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179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二十九章
179
吴九声在朱庄乡安顿下来后,开始还十分感到当了右派受到了什么歧视。后来渐渐发现在这里教学的老师对他的态度要比太湖中学好得多。
朱庄乡中学除吴九声外,还有三名教师和一名校长。他们头上没有什么“帽子”,既不是反革命,又不是什么右派,只是**上都有一条长长的“尾巴”。一个是父亲当过国民党区分部书记,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已被枪决。一个妻子是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骨干。还有一个是哥哥一直在美国,属有重大海外关系。只有校长的“尾巴”短一点,父亲是一个破落地主。他们对吴九声的到来在暗中窃笑,你这个**的领导干部,过去看见我们是旁若无人,一副颐指气使的面孔,今天也落得如此境地。但这些人当了吴九声的面还表现得很尊重他。你们是窝里斗,说不定那天你又腾飞了,犯不着去寻一时的乐趣。
吴九声也是知道这些人底细,不知为什么自己总觉得比他们要优越些,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一定会重新站起来的,也应该会站起来的,和这些人交往不值得也不必要。他一日三餐,授课,阅改学生的作业,象军营的步兵训练,日复一日,平平淡淡,沉默寡言,掰着手指头过日子,期待着光明使者的来临。
时间的流失也带走了吴九声的一个接一个的希望之梦。时间越长好梦变成了噩梦。他有时心情特别懊丧,在课堂授课也心不在焉,吃饭似嚼蜡,坐立不安,时刻担心新的灾祸会突然降临到头上;他悔恨自己上大学读书时成绩优秀去关心什么国家兴亡,如今落得学问没有做好,政治上又跌入泥潭。本是一颗玲珑剔透、晶莹光洁的钻石,现在是污泥染垢,任人踩踏,值得吗?
他有时悔恨自己太正统。那时帮一帮那个该死的村长,关心关心家乡也是人之常情,也不伤什么原则,可自己偏偏死心眼,还去检举什么用人不当,自绝生路么!天作孽犹可谅,自作孽不可救,把原则看得高于一切,结果自己被撇死在原则里了;自己为什么不能象那些把原则喊得高于一切,而实行时又因人因事而灵活掌握的那些人呢。过去还对这种人嗤之以鼻,现在他们有的平步青云,有的平平安安,日子过得滋润润的,现在人家觉得你吴九声才不齿呢!
他有时很烦躁,会带着诸多疑难问题走到太湖边,极目而视,把一股怒气抛向波涛汹涌的无情水,他用自己锐利的眼球在太湖深底企图寻找出冤屈所在,却什么也看不见,黑洞洞,乌沉沉,只有霏霏烟霭和凄凄凉风陪伴在周围,他感到头脑发胀,胸中一股气在游动;对着无际无边的太湖,呐喊,呼号。只有捕鱼归来的渔民怀着怜悯的心扶着他回到学校。
吴九声从年青时加入地下**后,一直处于警觉的状态中,白天他眼观四方耳听八面,晚上他似睡非睡;解放以后就一直失眠,靠着安眠药才能睡得踏实,当了右派,医生不敢开安眠药给他,怕他自杀怕他害人,因地安眠药断了来源,日日处于“梦短寒夜长,坐待清霜晓”,噩梦,忿怒,苦闷,悔恨,尿频,白天盼日落,夜夜苦不堪言。

他感到自己要崩溃了,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了,崩溃意味着什么?精神分裂,疯疯癫癫,还是自己挂一根绳子悬在梁上?还是乘月黑风高逃之夭夭……犹豫、彷徨、煎熬、脸色苍白,神情恍惚。
校长见此情景急得团团转。他并不担心吴九声会病倒,而怕他出事,不管自杀也好,杀人也好,逃跑也好,对我们这些拖着长短不一尾巴的教书匠来说,有百害而无一是。他召集全校教师商量对策,有的建议立即向上级教育行政部门报告。有人觉得不妥,会被领导训斥无能,怎么连一个右派分子还管不好?有人建议,干脆放他回家休息,校长戚隆平立刻摇起双手说,这还了得,我不想当右派的保护伞。最后达成一致,把他的情况报告给乡长陆鸿元。乡长过去是他学生,感情还不错,开学时还专门找了戚隆平打招呼;而且又是乡里最高领导,中学本来就是双重领导,既归教育局管又归地方政府管,而且地方管为主,找他去汇报吴九声的事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宜迟,戚隆平顾不得吃中饭就拔腿向乡政府跑去,因为这个时候乡干部大多数会在乡里吃饭。这两年闹饥荒,村干部和农民很少有余粮来请乡干部打牙祭。不象前两年,乡干部清早出门要到半夜才回乡政府,东倒西歪,进门就吐,弄得满屋子酒酸味。
戚隆平到乡政府后直奔乡政府食堂,看见陆鸿元正端着饭碗吃饭,面前放着一碟雪里蕻炒肉丝。戚隆平没有引发饥饿感反而恶心连连。他忽然在脑海深处浮现出那年夏季,土改正如火如荼的展开,他被教育局通知回家接受贫雇农的教育深刻认识地主阶级的罪恶。他们一家被赶在灶间柴房里住宿。那天他们吃的是冬天腌的雪里蕻,已经黑的菜上爬满了白色的蛆。正如现在看到陆鸿元那碟炒肉丝。因为油紧张,炊事员为照顾乡长能多吸收些脂肪,所以给了许多肥肉丝,这个戚隆平误以为是躺在雪里蕻上的是蛆,胆汁直往喉咙口冒,吓得乡长连忙站起来扶住他,问他怎么啦?戚隆平当然不能说他把这些肥肉丝当成蛆了,只能吱吱唔唔的回答,肚子饿了吐苦水。陆鸿元马上叫炊事员弄点饭弄点菜给校长填填肚子,炊事员眉头皱皱地问,粮食计划哪里去算?陆鸿元说:“扣我的吧。下次我去学校请陆校长也安排顿饭吃!咳,我问你,你饿了肚子跑来这里干什么?不是想来打乡政府的牙祭吧!”
戚隆平说:“我哪敢。我是来向你回报吴九声情况的……”陆鸿元不等他说完就问:“他怎么啦,总不是又什么反党吧!你们那里可没有一个党员哎!”
戚隆平说:“他最近很不正常,有时在课堂上站在那里几分钟不讲话,改学生作业时在本子上连续写我没有反党,还用红笔连连画惊叹号;有时通宵坐在床上象尊泥菩萨,把同房间的老师吓得魂飞九霄;有时一个人跑到太湖边上喊叫不断,真怕死人……我怕出问题特来向你报告。我这个人虽然当了校长,可家庭是地主,不能出什么事。出了事我担当不起。”(179)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