来啦!
李广和说,你们不是明知故问吗?如果你们不清楚也不会不等我上班就通知到你们这儿来。
党委书记还是绷着脸说:“那是人家组织上的说法,我们需要听到你自己的说明。你临去时我和你认真谈过,要你虚心向贫雇农学习,向基层干部学习,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好自己的主观世界。你倒好,你想用资产阶级的土地改革的思路来改变无产阶级土改的思路,你能得逞吗?现在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了,**阵营在欧洲亚洲已经连成一片,还在梦想十八世纪那一套,行吗?”
李广和被这一顿劈头劈脑的批评,也被激怒了。
“张书记,我是一向很尊重你的。解放前你是我们学校地下党的领导人,现在是我们系的党委书记,一直是我的领导。我记得你那时领着同学们高唱着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牛马……的歌声和国民党的统治抗争着,现在她的歌声还回荡在我们的耳畔,你却要抛弃甚至反对自由平等和博爱,不愿做奴隶不愿做牛马的是我们全国的同胞。我认为决不能在解救了一部分做牛马人们的同时,再去把另一部分人变成奴隶和牛马,这能叫解放全中国吗?”李广和站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说着。
“广和啊,你怎么还是那么死脑筋呢?时代变了。旧政权夸了,新政权建立了。我们现在是人民民主专政,对人民实行民主,对反动派实行专政。专政,你懂吗?”党委书记说。
“我不懂。就算要实行对反动派的专政,请问,现在农村要被专政的那些人都是反动派吗?他们参加了哪党哪派?不过是有些出租田或者雇了些工罢了,这就是你说的反动派?有些人前几年还有出租田,却因为赌吃嫖抽大烟变成了穷光蛋,就变成革命的动力?我认为他们才是人类的蛀虫和毛贼!”
“好,好,好,我一时也说不服你。你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跟上潮流,跟上时代的步伐。”
李广和感到有些茫然了,就问:“书记同志,我不懂为什么我们一见面不能谈些开心的事,我们是多年在一起的同伴,请原谅我说是同伴。不是同志了,还必须一见面就谈政治吗?这样不太累了?”
“怎么说你呢?你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还能嘻嘻哈哈?叫我怎么说你呢?要知道,这会关系到你今后很长时间的命运,甚至是一生的命运!”党委书记说。
“就是因为我对这种错误的办法不赞成?如果为了自己的命运不能发表自己一点以为是正确的意见,那最好的命运不就是夹了尾巴去顺从自己不赞成的意见,这种所谓好命运,还能使人愉快使人心安理得?书记,恕我无法苟同。”
“算了,算了,不谈了。不过我现在和你是交流一下看法,明天校纪委找你谈话时,望你把态度放好点,知道吗?”
“怎么?这么一点事,我这么一个人,还值得校领导谈话?”
“你真是,不知如何对你说,你的问题严重啊,校领导算什么!更高层也很重视呢。一个**员,一个乡的土改队领导,居然反对党的土改政策,帮地主阶级讲话,还不严重?你这脑袋瓜到底是怎么啦?”
李广和感到十分迷惑,十分失望,十分沮丧,他不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他原来以为在朱庄所受的不公平的对待,是那些鼠目寸光只知道马首是瞻之徒的讨好领导的手段,不知道一向尊敬的老师也会是这样,太出乎意料。当然从他谈话的神色看,也许有难言之处,但毕竟是对一个时代的走向的大是非啊,怎么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呢。李广和默默地离开了学校,他预感到明天校纪委领导找他谈话的结果了。回到家后,他觉得没有必要去参加这种亳无自巳说话权利的谈话。他记得在抗日战争以后的许多次学潮中,当时学校当局的领导也找学运的学生头子去个别谈话,然而基本上没有同学应约前去的,偶而有一二个不知底细的同学去了,不是被扣留就是不知去向。现在解放了,还须要这一套吗?想来想去又觉得现在这种情况不至于会发生吧。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去试试也未尝不可。我毕竟不是闹学潮,只不过有点不同意见,不赞成上级的某一项政策。他想起了在他入党时党支部书记赠给他的一册中国**的党章,他翻箱倒柜找了出来,翻到党员的权利之(一)时,历历在目的是:“在党的会议和党的刊物上,参加关于党的政策的实施问题之自由的切实的讨论。之(三)上写着:向党的任何机关直至中央提出建议和声明。看到这些他放心多了,刚才张书记恐怕把党章遗忘掉了,否则怎么能把我对某项政策的不同意见说成是犯了错误还要处分什么的,这是歪曲了党的纪律。

使李广和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校纪委领导并没有找他个别谈话,而由党总支召集全体党员大会,讨论李广和在朱庄乡土改中所犯的错误。
李广和很愤怒。他在总支书记刚讲完话后就要求发言:“我只是在土改的某些政策上持有不同的意见,提出了一些自己认为应该提的意见和建议。即使这些意见和建议都是错误的,都是不能被接受的,这也是党章赋予每个党员的权利,怎么能说我是犯了错误,而且召开全体党员大会专门来讨论我的所谓错误,这是不能使人理解的,请你把党章认认真真学习以后再说吧!”
总支书记被李广和的发言搞朦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她绷紧了脸怒视着李广和,说不出话来。
她是从老解放区过来的,一直是做党的工作,从支部书记做到了县委书记。十多年间职务不断升迁,她从村支部书记起一直是以党的化身的形象出现在党员面前的,她在党员面前说话是真理的象征,从来没有碰到过敢于当面反驳自己言行的普通党员,所以她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一时转不过弯来。然而她被象挨了一棍子似的就醒悟过来了,她用手做了一个制止李广和发言的手势后说:“李广和同志,现在我还叫你同志,这是你的认识,不代表组织的认识,我还是要说,这次党员大会希望你认识自己的错误的严重性,不要再在错误的道路上滑下去;我们将尽力帮助你认识错误,批评你的错误,当然我们不强迫你认识错误,但谁是谁非是一定要分辨清楚的。”
李广和坐了下来,抑制了自己的激动心情说:“那好吧!你们决定开这个党员大会事先并没有通知我,所以我就只能洗耳恭听了。”
一刹那,李广和的心沉重了,象铝压在心上,在白色恐怖、屠杀充斥校园的年代,他是那么的亢奋,为了这个党的胜利默默奋斗着,现在却因为某一项政策的不同意见却受到凌辱。他沉沉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把一个个冗长和千篇一律的发言听进耳里,他想自己应不应该留在这里?到会的九十七名党员中有六十五人赞成开除他的党藉,二十五人对他应该如何处分投了弃权票。总支书记看李广和默默地坐在那里就喊他,喂,李广和,你现在还可以投票的。你投什么票?
李广和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回过了神,他没有听清楚喊的是什么,站起来说:“是的我该休息了。”
李广和在三天之后被护送到朱庄乡的中学去当老师。殷铁珊睡的那间房那张床分配给了他。使他感到这里的气候骤冷了起来。几个月前,他是带着贫雇农的期待和热情来这里,在所谓的访贫问苦时也时时遇到躲藏冷漠和不领情的人,可总有不少围着自己的轴转动的人,这次可不同了,到处是躲避的身影,到处是冷漠的眼光,人们象远离瘟疫似的远离着他,使他感到被冰封起来似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里,人们的心态有如此巨变。他记得在解放前那一年,国民政府的军警到学校搜捕**人,许多同学围了人墙堵在门口,面对刺刀和装满弹药的枪口,毫无惧色、气吞山河,要不是军警用高压水龙冲击,根本进不了学校的大门。许多**员逃离学校后,被毫不相识的人冒着被逮捕和杀头的危险藏了起来。现在他受了这样的不公正的待遇,除了个别同学偷偷地安慰他几句以外,他象是离群的孤雁,在周围寻觅不到伙伴。他一颗倔强的心有点痛了。不是为自己的遭遇而心痛,是为正在丧失正义的心灵而痛。他心情很糟,几次拿起课本还没有看几行就把书放下了,实在静不下心来。在开课的一个星期前,他终于下定决心排除意乱心烦的干扰拿起课本备课。这些内容他过去熟读过,但多少年过去了,反而觉得很难把它讲清楚了,所以得花大力气把内容理顺,然后才能言简义赅地传授给学生。在备课的过程中他心情逐渐的平静了下来,逐渐适应了宁静的水乡和宁静的学校。他从中悟出了自以为的真理,没有知识导致野蛮,愚昧导致仇恨。不是吗?在上古时代,为了争夺一只已经腐烂的野兔腿,就能引起两个部属相互撕打。而且从此走上了不断的相互仇杀,是文化随着生产的发展,逐步使人类产生了文明的行为,并逐渐发扬光大。所以我们的可爱祖国总冠以文明的华盖。想到这里他更加对教学心安理得了。(119)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